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康之 張桐
內容提要 沃勒斯坦在提出世界體系論時聲稱,他自己實現了社會科學研究方法的變革,即實現了從傳統的以民族國家為分析單位的研究向以世界體系為分析單位的研究的轉變,他認為自己的這種以世界體系為分析單位的研究是整體主義的和一體化的。其實,沃勒斯坦并沒有像他自己所聲稱的那樣做到這一點,在邏輯上,沃勒斯坦對分析單位所做的這一調整并沒有實現對以民族國家為分析單位的近代社會科學研究的揚棄和超越,而是依然表現出了一種機械論的思維路線。在全球化的條件下,沃勒斯坦以世界體系為分析單位而形成的所謂“整體主義”無論在理論建構還是實踐方案的選擇方面,都不能提供正確的研究方法。
關鍵詞 世界體系 民族國家 中心-邊緣 分析單位與視角
〔中圖分類號〕D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6)01-0095-10
斯克萊爾在《資本主義全球化及其替代方案》中指出,“在某些意義上,沃勒斯坦及其學派完全有權聲稱其一向具有全球性——畢竟,還有什么比世界體系更具全球性的呢?”①的確如此,當今學術界在討論全球化的問題時,是經常從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論中去尋找靈感的,甚至有許多學者是直接地從沃勒斯坦出發的。顯然,就“世界體系”這個概念而言,本身就包含著一種全球視角,或者說預示著一種全球觀念。事實上,世界體系論也聲稱它擁有一種世界性的視角——一種完全不同于民族國家框架的傳統分析單位的新的分析方法。但是,以沃勒斯坦為代表的世界體系論其實并不具有一種真正的全球觀念,也未能形成一種真正的全球視角。就沃勒斯坦的《現代世界體系》來看,在許多地方依然是用傳統的分析民族國家的理論和方法去分析“世界體系”這個新的分析單位的,他所謂的“世界體系”,更像是民族國家的擴大版,是把“世界體系”作為一個覆蓋了全球的民族國家來看待的。雖然在文字的表面所看到的是沃勒斯坦對民族國家的激烈批判,而在理論的深層中,所包含的仍然是一個民族國家的視角。
我們知道,沃勒斯坦在寫作《現代世界體系》時,最初也是打算在民族國家的分析框架中去開展理論思考的,后來,由于受到依附論等思想的影響,他轉向了對民族國家分析框架的批判,并最終開始了他的所謂“世界體系分析”。但是,從理論成果來看,他的這一轉向并不成功。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自政治學作為一門學科興起后就一直是在民族國家的語境下開展敘事的,沃勒斯坦雖然表現出了極力掙脫這一語境的愿望,卻無法取得突破,他希望與民族國家的傳統視角劃清界限的強烈愿望也只是表現在用“世界體系”代替了“民族國家”的概念,而在理論的深層卻依然隱含著民族國家的內涵。正是由于這個原因,致使沃勒斯坦并未成為全球化理論的開創者,相反,他的世界體系論卻成了替那些統治和支配世界的中心國進行辯護的理論,或者說,存在著這種可能性。我們知道,全球化運動興起于20世紀80年代,關于全球化的思想探索和預測在70年代就已展露了出來,沃勒斯坦的重要著作也是在這一時期創作的,而且他所關注的是“世界體系”的主題,也表現出了要求用“世界體系”代替“民族國家”的強烈愿望,致使一些學者將全球化的理論思考與沃勒斯坦的名字聯系了起來。其實,全球化所表現出來的是“去中心化”的趨勢,所提出的是打破世界中心-邊緣結構的要求,而沃勒斯坦在把中心-邊緣結構的概念用于分析世界體系時,卻沒有提出打破這一結構的構想,而是著力去描述這一結構生成與變動的歷史。所以,世界體系論是與全球化理論無關的。
一、世界體系論的分析單位
