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

在1957年的反右派斗爭中,丁玲是被劃為右派分子的最著名的作家。其實,早在1955年的肅反運動中,她就已經成為運動的打擊對象了。當時,中國作家協會黨組把她和陳企霞編成一個“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加以打擊。當年中共中央宣傳部秘書長兼機關黨委書記李之璉寫了一篇 《我參與丁、陳“反黨小集團”案處理經過》 說明了此案的始末。他說:
批判丁玲、陳企霞開始于1955年8月。從8月3日到9月4日,中國作家協會黨組舉行了黨組擴大會,對丁、陳批判斗爭,參加者約七十人。9月30日是以作協黨組名義把會議結果寫成 《關于丁玲、陳企霞等進行反黨小集團活動及對他們處理意見的報告》 呈報黨中央。……
丁玲在1955年被批判后,安排她到頤和園去“閉門思過”。1956年夏,中宣部組成了以常務副部長張際春為組長的審查丁玲歷史(被捕問題)的專門小組,執行作協黨組向中央的報告中所提出的“審查丁玲歷史問題”這個任務。在審查丁玲的歷史問題上,周恩來總理曾有過指示。他說:“由于周揚同丁玲之間成見很深,在審查時要避免周揚和丁玲的直接接觸,以免形成對立,不利于弄清是非。”在審查過程中,張際春組長是認真執行這個指示的。專門小組同丁玲本人談話時都沒有讓周揚參加。
調查核實的結果是,作家協會黨組1955年《關于丁玲、陳企霞等進行反黨小集團活動及對他們處理意見的報告》中所揭發的丁玲反黨事實,主要問題都與事實不相符,絕大部分屬子虛烏有。比如,……原來說:“丁玲狂妄地吹噓自己,制造個人崇拜……1953年,文學講習所在招待德國作家的時候,居然把丁玲的照片與魯迅、郭沫若、茅盾的照片并排地掛起來。”調查的結果是,這次會場不是丁玲本人布置的,當她知道掛了魯迅、郭沫若、茅盾和她自己的照片時,她即批評了布置會場的人,并把她自己的照片取了下來。……
1956年12月的一次部務會議,由陸定一主持,專門工作小組張海等作了調查結果的匯報,最后提出“究竟應該根據落實的結果,實事求是地處理,還是按過去定性的‘反黨小集團結論處理”?要求明確指示。陸定一聽了匯報后,感到很尷尬,并對周揚有埋怨情緒。他說:“當時一再說要落實,落實,結果還是這樣的!”對今后如何處理,陸定一說:“也只能實事求是,根據查實的結果辦。”周揚這時表現得很不安。1955年對丁玲的批判不是他建議,是黨中央毛主席指示的。他說,他當時“還在毛主席面前講了丁玲的好話”。……
1957年5月,中共中央發布關于整風運動的指示,宣布要進行一次以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為主題,以反對官僚主義、宗派主義、主觀主義為內容的整風運動。在這個大氣候之下,中國作家協會黨組也不得不否定肅反運動中提出的“丁、陳反黨小集團”一案了。其實對于這一件冤案,群眾看在眼里,早就有意見了。據當時新華社的一篇報道中國作家協會黨組從5月20日起連續召開四次黨外作家座談會的 《內部參考》透露:座談會上“提出了較為尖銳的意見。從他們的意見看來協會整風運動沒有很好開展,主要原因有:沒有接觸主要問題。例如周揚同志的教條主義,給文藝創作和理論批評的影響;外人不得而知的黨內宗派主義(人們最關心的是:‘丁(玲)陳 (企霞) 事件,希望向社會上公開這一事件的始末)”。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楊思仲(即陳涌)1957年7月25日在文學研究所整風領導小組擴大會上的發言中也說:“唐達成談他對作協黨組批評陳企霞、丁玲很反感,覺得很多材料都不確實,還說他曾在黨組織會議上放過一炮,作協領導同志都不同意他的看法。”
1957年6月8日,《人民日報》 發表社論 《這是為什么?》,宣告反右派斗爭開始。于是一切又都顛倒了過來。文藝界反右派斗爭一開始,首先受到集中批判的,就是所謂“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
7月25日復會的作家協會黨組擴大會實際就是對右派分子丁玲等人的斗爭會。這一天開會的情形,李之璉在他題為 《不該發生的故事》 的另一篇回憶文中說得要詳細一點,他說:作協黨組擴大會在休會多天后,于7月25日復會。主要是批判丁玲等“向黨進攻”,指責“反黨小集團”要翻案等等。會議主持者的調門同六月上旬會議開始時的認錯、向丁玲表示道歉的態度完全相反,恢復并大大發展了1955年批判時的作法。在會上積極鼓動揭發丁玲等的“反黨”活動;在會外則從多方搜羅材料,拼湊罪行,作為“反擊”的根據。
……會議進行中有一些人憤怒指責,一些人高呼“打倒反黨分子丁玲”的口號。氣氛緊張,聲勢兇猛。在此情況下,把丁玲推到臺前作交代。丁玲站在講臺前,面對人們的提問、追究、指責和口號,無以答對。她低著頭,欲哭無淚,要講難言,后來索性將頭伏在講桌上,嗚咽起來……
會場上一陣混亂。有些人仍斥責丁玲,會議主持人看到這種僵持局面,讓丁玲退下。宣布由我發言。這個講話就成為我一次最大的違心之言。
