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印像深刻的“夫人同志”
一九六六年六月,“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在這之前,已經風風雨雨,出現了不少要整肅文化領域的消息。但是,按照慣例,政治運動隔三差五總是要搞的,所以盡管聽說了一些很驚人的事情,可是好像跟自己這種小人物沒有很大關系。當時在我們這些文化出版發行系統的“小小老百姓”中,只是比較注意鄧力群的夫人在文化部的高級干部會議上的一些驚人言論,盡管我無緣親聆,但因在年輕人中廣泛流傳,所以也還記得很清楚。
在這之前,先要表一表這位夫人同志。她是待過延安的老干部,不可能認識我。她擔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一個中層領導,同我們在一個大樓,因此常常碰見,也常常在我們這類年輕后輩中傳說她的故事。她引人注意的是,言論非常革命,非常無產階級,可是穿著又十分“資產階級”。這當然是對她不敬的話。其實在現在看來,她打扮也算不上什么講究,只是例如夏天要打上一把小傘,戴著黑紗手套,穿上黑綢子的連衣裙。據說這全是學的安娜·卡列尼娜,那在當年是很驚世駭俗的,當然會讓我們這些受俄國文學熏陶長大的小青年多看上幾眼。尤其是,她一張口滿是無產階級革命派的語言、黨的語言,充滿了革命的火焰、革命的精神。我那時已經在比較上層做一些類似秘書的工作了,所以時常有機會直接間接地聽到她的言論,特別是充滿火藥味的革命言論,真是敬佩已極。
已經聽到了不少風聲,特別是聽到剛才說到的那位夫人尖銳地批判文化部部長的言論。大家都知道她一定是有來頭的,不然不會平白無故地那么上綱上線。她聲色俱厲,據說激烈的程度超過文化部的任何中層干部。當時也聽到過毛澤東的一些批示,批判文化部是才子佳人部,說周揚是反對魯迅的,三十年代的時候,周揚代表黨內的機會路線,等等。當然還有不久前問世的“海瑞罷官”,吳晗也被點名了。由這種種,知道有一場大火要燃來了,六月一日,北京大學第一張大字報出世,大火就燒得很厲害了。
但是,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火在遠處燃燒,同我自己關系不大。
想不到火會燒到自己身上
那時候我的第二個女兒馬上要出生。一九六六年六月四日,她出生了,于是家務十分緊張,忙得一塌糊涂。也因此,即使像六月一日北京大學出了聶元梓大字報這樣的大事,也并沒有太驚動我。
可是偏偏這時候,出來一件事。
那個時候,出版社內所有的老干部負責人都到一個什么訓練班去學習,叫“社會主義學院”。在他們快回來之前,六月八日,社里出了一張大字報。大字報的作者叫金作善,他主持一個群眾組織,叫東方紅兵團,不少老黨員都加入其中。我當時在行政上是一個編輯部的主任,金是副主任。大家天天相處,想不到此公隔天就變臉。這當然也是當年大陸“以階級斗爭為綱”大時潮中的一景,想不到這下給我遇到了。金作善的大字報指名道姓要我交代所謂“出版黑線”問題,用的措詞非常尖銳。那時到處都刮起大字報風,可是我沒想到會有針對我的。金作善說我跟文藝黑線有千絲萬縷的聯系,特別是同黑幫分子王子野有割不斷的關系,于是這個“革命群眾的代表”命令我交代跟黑線的關系。
