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傳新
如果我的記憶沒錯的話,從小說集《圣手》開始,閻剛從五峰深山里孤獨抬頭,開始了他獨自的文字言說。這個孤獨者從學校走進了深山,又從深山走進了城市。他做過鄉村教師、縣機關干部和現在任職的區文聯主席,一直在文學寫作中寂靜地生活,為我們勾勒出了一系列鄉鎮人物的臉譜。這些帶著濃郁鄉土色彩的臉譜上,無不充斥中國特色的官場氣息,透出的是小人物內心無時不在的恐懼,揭示的是小鄉鎮與大社會的一次次人格演出。他的中篇小說集《村上的將軍》,便是他表達這種憂患心靈的最恰當的情感形式,也確立了他作品的品格和靈魂,透露出他的膽識和魂魄。這也是我在讀完《村上的將軍》后的第一感覺,正因為這樣一種感覺,讓我對閻剛有了更深的了解。
閻剛這本中篇小說集里,收錄了9部近些年創作發表的中篇小說,幾乎都是寫鄉鎮人物的。對于閻剛的小說,在一些評論文章里,有人稱之為“河口系列”和“官場系列”,但我以為這些所謂“系列”都不能表達閻剛小說的內涵。我之所以這樣認為,是覺得無論“河口”還是“官場”都只是一個戲臺,戲臺搭在哪兒,演戲就在哪兒上演,而感動我們的只能是演戲的人。所以,我以為閻剛的小說,就如沈從文所說:“我將把這個民族為歷史所帶走向一個不可知的命運中前進時,一些小人物在變動中的憂患,與由于營養不足所產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樣活下去的觀念和欲望,來作樸素的敘述。”閻剛的小說就是挖掘“鄉鎮人物”那種在社會底層的日常生活,那種底層的人性,那種無時不在的內心恐懼。
閻剛的視角總是對著他自己所熟習的“鄉鎮人物”,把他們一個個用文字刻畫出來,融入到我們的日常生活之中,從而為我們展示出一種真實的“鄉鎮人物”生活場景。特別是對鄉鎮官員的描述,更是入木三分。從《鄉選》(發《當代》2005年一期)這部小說里,我們可以讀出這種以小示大的官場運作,以及官場人物的各自心態。文華、胡振清、李實厚這三個人都是縣鄉官場里的人物,他們心里都很明白,“鄉選”只是一場設計好了的戲,但他們仍然十分投入地進了各自的角色。文華為了演好這場戲,慫恿老同學李實厚來當配角,于是一場看似無趣的戲變得有趣了。當然,胡振清也是這場戲中的配角,他雖然清楚這只是一場戲,但心里仍然感到恐懼,因為在官場中,“萬一”偶爾也會發生。
“荒誕”的戲劇就這樣上演了。直到有一天,一位老官場人對文華提醒說:“小文吶,這層紙你都捅不破,還能在官場上去混。……你去指導下坪鄉,搞得大家都不安,你知道嗎?那個李厚實要是真正選成了鄉長,不知好多人都要受誤傷,尤其是你和胡振清,你知道嗎?他選上說明什么,說明以前的人定錯了。這個責任誰負得起?(《鄉選》)”這時的文華,才知道自己把戲演真了,此時若不趕快收場,那將是把自己和老同學都推到了懸崖的邊緣。所以“這幾天夜里,文華睡覺老是做著同一個夢,他夢見李厚實在一個泥團里掙扎,沒有人去拉他一把。文華急得要命,他遞過去一根長篙,不想李厚實越陷越深……(《鄉選》)”
小說讀到這里,總覺得心里怪怪的,或許作者也是這樣,有一種欲說但又不能言說的滋味。就如小說中的人物,并不是他們不作為,而是不能作為。在閻剛這部小說集里有大量的類似描寫,如《角色》、《任上》、《我想英子》、《原點》中,個人的信念和才華都被無形的“潛規則”熬干了,只能成為戲劇中的一個角色,照著劇本中的設計消耗自己的一生。這透露出作者對現實的一種憂慮,但又不甘心在這樣的現實中失去自我。略薩說:“文學就是一把火,它要把世界一切不公平和丑惡統統燒光。”于是作者把“文學就是一把火”燒向了自己,把心靈彌漫的困惑乃至熟知的生活天問般地揭示與眾,在讀者心中不經意間產生強熱的沖擊力。
