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苑 王國平
摘 要:大觀園是寶玉和“金陵十二釵”生活的世外桃源,他們在這里聯句賦詩,賞花飲酒,和諧之中也有明爭暗斗。大觀園也是“太虛幻境”在人間的鏡像,《紅樓夢》的故事結構本就充滿了這種真假、虛實相對的情景。它是一部思想深邃、包容百家的政治寓言,“大觀園”的“爭鳴”不是簡單的“女兒家”茶余飯后的口角,而是先秦諸子百家爭鳴的縮影。《紅樓夢》的作者借十二釵的主張和人生經歷來影射先秦十二子,表達對思想自由的渴求,向那個可以自由發表言論的時代致敬,十二釵在大觀園中最想要的生活,也就是作者想要的“權利”,即反對阻擋人自由發表學術觀點的一股勢力,這股勢力從先秦開始就一直存在,同時也向當時鉗制言論自由的政權表達憤慨。其悲劇色彩的根源也來自十二釵抗爭的失敗,隱喻著先秦諸子爭鳴的聲音最終徒勞的湮沒在歷史長河中。《紅樓夢》所描述的大觀園內的情節是先秦諸子爭鳴的縮影,其塑造的金陵十二釵人物形象與《荀子·非十二子》中論述的十二位先秦諸子一一對應。本文通過對十二釵人物原型的考證,分析十二釵的人格特質,以此為線索推測《紅樓夢》散佚的情節和作者對各家先秦諸子的態度。
關鍵詞:《紅樓夢》;十二釵;《非十二子》;先秦諸子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398(2016)02-0085-09
《紅樓夢》這部書有過多個書名,有一段時期曾被提名為《金陵十二釵》,可見小說中這十二位女性人物的重要地位。俞平伯先生在《〈紅樓夢〉中關于“十二釵”的描寫》一文中,將這十二位女性人物的共性做了精到的總結:一、她們都是有才、有見識的。二、她們遭遇都是不幸的。三、她們是“間氣所鐘”,會有一些反抗性,同時也有缺點。四、她們有勝于男人的地方。五、她們不以身份分美惡。俞平伯:《〈紅樓夢〉中關于“十二釵”的描寫》,《文學評論》1963年第4期,第19-56頁。這五條是對“金陵十二釵”在小說中定位的準確分析,也是忠實文本,研究人物原型的前提。當代紅學已經高度發達,在更多的實物文本被發現之前,對紅學的研究,特別是對人物原型的發掘,更應當貼近文本。
一 關于“金陵十二釵”原型研究
目前的關于《紅樓夢》人物原型的研究,大致可以分為兩大類,其一是挖掘文本,結合現存實物和脂批,考證曹氏家族的人物關系,試圖將作品中的主要人物與之一一對應。這種研究的的前提是假設這部作品有作者的“自傳”色彩。手抄本批注中出現的“脂硯齋”和“畸笏叟”應當是和作者關系親近的人,從中可以推測作品中人和作者家庭的對應關系。即使《紅樓夢》是作者前半生奢華生活的忠實映射,在材料貧乏的情況下也很難考鏡源流。劉夢溪先生將“脂硯何人”、“芹系誰子”、“續書作者”三個問題并稱為紅學研究的“三大死結”。在這些問題得到解答之前,對“金陵十二釵”真人原型的猜測都難有突破性進展。其二是從文本內涵著手,試圖從明清興亡、漢滿矛盾、禮樂復興或政治斗爭等角度在歷史上尋找人物原型。這種角度的研究更忠實于文本,但有過度引申或闡發的弊端。
喬福錦先生的《“金陵十二釵”與“孔門十二哲”》喬福錦:《“金陵十二釵”與“孔門十二哲”》,《邢臺師范高專學報》1996年第1期,第18-26頁。屬于后一類研究。該文的結論的前提是“寶玉影射孔夫子”,將“金陵十二釵”與孔子十二門徒形象一一對應。該文的確在《紅樓夢》原型研究上另辟蹊徑,回到中華文明的原點——先秦,來審視《紅樓夢》這部古代文學的至高點。這不失為一種返璞歸真的研究方法,提供了新的視角和研究內容。不過筆者對這篇文章的結論有四大疑問:第一、“孔門十二哲”之稱始于唐代孔廟祭祀。最初是“十哲”,朝廷“命以圣門四科弟子”,按照“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區分,清康熙五十一年加入了朱熹,乾隆三年加入了有若。喬先生用顏淵和曾參替代了有若和朱熹,不知這“新版孔門十二哲”語出何典?第二、《紅樓夢》人物形象豐滿,對人性的探討具有相當的深度,如果作者是參照“十二哲”的人格或事跡塑造“十二釵”,是否有以“四科”機械區分“十二釵”人格特質之嫌?