當時還提出來一個罪名,讓我在“文化大革命”中背了很長時間,叫“階級異己分子”。這是當年很容易中傷別人的罪名。盡管我是店員工人出身,可是金作善說我從來有異己之心,并不是真正的工人階級。這對我的刺激非常大。
我很奇怪,明明在不久以前我們彼此還是老熟人,這時怎么忽然變了臉。后來我一了解,才知道是有背景的。
文化部里有一個副部長叫石西民,這位石部長可能有什么來頭,他找了人民出版社里面的一些干部個別談話,要他們揭發社長王子野。在這個情況之下,出版社里邊有的人認為可以從我這個王子野的老秘書下手。因為王子野還在訓練班沒回來,從我下手,讓我來揭發王子野,可以給王子野一個下馬威,搞得他眾叛親離。
我的壓力非常大,簡直是坐立不安,似乎馬上就要到了身敗名裂的地步了。但我還是有各種各樣的熟人,一打聽,原來金作善有這個來頭,看來沒有抵抗的余地了。但是,也就正好在這個時候,毛澤東號召普遍造反,我們本單位的別的造反派也起來了。社里邊有些年輕人組織了一個新的造反派組織,叫“遵義兵團”。他們居然認為石西民本人就是“三反分子”,而石反對王只是三反分子和三反分子之間的內斗。同時他們認為王子野即使有問題,也比石來得輕。因為最大的問題在于毛澤東點名的文化部的黑線。這樣一來,就對王子野減少壓力了。到了六月十四日還是十五日,這些領導人從社會主義學院回來,接受群眾批斗,當然王子野要首先挨批。當時先安排這些領導游街示眾。那些“革命群眾”居然命我敲一小鑼,走在游街隊伍最前面,以示我從來都是為走資派“鳴鑼開道”的。他們當然更強迫我在批斗大會上揭發。我無奈,就上去表示要和王子野劃清界限。接著我揭發“重要事情”,說王子野從來不喜歡在社里吃飯,每頓飯都要回家吃,這說明他一向不愿意同革命群眾打成一片,連生活細節上都刻意反對毛主席的群眾革命路線。這帽子很大,其實事情很小。這種辦法叫明批暗保,讓自己也蒙混過關。東方紅兵團拿我沒辦法。后來他們自身難保了,因為石西民部長也被揪出來了。
順便說說,在批斗大會上,又出了一個笑話,也大大地幫了我的忙。那是在喊“打倒王子野”、 ?“打倒劉少奇”、“毛主席萬歲”等口號時,一位同事情緒過于激動,把口號錯喊成“打倒毛主席”,于是會場上一片大亂,人們都忙著去指責這位因過于熱情而鑄成大錯的同路人,顧不得來批判我這個小人物。批斗會因而草草收場。
于是,我在“文革”中為了過這第一關,身不由己地成為了人民出版社的一個造反派“遵義兵團”的成員。“遵義兵團”很歡迎我,他們給我的第一個任務是跟他們一起去抄家。我要做的事情是,抄出來的東西由我來鑒定。主要是書,哪些是屬于反黨要沒收的,哪些是可以保留的。這樣我就算是混入了造反派的隊伍。
如此這般下來,眼前總算過了“文革”的第一關。不少人對我有意見,說我太滑頭了,但我要是老老實實讓金作善等人擺布,也許活不到今天。
想辦法活下去
我不想一直當造反派,因為看不清上面特別是最高層領導的想法。這么大亂,難道是上面希望的?可要是徹底逍遙,等于沒有響應黨的號召,將來整起黨來,你又如何交代?千思萬想,覺得好辦法是執乎其中。
于是,第一,我找幾個志同道合的同事組織了一個“孺子牛”戰斗隊。顧名思義,我們這些人不會沖鋒陷陣,只能跟在年輕人后面跑,做一頭“孺子牛” ?(遵義兵團的領導都是新分配來的年輕大學生)。這個“戰斗隊”共四員大將,除我以外,一位是張光璐,另一位是李金聲。我們平時都是以俄語翻譯為務,比較談得來。另一位大概是劉元彥,劉文輝的公子。
第二,我找了一個伙伴,合編一本 《人民出版社出版工作兩條路線斗爭大事記》。這樣,我每天有事可做,而且很忙碌,又不致犯錯誤,自以為頗為得計。
