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一年前,我就見過這個男孩。那時,他總是在布魯明頓市中心的農貿市場里唱歌。這個農貿市場每周六日上午開放,附近農場的人來賣菜賣花賣水果,很多城里人愿意到這里來買些新鮮的農產品。他總是選擇周六的上午站在市場的一角,抱著把吉他唱歌。
那時,他總是唱鮑伯·迪倫的歌,每一次見到他,他都是在唱鮑伯·迪倫,他對鮑伯·迪倫情有獨鐘。只是,那年輕俊朗像是大學生的面孔,光滑如水磨石,陽光透過樹的枝葉灑在上面,柔和得猶如被一雙溫柔的手撫摸過的絲綢,沒有鮑伯·迪倫的滄桑,盡管他的嗓音有些沙啞,并不像一般年輕人的那樣明亮。心里暗想,或許他喜愛鮑伯·迪倫,但他真的并不適合唱鮑伯·迪倫。他應該唱那種愛情或民謠小調。如果他愛老歌,保羅·西蒙都會比鮑伯·迪倫合適。
不過,聽慣了國內各種好聲音比賽中歌手那種聲嘶力竭或故作深情的演唱,他更像是自我應答的吟唱,心很放松、很舒展,如啼紅密訴,剪綠深情的喃喃自語。他不做高山瀑布拼死一搏的飛流宣泄狀,而是溪水一般汩汩流淌,濕潤腳下的青草地,也濕潤夢想中的遠方。他的歌聲讓我難忘。
今天,他再次出現在我的面前,依然站在布魯明頓的農貿市場上,站在夏日燦爛陽光透射的斑斕綠蔭中。和去年一樣,他穿著牛仔褲和一件藍色的圓領T恤,腳下還是穿著高腰磨砂牛仔靴,好像只要到了這個季節他家里家外一身皮,只有這一套裝備。他的腳下,還是那個琴匣,仰面朝天地翻開著,里面已經有了人們丟下的紙幣和硬幣。那一刻,真的以為時光可以停滯在人生的某一刻,定格在永遠的回憶之中,歌聲和吉他聲,只是為那一刻伴奏。
但是,琴匣邊的另一個細節,立刻告訴我逝者如斯,一年的時光已經過去了,人生可以有場景的重合,也可以有故人的重逢,卻都已經物是人非。那是一疊CD唱盤,我蹲下來看,上面有醒目的名字“Blue Cut”。他已經出唱盤了,每張5美金。站起身,禁不住仔細端詳他,發現他比去年胖了不少。想起去年還曾經畫過他的一張速寫,把他的人畫矮了些,他人長得挺高的,去年像一個瘦駱駝,今年已經壯得如一匹高頭大馬。
有意思的是,他不只是抱著那把吉他,脖頸上還掛著一個鐵絲托,上面安放著一把口琴,成為了他的吉他的新伙伴,里應外合,相映成趣。而且,今年他唱的不是鮑伯·迪倫,而是美國組合“中性牛奶旅店”的歌。這支樂隊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成立,然后解散,去年又重新復出,頗受美國年輕人歡迎,他們的音樂淺吟低唱、迷惘沉郁,洋溢民謠風,歌詞更是充滿幻想和想象力,處處是象征和隱喻。更有意思的是,站在他前面不遠處,有一個和他一樣年輕的姑娘,身穿一襲藕荷色的連衣裙,一直笑吟吟地望著他唱歌,那目光深情又如熟知的鳥一般,總是在我們幾個聽眾和他之間跳躍,無形中透露出她的秘密,我猜想一定是這個小伙子的女友或戀人。我想起這支“中性牛奶旅店”曾經唱過的歌:“我們把秘密藏在不知道的地方,那個曾經愛過的人你不知道她的名字。”在去年他可能不知道她的名字,今年,他知道了。他的歌聲便比有些憂郁的“中性牛奶旅店”多了一些明快。
一年過去了,總會有很多故事發生。禁不住想起羅大佑的歌:“流水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一個人。”不僅是光陰改變了一個人,歌聲也改變了一個人,一個人也可以改變自己的歌聲。他從鮑伯·迪倫變成了“中性牛奶旅店”,一下子從上個世紀的五六十年代,飛越到新世紀。
我們點了一首歌,請他唱,還是“中性牛奶旅店”的歌:《胡蘿卜花之王》。他換下脖頸上掛著的口琴,彎腰向身邊的一個袋子,我看見里面裝的都是大小不一的口琴。是他的“武器庫”,除了吉他,他的裝備多了起來。他換了一把小一點兒的口琴,開始為我們演唱《胡蘿卜花之王》。這是一首關于愛情和成長的歌,青春永恒的主題。在口琴和吉他聲中,頭一段歌詞像在顯影液中輕輕地洇出來:“年輕時你是一個胡蘿卜花之王,那時你在樹間筑起一座塔,身邊纏著神圣的響尾蛇……”嗓音還是以前那樣有些沙啞,卻顯得柔和了許多,像是有一股水流淌過了干涸的沙地,讓沙地不僅綻開胡蘿卜花,也綻開星星點點的其它野花,還有他的那座神秘的塔和那條神圣的響尾蛇。
我往琴匣里放上5美金,買了一盤他的“Blue Cut”。他和那個身穿藕荷色連衣裙的姑娘一起對我說了聲“謝謝”。告別時問他是不是印第安納大學的學生,他點點頭說,是印第安納大學音樂學院的學生。我問他學的什么專業,他說是古典音樂,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身邊的姑娘也笑了起來。這沒什么,古典音樂不妨礙流行音樂,以前“地下絲絨”樂隊的魯·里德和約翰·凱爾也是學古典音樂的。
回家的路上,聽他的這盤“BlueCut”。由于是在錄音棚里錄制的,比在農貿市場聽要清晰好聽,第一首歌,簡單的吉他和口琴伴奏下他那年輕的聲音,盡管有些沙啞,卻明澈如風,清澈如水。還有什么比年輕的聲音更讓人能夠在心底里由衷地感動呢?一年的時間里,他沒有讓年輕的腳步停下來,他也沒有如我們這里的歌手一樣瘋狂地擁擠在各種電視好聲音的選秀路上,只是選擇了這樣一條寂寞卻清靜的路,課時在音樂學院學習,業余到農貿市場唱歌,有能力出一張自己的專輯,不妨礙歌聲傳情捎帶腳談談戀愛。只不過一年的時間,卻讓我看到了青春的腳步,成長的軌跡。盡管,肯定有不少艱難,甚至辛酸,但哪一個人的青春只會是一根甜甘蔗,而不會是一株苦艾草,或一莖五味子,或他唱的那朵胡蘿卜花呢?想想,倒退半個多世紀,1957年,在一輛黑羚羊牌的破卡車的后座上,他曾經喜愛的鮑伯·迪倫,那時和他一樣年輕的年齡,不是從家鄉北明尼蘇達的梅薩比礦山,穿過印第安納州,昏沉沉地坐了整整一天一夜24小時大卡車,去紐約闖蕩他的江山嗎?說青春是用來懷念的,只是那些青春已經逝去的人說的話;青春是用來闖蕩的。
車子飛馳在布魯明頓夏日熱烈的陽光下。車載音響里響起“BlueCut”中的第二首歌,是女聲唱的,不用說,一定是一直站在他身邊的那位藕荷色連衣裙姑娘。青春,有艱難相陪,也有愛情相伴。那是他的胡蘿卜花之王呢。
(責任編輯 張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