在科學研究中,“分析單位”往往是一個重要的工具,選取哪一種分析單位,不僅決定了分析的范圍與對象,而且,當某個分析單位被選定時,也就意味著要放棄其他的分析單位,某些問題也就自然會被排除在考察范圍之外。更重要的是,對所選取的分析單位的合理性進行論證的過程已經包含了研究者的觀點,或者說,在一定程度上,已經預示了研究者即將給出的結論。沃勒斯坦對其世界體系論的思考與闡述也是從分析單位出發的。如果不是對傳統的諸如民族國家等分析單位的有效性產生懷疑,沃勒斯坦也許就不可能將分析單位轉向比民族國家范圍更大的世界體系,也就不可能形成他的“世界體系論”學說。自20世紀50年代起,沃勒斯坦大致用了20年的時間研究非洲國家的獨立運動,在關于非洲問題的種種爭論面前,沃勒斯坦逐漸認識到,通過“部落”“殖民地”“獨立國家”等等這些舊的分析單位是無法獲得對非洲問題的完整認識和理解的,更不用說去理解拉丁美洲的那些與西方強國有著更為長久的交往互動關系史的國家了。沃勒斯坦發現,由于既有分析單位的限制,使得當時關于非洲問題的大部分爭論都沒有什么意義。所以,沃勒斯坦要求跳出傳統的“部落”“殖民地”“獨立國家”等分析單位,以終結既有的關于非洲問題的各種爭議。這就是沃勒斯坦在70年代提出世界體系論之前的理論探索進程。
的確,當把世界體系作為分析單位并從這一視角去看問題時,就會發現,許多看似屬于民族國家內部的問題卻恰恰是因為民族國家在世界體系中的地位所引發的。由于資本主義對世界的征服,已經使工業社會的發展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基于近代早期啟蒙思想及其國家理論而建立起來的政治學已經不能適應對世界體系中的邊緣國政治的分析和解讀了。沃勒斯坦在其非洲研究中首先體會到的是,把“部落”作為分析單位來研究非洲問題是不可能形成正確結論的。他說道,“有些人以‘部落之類的組織為單位,在分析其運作時完全忽略這樣一個事實:在殖民形勢下,‘部落的統治機構談不上什么‘最高權力,它們受制于一個更大的實體的法律(和習慣),這個實體就是殖民地,‘部落的統治機構只是這個實體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美]伊曼紐爾·沃勒斯坦:《現代世界體系》第1卷,郭方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5頁。然而,分析單位從“部落”向“殖民體系”的轉向只是第一步,因為,雖然民族國家的獨立終止了殖民體系,但在殖民地消失的地方卻形成了世界體系中的邊緣國,這些邊緣國家的內部政治和社會都依然受到中心國的制約,甚至無法擺脫中心國的支配和干預,以至于把民族國家作為分析單位同樣無法破解邊緣國內部發展的諸多病癥。沃勒斯坦指出,對于像非洲這樣的地區而言,即使結束了殖民地狀態而轉變成了民族國家,也只是獲得了名義上的所謂“獨立”,它們的國家及其統治機構依然談不上擁有什么實質意義的主權,而是受制于一個更大的體系,是這個更大體系中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這個更大體系是由其中的中心國主導的,邊緣國不僅在更大體系的事務中沒有發言權,甚至在處理自己的國內事務方面,也缺少自主權。所以,把民族國家作為科學研究中的分析單位恰恰是不科學的,正是認識到了這一點,沃勒斯坦對民族國家分析單位作出了批判,并在批判中轉向了以“世界體系”為分析單位的理論探索進程。
在沃勒斯坦對非洲的獨立運動以及獨立前后的一系列問題進行研究的過程中,他聯想到了16世紀的一些國家的興起,希望通過比較去更好地理解20世紀中期所發生的獨立浪潮,并去描繪其發展前景。沃勒斯坦最初的研究假設是,16世紀一些國家的興起與20世紀新興國家有著共同點,因而他試圖通過跨國比較找到這些共同點,但他很快就發現其判斷與現實之間是完全不符的。顯然,沃勒斯坦這一時期的研究工作是以民族國家為分析單位的,可是,由于其理論探索的失敗使他對民族國家的分析單位產生了懷疑,并開始有了拋棄這種把民族國家作為分析單位的做法。當沃勒斯坦產生了拋棄民族國家分析單位的念頭后,不僅把目光轉向了世界體系,而且也發現這是對現代化理論的挑戰。