伙伴是誰?我想到我的老領導史枚。史枚是一個非常古怪的人。這位老先生平時不多說話,非常固執,但跟我談得來。當然他不怎么跟我講很多內部的事情,例如他過去同江青的關系,就從來沒有透露過。一九五七年以后,他被劃成“右派”,不再是我的領導。“文化大革命”期間,他是老右派,我還算革命群眾,顯得比他高了一頭。我還跟他坐在一個辦公室里,于是我提出:我們兩個人編一個 《人民出版社出版工作兩條路線斗爭大事記》,他完全同意。我也想趁著這個機會多看檔案材料,名義上參加斗爭,實際上是滿足了自己調看檔案資料的需要。這個大事記我寫得比較多,因為我可以分頭了解各種歷史情況,又去調看各種檔案。不過更多的是抄寫整理社內每天貼出的新的大字報。史枚除了稍寫一些之外,做了一個重頭工作:刻鋼版。這位四十年代共產黨的上海滬東區委書記,這時重拾舊業,天天刻起鋼版來。我真想不到,這位老革命真有一手,鋼版刻得著實好看。就這樣,我們倆每天沒事就寫條目、刻鋼版,辛辛苦苦,陸陸續續,總算編寫出了一個長達十五萬字的大事記。
我在很長的時候都埋頭寫大事記,這樣我比較安全了。問起來我也算是在“造反”,而毛主席是支持造反派的。這個行動,當年無非是為了自保,但是后來覺得,它實實在在對我的成長有重大意義。試問,什么時候有機會花一兩年時間鉆在出版社的檔案堆里,整日去發掘“寶貝”呢。即使有時間,也不可能讓你自由自在地出入檔案庫重地。現在,不僅有書面材料可看,而且可以隨時同當年的“活見證”史枚老先生一起討論商量。當然,這十五萬字,觀點和提法都是十十足足顛倒黑白的。但我還是常在以后的歲月里翻看乃至使用它。因為黑白之事,可以因時因地顛而倒之,倒而顛之,而事實及原話俱在,卻總是有用的。八十年代后,我常讀此文件,常常使我感到,改革開放的苗頭在幾十年的歲月里,事實上總在不斷顯現。共產黨里邊,改革派多的是,只是當年有“偉大領袖”在,不易顯出身手就是了。這一批改革家,永遠無法使人忘懷。
當然,“文革”初期,除了奮力寫作大事記外,也少不了參加批斗。記得很清楚的是一位同鄉朋友要我去批斗陳原。陳原當時同我已不在一個單位,原本可以不去,拗不過,因為這位陳原的舊部一心要當批斗陳原的專家,只得去了。當時沒發言,事后寫一大字報,把陳老當時苦心孤詣勸我讀書上進的事,大罵一通。這是忘恩負義的典型 (我很感念陳老對這些從不計較,在此后的年代里,特別是改革開放年代,他對我依然故我,照樣事事體貼關照)。除此之外,常去觀看隔壁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斗爭會,一次還去鄰近南小街的鄧力群住宅看抄家的情況。這也完全是為了間接表達對那位“夫人同志”的無限仰慕。
這樣,我在“文化大革命”中間總算比較風平浪靜地過去,沒有犯什么大錯誤。
但我之所以能夠平穩地過“文革”這一關,還得歸功于軍宣隊和工宣隊的進駐。起初對工、軍宣隊很害怕,沒過幾天,同軍宣隊的一個負責人談起來覺得很投機,原來他過去是在蘇聯留學的,很理解我一直在鉆研的蘇俄歷史。我們有時就用俄語交談。工宣隊也對我挺好,因為我本是一個工人。有一個工宣隊員對我說,我們把文化部三千個干部的檔案查下來,沒有多少人像沈昌文那樣是當工人出身的。這樣一來,盡管工宣隊進來后“遵義兵團”不當家了,我的地位還是比較不錯。我還能夠做這做那,甚至可以經常到檔案庫里查檔案。