第三、被修改的這“十二哲”皆屬孔門弟子或再傳弟子(原本的朱熹非先秦人),且不論寶玉形象是否和仲尼或周代正統禮制有關,“十二釵”之間的關系錯綜復雜,敵友難明,并絕非三言兩語說得清楚,就人物關系而論,和“十二哲”相互之間的和諧關系相差太大。在面對禮教和“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這類重大關節的態度上,“十二釵”也各有打算。由此看來,這種類比是否過于牽強?第四、喬先生在此文最后也提到:“有關孔門弟子的傳世材料極少,致使金釵人十二與賢哲十二人之一一對應關系從某些方面看還不能太明確”,再加上“十二”是地支之數,在我國歷史史料和文學作品中多有出現,“十二釵”與“十二哲”的理念是否還尚欠推敲?第五、《紅樓夢》第五回里“太虛幻境”收藏的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共三十六人,合三十六天罡之數,對于正冊里的十二釵各有判詞,這不僅是這十二個女子命運的讖語,也是小說的線索,雖然《紅樓夢》各個版本中略有不同,但大體意思是一致的。曹雪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頁。如果“十二釵”代表“十二哲”,那么他們的悲劇性的結局作何解釋?如果《紅樓夢》中的十二釵僅僅是為了映射儒家一門弟子的悲劇命運,對于這部涉及儒、佛、道的巨著,是否顯得內涵單薄?
要合理解釋以上幾個問題,筆者將從先秦諸子的百家爭鳴入手,結合《紅樓夢》的政治和家族雙重悲劇的性質和“大觀園”的內涵,分析作者塑造“十二釵”形象時的驅動力和“十二釵”的歷史人物原型。
二 大觀園結社與《荀子·非十二子》
大觀園是寶玉和“金陵十二釵”生活的世外桃源,他們在這里聯句賦詩,賞花飲酒,和諧之中也有明爭暗斗。大觀園也是“太虛幻境”在人間的鏡像,《紅樓夢》的故事結構本就充滿了這種真假、虛實相對的情景。“大觀園”是“太虛幻境”的物化,后者是個安靜平和的世界,拋開對仙境的夸張描寫不看,前者與后者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多了“爭鳴”。
之前的許多紅學研究方式相當“左”,將大觀園中十二釵的爭鳴聲歸結為反儒或者反禮教之類。《紅樓夢》是一部思想深邃、包容百家的政治寓言,“大觀園”的“爭鳴”不是簡單的“女兒家”茶余飯后的口角,而是先秦諸子百家爭鳴的縮影。《紅樓夢》的作者借十二釵的主張和人生經歷來影射先秦十二子,表達對思想自由的渴求,向那個可以自由發表言論的時代致敬,十二釵在大觀園中最想要的生活,也就是作者想要的“權利”,即反對阻擋人自由發表學術觀點的一股勢力,這股勢力從先秦開始就一直存在,同時也向當時鉗制言論自由的政權表達憤慨。其悲劇色彩的根源也來自十二釵抗爭的失敗,隱喻著先秦諸子爭鳴的聲音最終徒勞的湮沒在歷史長河中。
這十二位女子各有特點,但是也有共性,文中許多地方都能看到作者對先哲的敬意。假設十二釵在大觀園內的思想碰撞是先秦百家爭鳴的縮影,那么她們應當有相對應的歷史形象。先秦有兩篇學術史綜述比較重要:其一是《莊子·雜篇·天下》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97頁。;其二是《荀子·非十二子》王先謙:《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53頁。其他比如西漢司馬談的《論六家要旨》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387頁。、東漢班固的《漢書·藝文志》成書相對較晚,對研究《紅樓夢》人物原型的參考價值不及前兩篇。錢基博:《太史公談論六家要旨考論》,載《錢基博學術論著選》,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149頁。
