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您，曾用心顧及我

雷晶晶

十八年前的盛夏，日頭如火。我去領高中錄取通知書，面紅心燥，連手、腳都是抖的。天知道，“發揮失常”令我的成績一落千丈，最終無緣重點高中。可這個理由怎么立得住腳？前方，又會是什么？

四中坐落在離家幾十公里外的小鎮上，雖是新校，宿舍卻未重建，配套設施尚不齊全，紅磚綠瓦的有些突兀——或許是我無法隨遇而安；倒是父母麻利地幫著安頓了床鋪，硬拽我到外面吃飯，權當散散心。誰曾想，午飯之后再回學校，教室里幾乎坐滿了人！認識的沒有幾個，空座沒剩幾個，自己都不曉得如何挪到最后一排，獨自在靠北的角落里“安家落戶”。隨便看看吧：身后一堆衛生工具；前面的男孩膚色黝黑；他的同桌咧著一對虎牙，滑稽但毫不可愛。我咬咬牙：得，甘愿做個“悶葫蘆”。

于是乎，這一天下來我緊繃著臉，課堂上也少有參與，腦袋里裝進好些亂七八糟的小人兒打群架，剪不斷，理更亂。好不容易挨到晚自習鈴響，我捋著頭發，漫無目的地攢著書角。不知何時，班主任已到近前，他俯下身，挨在我耳邊說：“再堅持兩天啊，回頭我給你調座次。”我的心“怦怦”直跳，“嗯啊”到語無倫次。呵呵，我的小秘密，我的小心眼，原來全逃不脫他的法眼呢！待他轉身，我第一次認真地“偷瞄”他：我們的王老師個頭很高，身板很魁梧，衣著樸素……

第二天上課起，我使勁豎起耳朵，跟隨節奏，整個人專注得精神抖擻！如果說他的體諒著實讓我感動，那么他的博學更令這幫孩子驚嘆。他讀《孔雀東南飛》，抑揚頓挫間布滿托物起興的浪漫主義情懷；他提到陸游的《釵頭鳳》，“紅酥手，黃藤酒”，哀怨的語調扣動心弦；他給我們講《雷雨》，毫不吝嗇地展示自己的見解：比如繁漪的美好和悲劇，周沖的單純與無奈……每節語文課都像一場身臨其境的旅行。我甚至懷疑他有穿越的本領！我們沉浸其中，年輕的心跟著“華麗麗”地起舞，或哭，或笑。

往年“分數至上”的觀念橫行，教育圈里還流行“棍棒出學問”的論調，哪怕是高中生，受責罵、被體罰的現象亦比比皆是。不得不說，遇上王老師簡直是我們的“福利”！乍看第一眼，他高高大大的樣子很有些讓人害怕；但凡無意中捕捉到眼神對視的一瞬，你會驚呼他目光如水，溫暖如春。印象中，王老師從未對任何孩子高聲呵斥過，然而很奇怪，我們都那么愛他，順從他，聽他的話；我們班的語文成績、班級量化也遙遙領先。那時王老師二十九歲，有個一歲多的女兒叫做“安琪”。課間活動時間陽光雅致，校園里經常遇見師母抱著安琪出來散步。有次遠遠看到王老師迎過去，接過女兒“舉高高”，小丫頭熱情地回敬他一個香吻。用現在流行的稱謂，王老師就是名副其實的“暖男”。嘖嘖，我們恍若發現了新大陸，湊在一起聊著笑著，開心得忘了時間。

后來慢慢知道，聲音洪亮、笑聲爽朗的王老師其實有著并不美滿的童年。他的父親早逝，從小和母親相依為命的他孝敬、樂觀、刻苦、不服輸。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能夠清楚地記起班會課上他給的分享：“求學須奈得住寂寞，做人要經得起風雨”。彼時，我對它的理解僅是“認真學習，心無旁騖”罷了；工作了，長大了，這句教誨總在不經意間回響于耳畔，且日久彌新——如今想來依然受用。

不知為什么，這樣的王老師讓我倍加敬佩和心疼，恍惚發著狠，用了功，目標簡單到只為見他欣慰一笑。入校的第一次作文訓練是關于“雨”的話題，我構思了整整一節課，直到第二節課才姍姍動筆，然后一氣呵成。一周以后，我的這篇習作被印成鉛字，印了幾百份作為范文，整個年級的同學人手一份。“隔著一層薄的朦朧看世界，不慌不忙，世界是那般明凈可愛……”課堂上，當王老師用充滿磁性的嗓音朗讀我的文字時，我仿佛聽到了雨的飄灑，看到了雨的靈動和純凈，嗅到了雨中泥土與草木混合洗滌、升騰而至的香氣。那一份沉醉的感覺令我激情涌蕩！可以說，今天的我還能勤于文字，敢于自詡“嗜文如命”，與當日老師的厚愛密不可分。