經過這場“革命”,我更加清楚地看到,人的私欲是無法消滅的。“文化大革命”那么一場口號響徹云天的“破私立公”運動,回過頭來看,誰都在為了自己個人利益而努力;而口號叫得越響亮的,謀私利的欲望越厲害。這就使我消除了當年還留存的不多的左翼烏托邦觀念,并且很有助于我在十來年后改革開放年代里少走彎路。
到農村去
一九六九年,上面號召干部都去“五七干校”,我們的干校在湖北的咸寧。
去干校,按我的地位是一定要去的,整個出版社沒留下多少人,我沒有留下來的資格。
為了表示積極,表示擁護與工農兵結合的偉大方針,我不僅自己去干校,而且申請全家都去干校。我媽媽、我妻子、我兩個女兒都去干校。一到干校,我們一家五個人住五個地方。我妻子是干校醫院的醫生,我是連隊文書,我媽媽加入老太太家屬隊,我大女兒是小學生隊,小女兒是幼兒園隊。我本人處境不錯,工宣隊讓我當了連隊里的文書。文書不簡單,在干校的學員當中就算我有權力,可以每天去鎮上取信。這個工作必須是上面認為政治上可靠的人才能做。大家的信由我拿來分給大家,我有權扣下一些信給連隊審查。還要寫各種材料,我學會了部隊的文體,寫得半通半不通。那些工人看了挺高興,覺得寫得挺不錯。適應了這個形勢,我參加的勞動不多,我身體比較弱,也不大能勞動,尤其在干校種麥子、種稻子我受不了。我經常可以到處走走,順便看看我妻子,看看我媽媽。我媽媽和史枚的太太住一起。我也經常幫史枚帶一點東西,比較談得來。
但是,干校里面的階級斗爭簡直多得不得了。在干校沒多久,就興起了深挖“五一六”的斗爭。真奇怪,過去的造反派,一時間差不多全成了“五一六反革命分子”。一個承認了,招供了若干個,又出現了一大串“反革命分子”。負責審查“五一六”的,多半是已解放的老干部。我奇怪,那些自己深受“斗爭”之苦的老干部,反過來斗別人的時候,倒是一點也不手軟。那個殘忍,簡直又難以訴說。體罰不說,更多的是,隨便審訊多少小時,不讓人睡覺。我幸而雖然參加過造反派,卻沒當頭頭,所以老干部們饒過了我,何況我又在工軍宣隊面前說得上話。再舉個“階級斗爭為綱”的例子。我的連隊辦公室旁邊就是醫務室,醫務室里有一個醫生是別的連隊的人派來的。我只記得姓金,這位醫生要入黨非常積極,但醫道并不高明。他把政治掛帥用到醫務工作上:認為你政治上好,給你的藥分量多加倍,認為你政治上不好,給你藥分量減半。這位金先生跟我住在一起,每天晚上聽他的高論。誰出了問題,他一定要問,你跟臺灣蔣介石有沒有聯系。他認為有問題的“五一六分子”,就一定是蔣介石派來的。
在干校的這種環境里面,我只能跟很多老知識分子關系比較好,一位是史枚。從一九五四年開始,我們有很多年的交情,一直很談得來,沒事的時候要聊天。但我現在很遺憾的是,那時從來不敢問他江青的舊事。當然,在當年的情勢下,問了他也未必會說。
還有一位叫朱南銑,是清華大學畢業的,三聯書店的老編輯。他是學哲學的,可是文字功底很好。難得有這么一位三聯書店的老編輯,他跟我也很談得來,他在北京的時候我們也能談,我們經常上小飯館喝酒。他做研究,讓我幫他整理材料。他最后的成果是 《紅樓夢》,我沒出什么力。他的筆名是“一粟”。這位先生自學的辦法是,自學跟玩結合在一起。他說我們那時候沒有那么死板地只念一個東西,我們的學習都是同看京戲上小館混在一起的。去干校之前,我們這方面談得來,他老帶著我去一個小飯館叫“灶溫”。我不會喝白酒,他要白酒。他認為編輯、學問、看戲、喝酒這幾件事都可以結合起來。他認為埋頭做編輯的人沒多大出息,因為很多學問上的主意是一念之間產生的。