《天下篇》對于先秦各家的評述相對公允,褒貶中肯,對于各家思想和實踐的優劣均有所涉及。莊子的褒貶都不是極端的評價,是抱著探討和忠實記錄的嚴謹態度。反觀《非十二子》則充滿著火藥味,荀子對除了舜、禹和孔子、子弓之外的其他各家都嚴厲批判,言辭犀利,甚至將論敵比作“禽獸”。其目的在于“上則法舜、禹之制,下則法仲尼、子弓之義,以務息十二子之說”。在對不同意見的學派做了這樣極端的評價之后,當然也就沒有為各家各派留下任何可以進行學術討論的余地了。這種消滅態度和《紅樓夢》里大家族家長們對“異端”的態度是如出一轍的,百家爭鳴不是統治者所需要的,歷代統治者只需要國家穩定不出亂子就夠了,一切不同的聲音都是異端。
《紅樓夢》作者以十二釵在大觀園中賦詩唱和來隱喻先秦諸子百家爭鳴,就是要反對荀子推重的所謂“仁人之事”“圣王之跡”和打壓異己的力量。因此,對她們原型的研究,就要從《荀子·非十二子》中去尋找。
1.林黛玉與史魚
林黛玉的影子在《紅樓夢》中很多,有“絳珠仙草”、有“又副冊”里的晴雯,還有小紅、藕官和香菱,這些也可備一說。她所代表的這一群女子,是以“十二釵”為首的女性群落里最不為世俗所容的人,她是其中最有才華和最具反抗精神的,因此在十二釵中和寶釵并列第一。《紅樓夢》作者有給女子“修史”的意味,林黛玉謹慎剛直,寧折不彎的人格特質在《非十二子》之中對應的是一位史官——史魚酋。
黛玉不會審時度勢,屢次和寶玉站在一起,反對家長們為寶玉設定的“仕途經濟”之路,在第三十二回,寶玉對黛玉的支持表示感謝:“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她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她生分了。”她的剛直如矢為她帶來的是夭折的命運,她失去了包括生命在內的其他資本,但是寶玉卻一直鐘情于她,這是她的人生悲劇所在。孔子在《論語·衛靈公》中稱贊史魚道:“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這也是黛玉在大觀園內的行為寫照。
史魚最著名的典故是臨死前讓家人不要“治喪正室”,以“尸諫”衛靈公,告誡國君遠離佞臣彌子瑕。從林黛玉的判詞“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看來,她的下場是很悲慘的,“林中掛”應當是“自掛東南枝”,自縊身死,遇到了重大變故,能讓她為之付出生命的只有寶玉。有理由猜測,在后四十回,寶玉寶釵被迫聯姻前后,黛玉以死相諫寶玉。她是懂得寶玉的人,而非續書所寫的臨終焚稿斷癡情。
在《紅樓夢》這部書中,有很多向史家致敬的地方,表達了作者對不屈從于其他勢力,保存歷史真相的史官們的高度贊揚。這種褒獎的感情色彩和作者對黛玉的偏愛也是一致的。
2.薛寶釵與陳仲
薛寶釵背后的家族薛家財力雄厚,《護官符》描述她家是“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雪”是“薛”的諧音。正因為如此,她才能在大觀園的群芳之中挺直腰桿,成為和黛玉爭奪寶玉感情的最大敵人。她在《非十二子》中相對應的人物是陳仲,他是齊國田氏貴族后裔,家資豪富,“仲子,齊之世家也,兄戴,蓋祿萬鐘”。《孟子·滕文公章句下》高度評價陳仲子:“于齊國之士,吾必以仲子為巨孹。”
在生活方式上,他和寶釵很相似:雖然有錢,但是不用在吃穿用度上,節儉到非正常的程度。《紅樓夢》第四十回,賈母去她的“蘅蕪苑”,只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瓶中供著數枝菊花,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賈母說:“年輕的姑娘們,房里這樣素凈,也忌諱。”薛家和賈家都是世家大族,家中千金小姐的閨房卻這般布置。陳仲子的儉省尤勝薛寶釵,《孟子》記載他“居於陵,三日不食”“彼身織屨,妻辟[FK(W][BG(][BHDWG0.1mm,WK3.5mmW][BHDWG3.3mm,WK3.5mmW][BG)W][FK)],以易之也”,連妻子也和他一起受著苦。孟子對此頗不以為然,覺得廉潔的過了分:“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陳仲子奉行的“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諸侯”的原則和薛寶釵處事方式的圓滑也有相通之處。