閻剛長期生活在鄉鎮,鄉村民眾為生存所透出的人性和發生的故事,成為他心中揮之不去的記憶,也是他文學創作中的源泉。從他過去的許多作品里,如:《圣手》、《銅老》、《河葬》、《發子》、《翠鳥》、《銀項圈》等,作者都以悲憫之心,用文字的方式著力于鄉村原始純樸的人性,樸素地敘述著鄉村民眾那般寂靜地活著,又寂靜地死去。展現出鄉村民眾的困窘生活與愚昧的靈魂。這讓我想起昆德拉曾經這樣感嘆:“在黃昏的余暉下,萬物皆顯溫柔;即便是殘酷的絞刑架,也將被懷舊的光芒所照亮。”這或許就是閻剛小說的動人之處,更難得的是作者對現實始終持有一種反思與批判的態度。
每個作家都會因他獨特的心路旅程和生活狀態而長期形成之寫作風格。就像這本小說集的作者所說的那樣:“我生長于鄉下,并在鄉下工作了多年,鄉下的人和事成為我心中不可磨滅的記憶。” 正是這樣一個因素,使得閻剛在進城工作之后,猶不忍割斷與過去生活的聯系,在太多的誘惑面前尚自扮演一個多情鄉下少年的角色。
在閻剛的小說中,我更喜歡他對鄉鎮官場的描寫。從這些小官吏的命運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潛規則”像幽靈一般,籠罩著我們現在的生活,無時不刻地扭曲著我們的靈魂。在體制與良知面前,似乎并沒有是與非,只是一個身份。一旦進入體制,善與惡便沒有明顯的分界了。在閱讀閻剛的這類作品時,會常常體驗到作者內心的一種憂慮,一種隱含在文字間的恐懼感,而這種恐懼感又表現在小說人物的言行中。
閻剛小說的語言著重于樸實、生動,體現了對鄉鎮人物描寫的特質。但這樣的語言也局限了他創作空間。就敘事層面而言,還存在著注重于故事性而忽略了藝術性。我想,這可能是作者在今后創作需要改進的地方。
這個冬季真是寒意早到,可是在我重讀《村上的將軍》這部小說集時,內心卻充盈著一種激情。這種激情應該說不是來自于這個寒冷的冬季,但確確實實連我自己都能感到這些文字具有了夏季的滾燙。原以為自己對世俗生活的興趣,都會隨著時間長久而冷卻,現在看來,我很難真正地擺脫對這個世界如此頑固的依戀,包含那些真實的高貴和善良、純美的愛以及平凡歲月里的人性光輝。
一個作家,只有把握住真實的洞察力,才能寫出品格高貴的作品。這是文字游戲和寫作技巧無法替代的。可喜的是,閻剛近年來一直在文學創作上探索不止,長篇小說《河口紀事》,正是他近年來執著探索的結果。從這部長篇小說里,我似乎讀到了一種哲學的思考,并感受到一股先鋒的味道。這或許正是作家在進行某種蛻變吧。
我一直認為,文學就是文學,它不需要向任何權勢邀寵,也不渴望所謂主流認同。文學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對個體生命的關注,才是文學之為文學而存在的理由。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學正是對歷史的補充。在歷史那巨大的潮流沖擊下,作為個體生命的人,也得留下一點自己的聲音。
寫到這里,讓我感受到人類本質上是善于忘懷的動物。傷痛抑或仇恨,都容易被時光所風化,尤其當文學變為利益,化文字為油彩粉墨之后,曾經的呻吟抽泣竟可能變聲為娛樂的淫浪。就像那些此刻正沉醉于其中之人,他們似乎也在懷舊,但他們已不再記得那些在恐怖下的人性踐踏,在溫飽的余年,支離破碎的人生被重新縫補成一道輕薄膚淺的抒情詩——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荒誕。
幸好閻剛不是,閻剛的作品也不是。
(作者單位:三峽文學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