他對我的幫助很大,遇到中外文的事都向他請教,他并不因為我的學歷不夠而厭棄我。在干校,實際上是我領導他,當然更談得來了。到了休息的時候,我們兩人往往偷偷溜出去找飯館去“打牙祭”。后來有一次,他一邊喝酒,一邊念很多詩,他那天是特別高興,他告訴我他馬上回去探親,他馬上要結婚。我只能點頭。我們兩人喝完酒回來,半路上遇見一位沙先生,我把喝醉了的朱先生托他照料,自己去郵局取信。等我回來,才知道出了大事:朱南銑淹死了。原來,他一回到連隊,發覺自己忘了今天是他值日,一看水缸沒水,就趕緊去挑。一不小心,掉到井里了。等到人們發現,他已經死了。我知道這事我有責任,至少在那時出去喝酒是違規的。
朱先生是我做出版和編輯工作時難得的老師,我對他卻如此疏于照料,實在是我畢生的遺憾。
回京,混入“批林批孔”的革命隊伍
在干校生活了一年多一點,約莫在一九七一年初,非常幸運,上面說要把我調回北京了。下干校時交代過,此去是終生與工農兵相結合,再也不回城市了。想不到那么快就又出了頭。后來知道我們這批人之所以回北京,是因為周恩來給毛澤東寫信,建議出一些中外歷史著作。
回來之后我很奇怪,我跟我媽媽、我大女兒三個人可以回來,我老婆跟小女兒不能回來,原因是我老婆是干校的醫生,醫生還有任務,不能一下子走。而小女兒當年是隨她一起下干校的,必須同她一起回來。
回到出版社已經面目全非了,正常的業務幾乎沒有了,大家忙的是出版毛澤東著作,這當然用不到我。但我也很幸運,回來之后,就當上了人民出版社的歷史編輯室的負責人,當時叫不叫主任我忘了。我的任務,就是要執行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一個指示:出版歷史著作。毛澤東講過要“學點歷史”,我們出的叢書于是就叫“學點歷史”。每一本五六萬字,一個主題。這個叢書我自己都沒有收存,因為太沒有價值了。全是我們所謂的“古為今用”:今天的事情去找一個歷史的根據,編寫一個歷史故事寫進去。
開頭是編這個,后來要求比較高了,要出外國歷史著作。一個是各國歷史,具體任務由商務印書館擔任。而交給我們承擔的第一本是一本極有意義的書——H·G·威爾斯的 《世界史綱》。那時上面怎么會想到這本書,有什么政治考慮,我一點也不清楚,現在的袞袞君子們談論“文革”往事時,似乎也沒有提到過它。這本書當年已有舊譯本,但現在要我們重做新譯本。譯者找誰,說出來會嚇一跳:謝冰心、費孝通、吳文藻,還有一位翁獨健。這本不是很難的東西,居然找這幾位大人物來翻譯,中國的人才浪費到了什么程度了?不過,那時,這幾位前輩大概還都在“黑洞”里,找他們來譯東西,說不定上面還算照顧呢。所以找他們,都是上面的意思,我們無非奉命行事而已。
做這么一些工作,對我這個無知無識無學歷又無革命精神的人,顯然是不合適的。于是,出版社里的革命分子,乘“文革”后期“反復舊”的機會,又對我展開攻擊。他們借當時“反復舊”的名義,認為我之出場就是“復舊”的表現。同前幾年“文革”發動時的情況類似,又是我的副手起來反對我,要我下臺,讓他上臺。于是,沒多久,我就被調開了。
調開編輯室以后,干了兩件事。第一,又派我上干校。上次去干校,待了一年多,據說革命群眾有意見,現在就來個“二進宮”。這次干校跟上次不一樣,在石家莊。我當了那里的政工組長,領導我的是胡耀邦的兒子胡德平。他跟我挺談得來。他是北大中文系出來的,研究過紅學。我不研究紅學,但我還懂得一點。我在這里待了一年,沒勞動,天天就是做政治宣傳。要趕我走的那些人,想不到我會有這么一段經歷。