3.賈元春與子思
賈元春從宮中回門省親是大觀園建造的原因。她是賈家的政治寄托,她的死是賈家敗落的重要原因。她的戲份多是暗線,雖然不直接出場,但是她總是遙遙影響著大觀園中人,比如第七回“送宮花”,她的宮花就像鏡子,送到哪里就能照出誰的人格特質。好比子思子的“中庸”思想,在宋代成為官方主流意識形態,也成為一種人格的衡量標準。“中庸”也是元春平衡自己家族和皇家以及書中各方面勢力的原則。她希望通過自己的制衡,能讓自己的家族世世代代富貴榮華下去。她的手段和子思的“中和之道”暗暗相合,也是她嫁入皇家的必須修養。
子思子在儒家“道統”傳承中有著重要地位,是《非十二子》所推重的孔子的嫡孫,荀子在這篇文章里也只有批評他和孟軻的時候,言語之間才稍顯客氣。子思在本質上是和荀子所代表的壓制言論自由的勢力站在一起的。元春在《紅樓夢》中也遙遙干涉著賈家的各種重大決策,比如送禮物給大觀園中人,獨獨寶玉和寶釵的一致,這就是在向家人表明自己的立場。也可以說,她是大觀園中人悲劇結局的決定性推手。即使說她是“金陵十二釵”里的“奸細”也不為過。
賈元春只有在省親時才到過大觀園,平時居于皇宮,這使她成為了十二釵中的異類,唯一的一次集體賦詩也不是在地位平等的前提下完成的。類似子思子的身份,在后世先秦諸子的學說很難與之平等對話。
她的判詞是:“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這個判詞的爭議很大,歷來紅學家多有考證,但她是政治斗爭的犧牲品絕無可疑。
4.賈探春與孟軻
探春的才華主要在于打理家政的能力,她潑辣的性格、雄辯的口才和務實的品質與孟軻的學術主張相合。
《紅樓夢》第五十六回“敏探春興利除宿弊”,《孟子》中有“不以規矩,不成方圓”、“權,然后知輕重;度,然后知長短”和其他治國理念和方略與探春的治家手段很相似。和王熙鳳的弄權不同,探春是秉承仁人之心治家,頗多體諒下情之處。如果說王熙鳳代表的慎到治國的手段是“霸道”,那么探春實行的就是“王道”。她試圖力挽狂瀾,通過興利除弊解除賈家的財政危機,怎奈積重難返,終于回天乏術。
她的判詞:“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結合紅樓夢曲,可以推測她最后遠嫁。孟子的“王道”和“仁”的理想化治國方式,最終被寫在書本上,拋棄在廟堂之外。才華橫溢卻生不逢時,這不是探春或孟子一個人的悲劇,在先秦參與爭鳴的諸子之中,絕大多數人的思想理念或被冠以異端之名,或被束之高閣,或流落民間而變異,賈探春的遠嫁和妙玉、湘云的結局相類似,都是在失去了可以爭鳴的大環境之后,去別處尋找人生價值的不得已之舉。
5.史湘云與惠施
史湘云的才情可以與黛玉、寶釵比肩,和黛玉一樣父母雙亡,但是從沒有怨天尤人的消極情緒,在她身上,時時刻刻都能感受到積極向上的人生態度。她的判詞:“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云飛。”如果十二釵的命運都是悲劇的話,她的判詞很難看出明顯的悲劇意味。《論語》中用“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顏氏家訓·勉學》中用“光陰可惜,譬諸逝水”來比喻時間流逝。結合脂批,可以推測湘云是賈家敗落之后,陪伴賈寶玉走到最后,并且有資格回首前塵的人。有紅學家考證后認為“脂硯齋”就是史湘云的原型。