升入高二，王老師接管學工處工作，不再擔任我們的班主任和語文老師。我在替他高興的同時更暗自神傷；沒有他的課堂，不禁感覺悻悻的。一周以后，王老師遞給我一份通知，打算讓我代表四中參加市里的演講比賽。一想到全市范圍的比賽必定高手如云，自然不乏重點高中的佼佼者們，我打了“退堂鼓”。這一次王老師似乎不由分說，“沒有嘗試如何驗證你自己？杞人憂天不如干脆挑戰一下！”接下來約摸一周的備戰，我調動全部的課余時間強化訓練，晚上睡前也不忘溫習一遍講稿，可真正坐在選手席上等待上場還是慌亂不已，手心里都攥出汗來。我往后看，王老師穿過禮堂窄小的走道快步過來，“怎么了？別怯場，發揮出平時的水準就行！”果然，那次比賽，我聲情并茂的表現感染了諸多的評委和聽眾，終于如愿以償斬獲第一名！

四中學生會換屆選舉，權衡自己的興趣與專長，我決定競選宣傳部長一職，并以絕對的優勢當選。就這樣，雖然王老師不再任教我們班，我卻還能經常和他打交道。在他的鼓勵下，我徹底甩開中考失利的陰影，內心逐漸積淀起那么多的勇氣和自信。

早在高一上學期期中考試以后，美術老師便參照文化課成績挑選了一部分特長生——“文化課成績不好學特長，借用特長生的優勢考取一所好大學”是當時包括老師和家長在內的多數人的共識。幸好，我的成績并不在美術老師圈定的范圍內，這也顯得我學習特長的道路有點兒不合常規。大概一年以后，偶然讀到熊秉明的藝術美文《看蒙娜麗莎看》（那時它還沒有收錄在高中語文教材），我為之折服并瘋狂迷戀上“美術評論”。這個專業需要一定的繪畫功底，我主動申請加入美術特長生的隊列。不過是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本以為無可厚非，哪料身邊炸開了鍋。請假不在的課堂上，據說任教數學的李老師“指桑罵槐”，“什么花呀、草的亂吼沒用，成不了作家，進不了大學！”現任的女班主任幾次三番找我談話，建議我辭去宣傳部長的職務，因為“本本分分最好”；就連起初接納我的美術老師也憂心忡忡，“起步太晚了！能有幾分戲？”可想而知，在此番狂轟濫炸下，我的狀態差到了極點。那日恰好王老師去了畫室，他說：“我進來隨便看看。你學美術了？能發現自己興趣所好和天賦所長真是一件幸運的事，愛一行干一行，干一行就得干好一行。用功啊，老師看好你哦。”我低下頭撥弄著衣角，眼淚都快出來了，一顆難過的、不甘的心一下明澈起來！

高二下學期，特長生陸續去往省城集訓，往往一走好幾個月，回學校的時間可謂少之又少了。等全力以赴熬過好幾所學校的專業錄取線，我開心地返校補攻文化課。校園里遇見王老師，他高興地問我，“聽說中央美院的專業錄取通知也到了？真心不錯喲，老師相信你，戒驕戒躁啊！”他的祝福發自肺腑，像哥哥對妹妹的叮囑，像父親對女兒的掛牽。很久以后，我從美術老師那里知道了另外一件事：原本有個省三好學生的名額，競爭相當激烈。王老師好不容易幫我爭取到了，學校也準備讓我填表，可當時我在外地參加專業考試，沒能及時取得聯系，愣被某位老師的親戚做了替補。那會兒高考，“省三好生”是可以加分錄取的，我當然知道王老師的苦心意味著什么。沒有手機，連電話還沒普及的年月；專業考試考場分散，老師沒法帶隊、我們獨自走南闖北的年月，難怪王老師找不到我！他該多么焦急，多么惋惜過！可見了我，他沒提只言片語。

在高考的志愿欄里，我填了一所師范院校。盡管有很大的把握進中央美院或者南藝深造，我還是夢想成為一名老師。如今時光荏苒，我的夢想成真，四中卻已不復存在。幾經打聽，得知校區整合改造，王老師很早被選拔到市里的一所中學任教了。依稀一個雨天，路邊公交站牌下的一個身影像極了他，旁邊還有一個高高瘦瘦、拿著花傘的女孩。我頓時激動不已，驚喜萬分，可惜來不及細辨，他們已乘車遠去。

我猜，那是王老師和他的寶貝女兒。安琪兒長大了，親愛的老師還是從前的模樣。

（作者單位：山東肥城市孫伯中學）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