第二件事,是我混進了那時所謂批林批孔小組。當然,這么說太自我吹噓。我根本沒有資格進這個小組,那是江青他們主持的。我進去的只是批林批孔小組下面的一個機構,在北京的前門飯店。那里天天召集一批專家討論孔老二的罪惡。我是這里簡報組的成員,天天聽專家學者發言,詳細記錄,然后做成簡報,向最高領導報告。我通過這個活動認識了一大批中國歷史專家,如馮友蘭、楊寬。更常見到這個機構的負責人朱永嘉等等。我不懂孔夫子,大家怎么說,我怎么做,既沒有立功,也沒有犯大錯。
這兩件大事應付完,又回到單位。那里安排我的職位是資料室主任。熟悉中國大陸官場的人都知道,這是個閑職,是給那些無法使用的人安排的出路。當然,我本來喜歡翻書,這工作也沒有什么不合適。在整個“文革”期間,我自問比較安分守己,一切作為僅求自保,即使有攀附的機會,也不爭取。例如王力, ?“文革”中大紅,我同他還算認識。他過去在山東 《大眾日報》 時的同事周保昌,以后是人民出版社的領導成員。他介紹我認識王力。一時頗有交往,當然都是我為他們服務的事。“文革”中,我諱言此事。以后王倒臺,我在單位居然無恙,很高興。另一位,周建人,魯迅之弟,“文革”中依然擔任浙江省長。他是文化人,是我在“文革”時期唯一聯系的高級領導。但我只是求老人家一揮大筆,題一些字。這里附印他的一件墨寶。他老人家所以題寫魯迅此語,我想是因為知道我太太是醫生之故。
在人民出版社當資料室主任這閑職沒多久,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了,我又覺得自己應當還能做一點事,而不必每天泡在資料堆里。

周建人墨寶
批斗作者——“文革”中的一大快事
在“文革”中,斗爭自己系統,尤其是本單位的“走資派”,把平時在上面發號施令的最高領導“拎出來”狠罵一通,自是常事。但就出版社來說,更有甚者,是揪斗作者。
作者是別的系統和單位的,如何能夠去“揪”來斗爭呢?我那時經歷過的一場是人民出版社的“革命群眾”揪斗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的歷史學家丁守和和殷敘彝等人。
人民出版社的造反派何以有如此能耐,能到別的單位去揪人來斗呢?這源于共產黨內的老左派“大理論家”康生。
丁守和先生和他的合作者殷敘彝先生等,寫了一本學術專著 《從五四啟蒙運動到馬克思主義的傳播》,一九六三年在人民出版社出版。這本書里肯定了陳獨秀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貢獻。康生在“文革”中忽然指出,這是“利用歷史反黨”,因為書中說了陳獨秀的“好話”,這就是在圖謀貶低毛澤東。
人民出版社的造反派得知“康老”的這個指示,如獲至寶,立即同近代史研究所的造反派聯系,將作者丁守和、殷敘彝等人揪來斗爭。這個斗爭會我是參與的,但我不敢說一句話,表一點態。原因很簡單,一則是不熟悉中國近現代史,更主要的,是因為殷敘彝是老熟人。多少年來,我一直對這位學者尊之為師。他研究中國近現代史,我不了解,但他熟稔法語、英語,對外國“修正主義思潮”極其熟悉,是我一直欽佩不已的。現在要面對面斗他,當然辦不到。好在“造反派”沒人了解這段因緣,讓我在會場上枯坐了幾個小時以后悄然身退。
以后知道,這類斗爭會,當年在出版界極其風行。我總算經過一回。由此使我輩深刻認識到,做出版這一行,必須如古人所說“朝乾夕惕,慎之又慎”!