湘云的人生經歷和惠施的人生經歷類似,她的伶牙俐齒和惠施的能言善辯也頗為神似。惠施是合縱的召集人,主張齊楚聯合抗秦。但是因為魏惠王轉而支持張儀而被迫離開魏國,在宋國和莊子成為好友,在張儀失寵之后,他重回魏國。可以推測,湘云曾經被迫離開爭鳴的中心,“各自須尋各自門”之后和妙玉一起在大觀園外生活過一段時間。她的紅樓夢曲是《樂中悲》,無論她離開大觀園后,是多么的逍遙自在,應當都是意猶未足的,她的才華只有在大觀園內,這樣特定的舞臺上才能夠有人欣賞。惠施和莊子在濠梁之上觀魚,惠子說:“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他和莊子這段著名的對話并非智者之間簡單的預言游戲,背后是一種深深的無力感。黯然離開舞臺之后,在別人眼里他過的很逍遙快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的痛苦。
湘云和惠施的悲劇在于:在最重要的那個時間,沒有能出現在自己該出現的地方,沒有能做成自己該做成的事,只能遠遠的看著,等待他人謝幕之后才能回去。
6.妙玉與它囂
《荀子·非十二子》將十二位參與爭鳴的諸子分為六組放在與“圣王之道”相敵對的位置上,是要最終消滅的。這十二位之首“它囂”的名字在全部先秦著作中只出現在荀卿的這篇文章里,他的身份就成了謎團。
但是又些情況可以猜測,其一,它囂不該是個籍籍無名的人物,和他并列的另外十一位都在先秦學術史上有自己的一筆。荀子不僅把他放在第一位,而且用非常極端的字眼反對他的觀點,想必應當是名重一時的人物,只是荀子出于種種原因,用“它囂”這樣有蔑視意味的稱呼代替了他的名字。其二,它囂的名字和魏牟放在一起,并且荀子都評價說:“縱情性,安恣睢,禽獸行,不足以合文通治;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這說明它囂和魏牟在性格上一樣隨意瀟灑,而且善于言談。其三,《非十二子》下文提及這種行為來呼應上文:“多少無法而流湎然,雖辯,小人也。故勞力而不當民務,謂之奸事;勞知而不律先王,謂之奸心;辯說譬諭齊給便利而不順禮義,謂之奸說。此三奸者,圣王之所禁也。”綜合荀子提到的這位原本應該鼎鼎大名的人物,可以大膽猜測,他提到的應該是道家的莊周。主張“自然”和“無為”的莊子,顯然是和尊儒尚法的荀子是格格不入的。張遠山先生在《〈莊子〉三大版本及其異同》張遠山:《〈莊子〉三大版本及其異同》,《社會科學論壇》2010年第1期,第14-23頁。一文中也做過同樣的猜想。另有一篇《稷下道家三辨》吳光:《稷下學研究(四)——稷下道家三辯》,《齊魯學刊》1984年第2期,第33-38頁。考證它囂應為“范睘”的誤字,但是缺乏更有力的證據。
大觀園的十二釵之中,就剛巧有這么一位和“它囂”一樣不明其姓字的女子,她號“妙玉”,帶發修行,勘破功名利祿,性子平和謙沖,還偏偏愛讀《莊子》。第六十三回,借邢蚰煙的口介紹妙玉:“他自稱‘檻外之人。又常贊文是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她若帖子上自稱‘畸人的,你就還她個‘世人。畸人者,她自稱是畸零之人;你謙自己乃世中擾擾之人,她便喜了。如今她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于鐵檻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檻內人,便合了她的心了。”《莊子·內篇·大宗師第六》提到“畸人”:“子貢曰:‘敢問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大觀園中多是性情中人,多被“貪、嗔、癡”所迷,只有妙玉能勘破生死,人在“檻內”,心在“檻外”,她對寶玉是純真的君子之交,任何人在她眼里都沒有富貴貧賤之分。她讀《莊子》不像寶黛那樣還要寫詩爭辯。她雖依附于賈家,但靈魂上是堅強獨立的,從沒有像同樣寄人籬下的黛玉那樣覺得“風刀霜劍嚴相逼”。莊子的人格在她已經內化了。在賈母進她的櫳翠庵品茶的時候,賈母一句“我不喝六安茶”,可見賈家同她家應為世交,長輩相熟識。她的出身絕不低微。
《紅樓夢》作者塑造妙玉形象的時候,不知是否確實參照了莊子的人格,但是妙玉的出家人身份、姓名和出身的謎團、在大觀園中的特殊地位等等,都和它囂在《非十二子》這篇文章中的地位十分契合。
