黎秀春
人教版高中語文必修五選了錢鐘書先生的《談中國詩》一文,編入課本時,編者對文章進行了刪節(jié),刪去了“什么是中國詩的一般印象呢?”前面的四段文字,刪去了“西洋讀者也覺得中國詩筆力輕淡,詞氣安和”前面談“新式西洋標點往往不適合我們的舊詩詞”那部分文字。筆者以為,作為課文,為突出重點,將前面四段刪去是可行的做法,但把談標點一段刪去,則似乎欠妥。理由有二:一是談標點部分與談暗示性部分一脈相承,刪去,影響了文章的完整性;二是談標點一段對于學生讀詩、品詩有相當大的啟發(fā)作用,有助于學生詩歌鑒賞能力的提高。
一、 談標點部分的原文
因此,新式西洋標點往往不適合我們的舊詩詞。標點增加文句的清楚,可是也會使流動的變成凍凝,連貫的變成破碎,一個復雜錯綜的心理表現(xiàn)每為標點所逼,戴上簡單的面具,標點所能給予詩文的清楚常是一種卑鄙貧薄的清楚(beleidigende Klarheit),妨礙著霍夫孟斯戴兒(Hofmannsthal)所謂:
背景烘襯的大藝術(shù),跟燭影暗搖的神秘。
它會給予朦朧萌拆的一團以矯揉造作的肯定和鮮明,剝奪了讀者們玩索想象的奢侈。所以近代西洋作者像喬哀斯(Joyce)和克敏(Cummings)都在詩文里放棄傳統(tǒng)標點。我們自己寫作時,也每躊躇于“?”號和“!”號之間,結(jié)果只好兩用:“?!”。白拉姆(Aleanterre Brahm)還提議在感嘆疑問之外,添個正言若反的微詞婉諷號:“q”,標點中國詩的人反覺得“!”號、“?”號和“——”號該混合在一起用,否則達不出這混沌含融的心理格式(Gestalt)。譬如:“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這結(jié)句可以有三個解釋,三種點法,而事實上這三個意義融和未明地同時存在于讀者意識里,成為一種星云狀態(tài)似的美感。
二、“富于暗示”與談標點部分聯(lián)系緊密,是一個整體
從行文結(jié)構(gòu)上來看,錢鐘書先生在段首用“因此”一詞承接上文,很明顯,上文談的“暗示性”是“因”,本段談的“新式西洋標點往往不適合我們的舊詩詞”是“果”,“果”是對“因”的總結(jié)與進一步闡述,是闡述問題的進一步深入。這段談標點的文字仍是對中國詩富于暗示性的進一步闡述,只不過是從標點的使用角度來談的。
確實,“標點增加文句的清楚”,但“所能給予詩文的清楚常是一種卑鄙貧薄的清楚”。“卑鄙貧薄的清楚”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呢?“錯綜復雜的心理”“戴上了簡單的面具”,讓復雜心理變得簡單化、標簽化了;“朦朧萌拆的一團”變得“肯定和鮮明”,表達不出“混沌含融的心理格式”,結(jié)果“剝奪了讀者玩索想象的奢侈”。“錯綜復雜”“朦朧萌拆”“混沌含融”不正是上文說的“不可名言、難于湊泊的境界”?“玩索想象的奢侈”“星云狀的美感”不正是“遙思遠悵”“說出來的話比不上不說出來的話,只影射著說不出來的話”?這不就是對“富于暗示”的另一種表達,對“富于暗示”的深化?模糊性與多義性是“富于暗示”的特點,而標點符號的作用是讓文句更“清楚”、更“肯定”、更“鮮明”,這與“富于暗示”相矛盾。“暗示”可以是多義,而“清楚”就變成單一了。
因此,我們可以很明確地說:談西洋新式標點不符合中國古典詩詞是從標點的角度進一步突出中國詩“富于暗示”及“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特點,是探討“富于暗示”特點的深入與延伸。這一部分,作為文章的一個有機整體,是不應(yīng)該去掉的;去掉,必然是該深入的問題就沒有深入,該延伸的問題沒有延伸,讓文章不夠完整。
三、談標點部分對于古詩詞鑒賞有啟發(fā)指導作用