改革開放后,我輩憬然有悟,首先想到要為這本書平反。在 《讀書》 創辦未久,一九七九年第二期發表了這本書要重印出版的消息,并指出,“不破除那種‘左的夸夸其談,雙百方針就是一句空話”。其實,康生之流何嘗只是“夸夸其談”,而是明槍實炮、殺人為快。當然格于形勢,還是說輕了。
稿費——文革期間的一大糾紛
大陸的稿費制度的基本觀念是從蘇聯學來的,要點是不讓作家取得較多的稿費,免得產生新的資產階級分子。因此,稿酬辦法一再變動。我印象較深的是一九五八年下半年在“大躍進”的形勢下,實行稿酬一律降半的辦法。到一九五九年才稍稍恢復。一九六四年下半年,又因“反修”斗爭的深入,上面通知停付印數稿酬。以后,到了“文化大革命”即將爆發之前,中共中央批轉了文化部黨委的《關于進一步降低報刊圖書稿酬的請示報告》,其中認為,社會主義制度下的稿酬,僅屬獎勵補助性質,與資本主義制度下的稿酬制度根本不同。因此,中共中央批準文化部黨委的意見,將著作稿每千字由四至十五元降為二至八元;翻譯稿由三至十元降至一至五元。報刊上轉載不付稿酬。對工人、農民、戰士和學生的稿件,稿酬按最低標準發給,也可不發稿酬,只贈給報刊、圖書和文具。
即使如此,上面說的這種出于“反帝、反修”原則的新精神,到了“文革”風暴起來,自然又遭到革命群眾的激烈批判。革命群眾采取的行動是:一律停止付稿費。好在那時也簡直不出書了,不付也看不出什么大影響。于是,革命群眾在左傾思想鼓舞下,一不做二不休,又想出一個新辦法:到作者所在單位,給過去一些年收稿費較多的作者貼大字報。
我也不幸卷進了這個風潮。現在記不起當年出版系統的造反派給哪位作者貼了大字報。但是貼誰不貼誰,造反派的青年朋友們往往要聽我們一些“知情人”的主意。我只記得,當年提出這類建議是很費心機的。因為著眼點不在此人拿了多少稿費,而首先要查他是不是地主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然后看他的作品是不是毒草。一旦兩點都能抓實,自然諸罪并發。我們當然是以上面已點名的書出版,譬如“三家村”之類,是絕不放過的。
說來可憐,直到改革開放后我才知道,我們那時的稿費原本就是很低的。“文革”發生前又降一半,現在全部取消,真是“革命”之至。現在已改革開放幾十年,據專家研究,我們的稿酬仍然很低,人們認為稿酬制度是中國改革開放“最后的盲區”,“改革開放的春風根本就沒吹到過這個地方”。原因在于,這里從上到下都認為,所有的撰稿人都有工資收入,稿費無非是工資外的“外快”。低稿酬制度幾乎消滅了自由撰稿人這個重要行業。
不過,據說“文革”中大量印刷的 《毛主席語錄》和 《毛澤東選集》 都是付稿費的,而且為數不小。此事究竟如何,我未經手,不敢妄說。不過按照當年的階級斗爭為綱的觀念,根據我這樣的人在那時的觀念,會認為對毛等即使付高稿酬也是應該的,不付才是犯罪。
“文革”中某些書的殊榮
“文革”期間,幾乎一切學術文化著譯都停止出版,只是大印特印毛澤東著作,特別是 《毛主席語錄》。可是,大概到了七十年代初,也就是林彪事件以后,忽然得訊,上面組織了專印大字本的機構,印的書只供偉大領袖及其周圍的高參閱讀。這機構的工作人員都是上海的。當然,在當年,上面認為“文化部”爛掉了,出版局在文化部之下,自然不足信賴。一切秘密的行動,都是上海在操作。據說,這種書起初只印十五冊,后來又改成五冊,免得他人閱讀。排印這些書的鉛字字模,都是上海有關印刷廠專門派人制用的。
“文革”后據有關人士披露,這類大字本從一九七二年至一九七六年老人家去世,共印了近一百三十種。這類大字本目前已成了藏書家的珍品了。
其實,由黨的領袖親自批示印刷的大字本,并非從“文革”才開始,此前已經有過。一九五八年人民文學社出版了《魯迅全集》 十卷本。一九六三年出版大字線裝本 《毛主席詩詞》。以后,在六十年代中,人民出版社又出了大字線裝本 《毛澤東選集》 四卷。當年只有此事,我曾略有聽聞,但是不敢打聽細節。