莊子答楚王二使的那句“往矣!吾將曳尾于涂中”和妙玉的判詞相比照也會有微妙的相關:“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判詞配的畫是一塊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同樣是落在泥里,傳統的紅學家基于“《紅樓夢》是徹底的悲劇”這種認識,認為妙玉最后結局悲慘,傳說古本后四十回是妙玉為了救寶玉被奸人所擄。筆者認為這首判詞是對莊子這句著名的答問的相合,妙玉不在乎居廟堂之上還是處江湖之遠,也許在賈家敗落之后,她像莊子那樣遠離政治中心,“于涂中”了此一生。這樣一來就完全改變了傳統《紅樓夢》批評對這首判詞的解讀,但是絕不因她的全身而退而消弭了她身上的悲劇色彩。妙玉的“可憐”在于失去大觀園這一自由交流思想的平臺,她無所依附,和莊子不同,離開大觀園之后,她就失去了欣賞自己的寶玉和實現人生價值的機會,“潔”因為失去了欣賞者變得沒有意義,“空”則是被動的、無奈的。
妙玉和莊子都是“爭鳴”的參與者,同時也是冷靜的旁觀者。《莊子·雜篇·天下》是對先秦諸子中肯的講評;《紅樓夢》后四十回中妙玉如能全身而退,那么她應當是最有條件記錄下大觀園中事的人。從一部分“脂批”中看來,脂硯齋應為女子,而且很可能是妙玉在生活中的原型。
7.賈迎春與宋钘
迎春在大觀園的爭鳴中是處于弱勢地位的,雖然她也參與其中,但是她懦弱和消極的個性是無法發出具有抗爭意義的聲音的,這也決定了她嫁給孫紹祖之后的悲劇結局。她不僅僅是為《紅樓夢》本就足夠濃郁的悲劇意味添磚加瓦,也有對比的意思:她的判詞“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看不到抗爭的意圖,是被動的卷入命運當中,上文提及的妙玉、黛玉雖然也是悲劇,但經過主動抗爭之后,人生的意義也就不同。
《非十二子》中提及的宋钘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物,他主張“見侮不辱”和“情欲寡淺”。王先謙在《荀子集解》中認為,宋钘在稷下學宮時,他的學說通過口耳相傳在民間有相當大的影響力。迎春的類似的處世態度在大觀園之中也有一批默默無聞的追隨者,比如投井的金釧,被攆的茜雪。
8.賈惜春與田駢
惜春在大觀園中戲份不多,在矛盾爆發時僅有的幾次出場,態度一直是自保的。她說:“古人說得好,‘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不管你們”,“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她的“口冷心冷”到最后的結局是出家為尼。她的判詞這樣說:“后面便是一所古廟,里面有一美人在內看經獨坐。其判云:堪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她的出家并非頓悟,也絕非部分紅學家猜測的情勢所逼,而是因她的人格特質決定的。當外界世界使她無法完成自己“自保”品格的時候,她可以躲進大觀園;當抄檢大觀園的時候,她會趕走入畫為自己表明立場;等唯一的精神家園大觀園土崩瓦解了,為了保住自己的道德操守,她唯一的選擇是遁入空門。她的悲劇性不在于“被逼選擇”,而在于冷漠的“自我選擇”。
與她對應的《非十二子》中的田駢,主張拋卻各自的利害關系,歸于“齊”,以“明分”“立公”的手段來解決社會矛盾和問題。《莊子·天下》總結他的思想“齊萬物以為首”,這在現實社會沒有可行性,也只能被束之高閣。惜春冷清出家的下場也是田駢學術思想的歸宿。
9.王熙鳳與慎到
王熙鳳游走于大觀園和外界世界之間,才華橫溢卻又專橫恣肆,治家頗有手段,但她終究逃脫不了“萬艷同悲”的結局。與她掌家的手段相類似,慎到的著作《慎子》主張道法結合,論及“法”的時候,他的思想囊括了“法”“術”“勢”,特別是提出的馭下手段非常露骨:“立君而尊賢,是賢與君爭,其亂甚于無君。”慎到非常注重統治者的權勢,要靠權勢治國才能令行禁止;王熙鳳用人更是功利,也只在乎仆人的忠心,禮義廉恥和個人能力她不考慮。