錢鐘書先生說“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可以有三個解釋,三種點法”,指的是上文說的“標點中國詩的人反覺得‘!號、‘?號和‘——號該混合在一起用”。用問號,標為“?”,是作者自我追問,不忍心承認但又不得不承認今昔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際遇。用嘆號,是作者已清醒認識到“無限江山”已別自己而去,要見實難。用嘆號加問號則表現(xiàn)出從不忍心承認到不得不承認自己國破家亡成了亡國奴這一心理過程。用破折號則表現(xiàn)作者那許多的感慨,然而卻無法言表。
如果不使用標點,這幾個“融和未明”的“意義”“同時存在”于我們的“意識里,成為一種星云狀態(tài)似的美感”;而使用標點,使用這幾種標點中的任何一種標點,隨即消除了另外幾個意義。“朦朧萌拆的一團”因標點的“肯定和鮮明”,剝奪了我們“玩索想象的奢侈”。明了這一點,對我們讀詩解詩時有意識地跳出標點符號的限制,向著多向性思考應(yīng)當有很大的啟示作用。
再如蘇軾的《定風波》一詞,課本標點為:“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陽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然而我們讀時會發(fā)現(xiàn),“何妨吟嘯且徐行”后面,如果用上問號,讓句子成為一個反問句(“何妨吟嘯且徐行?”),或者用問號加嘆號,讓句子變成反問加感嘆(“何妨吟嘯且徐行?!”),似乎更能表現(xiàn)出作者那種樂觀的心態(tài)和得意勁兒。“一蓑煙雨任平生”后面如果用感嘆號,這個感嘆號與“誰怕”后面的問號一問一答,一呼一應(yīng),似乎聲調(diào)更加響亮(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下片兩句的標點與上片后一句標點如果同樣標注,似乎也無不可。
再如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頷聯(lián),一般按律詩規(guī)律,兩句為一聯(lián),標逗號與句號,而如果依詩意與情感,標為問號與嘆號,是否能更好地表現(xiàn)出情感呢?回頭看看妻子兒女,他們之前的愁到哪里去了呢?早已拋到九宵云外去了!你看他們正在高興地隨手卷起書冊,打理行裝,準備回家去了!聯(lián)系首聯(lián)“劍外忽聞收薊北,忽聞涕淚滿衣裳”,聯(lián)系后兩聯(lián)“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這種興奮與激動以及迫不及待的心情,是否因這一個問號更好地表現(xiàn)出來了呢?
由此看來,標點已由專家標注好,這利于我們理解把握詩詞的結(jié)構(gòu)情感;然而同時,流動的、多義的情感卻被專家的標點凝固化了、單一化了,讓“朦朧萌拆的一團”變得“肯定和鮮明”,從而“剝奪了”我們“玩索想象的奢侈”,不得不說,這也是一種損失。如果此段保留,是否能向?qū)W生提示標點的使用有時也成為文章內(nèi)容情感表達的一部分,從而引導學生在既定標點的情況下,依據(jù)文章再作思考、再作標點呢,由明確的含義向朦朧一團邁進呢?
四、專家標注標點,因人而異,存在差異
不同的專家,對詩歌的結(jié)構(gòu)和情感的體驗不同,標點的方式也不同。這雖然沒有正確與錯誤之分,但不同的標點所傳達出的情感卻有著較大的差別。
如《涉江采芙蓉》最后一句“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課本用句號。而《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以下簡稱《辭典》)卻標為嘆號。二者在情感的表達上輕重程度有所差別。《短歌行》第一句“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課本用嘆號,《辭典》用問號,一者重在發(fā)表感慨,一者表疑問的成分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