“文革”印的這類書,我輩當年最關注的是在六十年代出的 《金瓶梅》。
這套書也在上海影印,共二十冊,共印二千套。只賣給省軍級以上的高級干部,我輩且要登記購書者的姓名、單位名稱。我輩稍知其事,也曾瞧見其書,但無法到手。
“文革”之中,可以問世的學術著作幾乎沒有。當年比較令人注意的,是一九七一年出的章士釗的 《柳文指要》。據說,即使這本毛澤東當初關注的專著,在出版時還是受到康生的阻攔。康生讀完初稿,表示“著者不能用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解釋柳文,對柳宗元這個歷史人物缺乏階級分析……”,因此一度停頓出版。后來在作者章士釗一再要求之下,并寫了一封措辭激烈的信向毛澤東親自告狀。于是毛澤東親自下令中華書局立即排印 《柳文指要》。
《柳文指要》 的出版,我輩雖未參與,但因在北京操作,中華書局里熟人又多,有關消息逐漸傳播,使不少人對出版學術專著稍有信心。但正式提出選題,還是不敢。我記得那時另外出過的一本學術專著,便是郭沫若的 《李白與杜甫》,此外說不出了。
總之,在“文革”中,文化出版近于枯寂,然而在另一角落里也有繁華之景。我一直奇怪的是,何以大領袖自己那么愛好讀書,卻不許治下的人民來讀。
林彪事件的影響
“文革”后期,對我思想震動最大的是林彪事件。
對林彪,我輩所謂“革命群眾”一直對他恭而敬之。“文革”中間,林副統帥是個偉大的偶像。廬山會議上批判陳伯達,其中核心問題是設不設國家主席。陳伯達受林彪指示,宣傳天才論來鼓吹設立國家主席,以后又說毛澤東主張不設國家主席,這是毛澤東“偉大的謙虛”。以后,毛批判天才論,照后來的理解,是針對林彪的,但我輩何嘗知道其中究竟。直到一九七一年九月,林彪企圖另立中央,九月十三日與妻子強行乘機外逃,結果在蒙古墜機身亡。
這個消息不久傳達下來,黨內掀起了大規模的批判活動。我當時已從干校回來,自然急跟猛轉,大批特批。但在批判之余,不免要尋思一個問題。這就是,當年共產黨領袖毛澤東親自樹立的接班人,結果鬧得如此下場。在這思路啟發之下,尋思“文革”前后的種種問題,覺得今后自己還是要有己見,不能太相信領袖、相信組織。
但是,就我個人說,雖然只有四十多歲,已可說此生已完,原有的路一定要走下去。問題在于自己的孩子,我可不能讓他們也走我的路。
當時,我的幼女正進小學未久,我聽到消息,北京有個外國語學校,專門培養幼童學外語。我覺得這是個門徑。應當讓孩子今后面向世界,而不像我輩一輩子只相信一個領袖、一個黨。我千方百計打聽這個學校。憑我在北京文化界的能耐,自然不難找到這學校,并辦理報名手續。
不料,事情忽生阻礙:報名以后,學校表示,要學英語,只能是高級革命干部子弟,否則只能學小語種,如西班牙語之類,以后同拉美國家打交道。我是不愿意孩子去學小語種的,因為這不能遍識世界,只是一個謀業之道。于是又找人疏通,幾次“做工作”下來,終于讓孩子進了英語班,于是一塊石頭落地。
孩子學了一陣,確實不錯,英語出口成章。如對家長的布置不滿,會脫口而出“stupid”,問她某次考試的感覺如何,她答以“just so so”,諸如此類。這使我很滿意,但不久又產生一憂慮:長此以往,英語對答如流了,國學不行怎么辦?于是,又找人商量。后來央及同事吳彬女士,找到一位國學大家,請他抽時間教孩子讀古籍。如此這般,總算使我們家產生一位女博士。
說來慚愧,“批林”的結果,只是讓我這家庭起了這么一些變化,但是就我本人說,在“批林”以后,的確是“獨立思考”能力強了一些,這有助于我以后比較心悅誠服地迎接“改革開放”,并想方設法做好工作。
(選自《也無風雨也無晴》/沈昌文 著/海豚出版社/ 2014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