慎到和王熙鳳的治國、治家方略也過度功利,忽視了道德教化。第十五回,她說:“從來不信什么是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她心中沒有任何敬畏和道德準繩,利益成了她以法治家的唯一標準。在慎到代表的法家后學韓非子身上,這種道德教化和對賢能的態度才有了改變。《韓非子》:“夫欲追速致遠不知任王良,欲進利除害不知任賢能,此則不知類之患也。”
《紅樓夢》作者對王熙鳳秉持的慎到思想是很不以為然的,在大觀園中,寶玉眼中的女兒都是“水作的骨肉”,王熙鳳的行為背棄了先秦諸子所共識的價值觀。后世統治者以法家手段治國,到《紅樓夢》成書的時候,政治壓力達到頂峰,追根溯源,和慎到的思想有莫大的關聯。在批判她的同時,作者也有深深的同情。王熙鳳的判詞:“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將王熙鳳比作“雌鳳”(《紅樓夢》第五回)是極高的評價。“鳳為雄,凰為雌”,文中偏寫作“雌鳳”,暗示王熙鳳在能力上不讓須眉。
10.賈巧姐與鄧析
巧姐應當是后四十回賈家敗落之后的重要線索。她是權傾一時的王熙鳳的女兒,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但是看她的判詞:“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配畫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紡績。”結合脂硯齋批語,一般認為,她在家庭敗落后,被“狠舅奸兄”賣掉,巧遇劉姥姥,被她救走嫁給了板兒。她在失去了一切以后,憑著一個“巧”字,堅強的活下來了。《紅樓夢》作者不輕易給人物命名,這個“巧”字是小說情節構思的關鍵,更是不會隨意分配給不起眼的配角。可以推測在散佚的《紅樓夢》下文中,巧姐的命運極有可能會把許多人的生活串聯起來。但是她的“巧”是“小巧”,而不是“大巧”,僅僅能夠自保,沒有力挽狂瀾的能力和契機。
巧姐的名字就是劉姥姥起的:“這個正好,就叫她是巧哥兒,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日后或一時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難成祥,逢兇化吉,卻從這‘巧字上來。”言外之意就是:不出事的話就沒有她的戲份。這應了《非十二子》中鄧析的作為:“以非為是,以是為非,是非無度,而可與不可日變。”鄧析在世的時候,承攬訴訟,曲解律法,極盡巧辯之能事。和巧姐結局不同的是,鄧析因在法律上過度弄“巧”而被殺。但是鄧析的思想活下來了,和巧姐一樣,在爭鳴失敗后活在了民間。《紅樓夢》中,劉姥姥的形象和仕途中人與大觀園中人都格格不入,她是為自己利益奔走的底層人民的代表,她身上處處流露出鄧析沒有原則、沒有敬畏、唯利是圖的劣行,至于“禮樂”之類,她和鄧析一樣是不放在眼里的。
巧姐經歷賈家敗落時年歲尚幼,和劉姥姥生活過一段時間之后,等她白發蒼蒼的時候,可能也會和劉姥姥一樣吧。
11.李紈與墨翟
傳統紅學研究對李紈的定位可以用“槁木死灰”來定位,認為賈珠死后,她把所有希望寄托在賈蘭身上,清心寡欲,不問世事。卻忽視了李紈身上有的俠氣和擔當。研究她,就必須說到賈珠。賈珠雖然因為早亡而沒有出現在《紅樓夢》正文里,但是書中有多處可以看到他留下的影響,包括家族對寶玉參與“仕途經濟”孤注一擲的寄托,賈政對賈環的不待見等等,在“寶玉挨打”的時候,王夫人“忽又想起賈珠來,便叫著賈珠,哭道:‘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寶玉是她親兒子,若被打死了怎可能不心疼?她這般哭法結合家長們對寶玉的期望,可以推測,賈珠在世的時候,應當是個中規中矩的仕途中人,非常符合榮寧二府對于接班人的要求。他如果不死,未來應當是另一個賈政吧。