周揚在7月25日中國作協黨組擴大會議第四次會議上作了發言。他說:他是以兩種身份參加這個會的:一是1955年會議的直接主持者,二是代表中宣部。他說,上次會開了三次開不下去了,有人將了軍,提出質問。好像1955年的會有陰謀,要追究責任。因此“我不能不講話了”。于是他講了三點:第一點是,1955年對丁玲、陳企霞的斗爭,包括黨組擴大會,給中央的報告和向全國傳達,他認為基本上都是正確的。周揚說:丁玲的錯誤不是一般的個人主義自由主義,而是極端嚴重的個人主義自由主義。黨曾經把在文學方面的重要責任都交給了丁玲同志,但丁玲同志卻把個人放在黨之上,完全辜負了黨的信托。丁玲的錯誤是嚴重的,不斗爭不行,對丁玲同志自己也沒有好處。
第二點是強調“至少丁玲和陳企霞的關系是反黨情緒的宗派結合”。
第三點“專門說一說丁玲同志的錯誤”,著重談丁玲的歷史問題。周揚說,對黨忠誠的問題對丁玲來說,是關鍵問題。接著,他列舉了丁玲在南京被捕的問題,在延安刊登了王實味的 《野百合花》,以及自己發表 《三八節有感》 的問題,“國民黨正好把 《野百合花》、《三八節有感》 和蕭軍的《論同志之“愛”與“耐”》 等三篇文章加以介紹推薦,印成專冊,作為反共的宣傳材料。西安特務機關還把 《三八節有感》 編成戲上演。一個黨員寫了反黨的文章被敵人當作文件印發,這能說是對黨忠誠嗎”?接著,周揚說:“全國解放了,丁玲同志身負文藝界領導的責任,作品得到了斯大林獎金,是最順利的時候,應該沒有什么不滿了吧。但這時候丁玲驕傲自滿起來,把個人放在黨之上,和陳企霞又結合在一起,把 《文藝報》 當作了他們的獨立王國。 51年文藝界整風動員會上丁玲說了些什么話?她說《文藝報》 是他們幾個人辦的,領導上從沒有過問,實際就是說黨和文聯的領導糟糕得不行。她的作品中也常常表現出她的個人突出。好些讀者問為什么丁玲寫文章總離不開一個‘我,把個人突出得那么厲害?對他們的工作只能講好話,不能有一句批評。《文藝報》 可以任意批評人,但人家卻不能批評 《文藝報》。因此一到檢查 《文藝報》,他們就惱羞成怒了。”
這一次中國作協黨組擴大會議第四次會議是休會一個多月以后復會的第一次開會。周揚的這個主題發言,定下了會議的基調。
從7月25日開始,中國作協黨組擴大會議實際是對丁玲的斗爭會持續不斷地開了一個多月,什么問題都搬了出來,包括經過調查明知不是事實的材料,例如說丁玲驕傲,把自己的像片掛在魯迅郭沫若茅盾一起,例如一本書主義等等。不但在斗爭會上,報紙刊物上的批判文章也一再把這些材料搬出來。
還要批判丁玲的作品。不但她本人的作品,就是在她主編的延安 《解放日報》 文藝副刊上的一些文章,也要批判。根據毛澤東的指示,《文藝報》1958年第2期刊出了一個“再批判”專輯,這時毛澤東正在南寧開會,也抽時間審閱了一部分稿子。他在給 《文藝報》 主編張光年、副主編侯金鏡、陳笑雨的信中說:
看了一點,沒有看完,你們就發表吧。按語較沉悶,政治性不足。你們是文學家,文也不足。不足以喚起讀者注目。近來文風有了改進,就這篇按語說來,則尚未。題目太長,“再批判”三字就夠了。請你們斟酌一下。我在南方,你們來件剛才收到,明天就是付印日期,匆匆送上。
又說:
用字太硬,用語太直,形容詞太兇,效果反而不大,甚至使人不愿看下去。宜加注意。
毛澤東對按語作了修改,改寫和加寫了一些文字。他在這按語中說,這一批“奇文”“奇就奇在以革命者的姿態寫反革命的文章”,“謝謝丁玲、王實味等人的勞作,毒草成了肥料,他們成了我國廣大人民的教員。他們確能教育人民懂得我們的敵人是如何工作的。鼻子塞了的開通起來,天真爛漫、世事不知的青年人或老年人迅速知道了許多世事”。受到再批判的艾青和羅烽也都被劃為右派分子。最后,丁陳反黨集團擴大成了包括丁玲、馮雪峰、陳企霞、艾青、羅烽、白朗和李又然七人的右派反黨集團。
毛澤東在10月13日的最高國務會議第十三次會議上的講話實際上是他對反右派斗爭的總結。其中幾次談到丁玲一案,他說:“大鳴大放,一不會亂,二不會下不得臺。當然,個別的人除外。比如丁玲,她就下不得臺。還有馮雪峰,他在那里放火,目的是要燒共產黨,就下不得臺。”“有的人進了共產黨,他還反共,丁玲、馮雪峰不就是共產黨員反共嗎?”談到處理右派的方針的時候,毛澤東說,是不是要把右派分子丟到海里頭去呢?我們一個也不丟。我們采取不捉人,又不剝奪選舉權的辦法,給他們一個轉彎的余地以利于分化他們。具體到人,毛澤東也作了一些考慮,他說:“章伯鈞的部長怎么樣呀?部長恐怕當不成了。右派當部長,人民恐怕不贊成吧!還有一些著名的右派,原來是人民代表,現在怎么辦?恐怕難安排了。比如丁玲,就不能當人民代表了。”毛澤東說了這話之后,丁玲果然就不能當人民代表了。
丁玲被劃為右派分子了,陳明也被劃為右派分子了。1958年夏天,他們就在北大荒的湯原農場安家了。 1970年他們被捕,關押到秦城監獄。1975年他們被安置在山西長治。這時丁玲的頭上不但有一頂右派分子的帽子,還增加了一頂叛徒的帽子。在山西,他們一直呆到中共中央通盤解決反右派斗爭這一歷史遺留問題的時候。
(選自《武陵學刊》201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