作為他的夫人李紈,是把希望寄托在丈夫身上的,是和丈夫一心向著封建家長這個目標去的,看她對兒子賈蘭的培養也是如此。但是在大觀園中,她作為少年守寡的女子,生活在爭鳴的大環境下,也發生了一些改變。
李紈的居所叫“稻香村”,號“稻香老農”;墨子自稱“鄙人”,被人稱為“布衣之士”。她和大觀園中每一個人都和諧共處,不樹敵,和墨子的兼愛非攻、尚賢尚同思想相近。大觀園結社作詩的發起人是她,出錢的是她,把自己住所貢獻出來當活動場所的是她,最后大家作好詩由她來品評。寶玉評價她:“善看,又最公道。”墨子曾經學儒,后來感到儒家禮樂的繁縟而離去,這和李紈早年和賈珠在一起致力于入仕,賈珠死后思想有所轉變很相似。諸子百家爭鳴時有“非儒即墨”的說法,《非十二子》中被非難的十二位學者中,只有墨家巨子能與李紈大觀園詩社“掌壇”的身份相比。
12.秦可卿與魏牟
魏牟曾經是中山國王子,中山國曾是少數民族政權,被中原諸國視為大患。魏牟在亡國之后才四處游學。他的思想傾向于莊子。秦可卿的身份同樣顯赫。據紅學索隱派學者的考證,認為是前朝的皇室成員,或當朝掌權者政敵的親族,寄居于賈家。關于秦可卿隱秘的顯赫身份的相關研究成果甚多,尤以周汝昌和劉心武的研究為集大成,不再贅述。
她死后,用的是“義忠親王老千歲”的檣木棺材,這種規格只有皇族才配享有。《紅樓夢》的作者對于《莊子》甚為推重,《莊子》記載魏牟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巍闕之下。”這也是對秦可卿在賈家心境的描述。
不同版本的《紅樓夢》對秦可卿結局的描述大相徑庭。比較可靠的版本應為“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焦大罵的“爬灰的爬灰”指的該是她和賈珍翁媳之間不正常的關系。她的判詞“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就點明了這種關系。這也合了荀子《非十二子》中“禽獸行”的評價,應當也是作者留下的蛛絲馬跡。但她的身世寫來滿是悲涼,賈府滿是哀傷的氣氛,前來悼唁的人又身份顯赫,足見她的特殊身份與魏牟亡國王子的身份相類。其余被《非十二子》論及的先秦諸子都無如此顯赫而又危險的出身。
她還有另外一重身份,就是寶玉的性啟蒙者,即“太虛幻境”中警幻仙子的妹妹,曾在夢中被許配給寶玉。秦可卿身份的重要性和特殊性不言而喻。在《莊子》中,魏牟答公孫龍的問話,用“坎井之蛙”比喻沒見過世面的人,而后極言海之博大。從啟蒙寶玉性意識的角度,秦可卿也是將寶玉從“坎井”之中帶出來的人。特別是《紅樓夢》第十三回,她在臨死前向鳳姐托夢,講大家族由盛轉衰的可能,振聾發聵。那句“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在日后同樣應驗了。秦可卿是賈府乃至大觀園里為數不多的明白人,在她眼中,大概大多數都和“坎井之蛙”相似吧!
而同樣身份顯赫,身世成謎,妙玉可以遠走江湖,但秦可卿卻難逃一死,究其原因,應當是秦可卿終究泯滅不了參與角逐的爭勝之心。
結 語
這被十二釵隱喻的十二子下場都是不同的悲劇,所有悲劇的共性在于,主角用盡全身解數,最終仍舊無可選擇。雖然作者對他們的學術思想和抗爭精神表示敬意,對荀子《非十二子》主張的排他性表示不滿,但是在實際不允許發出異端聲音的政治和學術的大環境下,十二子的主張各有弱點和無可奈何之處,只能被時代所分化瓦解。先秦十二子所化身的女子在大觀園中的悲劇下場是他們所主張的思想,乃至一個學派命運的縮影。研究《紅樓夢》人物原型對于推測金陵十二釵在后四十回佚文中的事跡很有意義,也是研究《紅樓夢》作者對于先秦各學派所持觀點的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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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程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