從邏輯上看,如果在國家間的比較研究中引入歷史維度的話,即把不同的國家定位在歷史上的不同階段,也是可以得出一些具有說服力的結論的。但是,這種研究工作很容易落入現代化理論的窠臼。因為,現代化理論正是假設所有國家的發展都遵循同樣的軌跡,是通過國家間的比較去確認不同國家在同一個線性發展軌跡上所處的不同位置的。因此,現代化理論往往是把這樣一種結論強行地塞給我們:發達國家或先發展國家的經驗是現代化的典范,具有普適性,可以用來指導那些欠發達或后發展國家。沃勒斯坦關于非洲研究的失敗使他意識到了這種研究的問題所在,他說,“此時,我顯然被卷入了某種發展圖式和頗為含糊的發展階段的概念之中。這反過來又引出了兩個問題:劃分階段的標準是什么?跨歷史時期的這些分析單位是否具有可比性?……看來我已經陷入了一個巨大的概念泥沼中。由于缺乏合理的測量工具,要擺脫這個概念泥沼又是非常困難的。一個人怎么能說17世紀的法國在某種意義上相當于20世紀的印度呢?”③Immanuel Wallerstein, The Modern World System: Capitalist Agriculture and the Origins of the European World Economy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 New York: Academic Press, 1974,p.7、347.因此,沃勒斯坦對所謂發展“階段”劃分的有效性提出了質疑,認為通過考察幾個發達國家的歷史并將這些歷史人為地切割為幾個階段的做法是非常可疑的。正是這樣,沃勒斯坦開始反對現代化理論所確立的那種具有普遍性的“發展圖式”,反對把這種發展圖式推薦給欠發達國家,他甚至批評這種做法是“靠不住”的、“荒誕”(absurd)的。正是對現代化理論和以民族國家為分析單位的研究方法的質疑,讓沃勒斯坦努力去重新確定合理的分析單位,那就是將非洲及其他所有國家都視為世界體系的組成部分來加以考察,而不是將民族國家本身作為分析單位來看待。
沃勒斯坦對自己的評價是,“正是基于這種認識,我徹底拋棄了以主權國家(sovereign state)和那個含糊概念——民族社會(national society)——為分析單位的思想。我認為,這二者都不是社會體系,而人們只能在社會體系內談社會變化,在這種結構中,唯一的社會體系是世界體系。”[美]伊曼紐爾·沃勒斯坦:《現代世界體系》第1卷,郭方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6~7頁。在此問題上,沃勒斯坦一反現代化理論的傳統,認為只有那些能夠自立自足的體系才能夠成為分析單位,在世界體系的中心-邊緣結構中,任何一個國家都不可能成為這種獨立自足的體系,因而,也就不可能成為科學分析的單位。沃勒斯坦把世界體系稱為一種“社會體系”,這實際上包含著沃勒斯坦對世界體系的一種認識,即不是把民族國家視為一個獨立自足的社會體系,而是把世界體系看作是一個具有完整性的社會體系。沃勒斯坦解釋道,“成為一個社會體系的特征在于這個事實,它包含的生命力在很大程度上(largely)是自立自足的(self-contained),它發展的動力在很大程度上是內在的。”③盡管沃勒斯坦也意識到,“在很大程度上”(largely)這一表達是模糊的,“讀者可能會感到,使用‘largely這個詞是一種學術上的含糊其辭。我承認我不能使其量化。可能也沒有人能做到這一點,因為這種定義是基于一個違反事實的假設而作出的:無論什么原因,如果該體系與所有外部力量都斷絕了聯系(但這從未發生過),該定義就意味著,這個體系仍然會以同樣的方式繼續運行著。”Immanuel Wallerstein, The Modern World System: Capitalist Agriculture and the Origins of the European World Economy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 New York: Academic Press, 1974,p.347.應當說沃勒斯坦確實抓住了一個合理的分析單位所應具有的最為關鍵的特征,那就是,只有考察一個自立自足的有機整體才有可能理解這一整體本身以及整體的各個組成部分。相反,如果分析單位不是自立自足的,或者說,這樣的分析單位僅僅依靠其內部的結構與行動而無法存續,那么,還將其作為分析單位來對待就是值得懷疑的了。世界中心-邊緣結構中的民族國家就是如此,尤其是其中的邊緣國,它們的存續是仰賴中心國的庇護的,它們的國內經濟發展受到世界經濟波動的影響,它們的政治運行需要得到中心國的認可和肯定,甚至它們在言說與自我表達能力方面都要依靠中心國的話語霸權的支持。
顯然,邊緣國對中心國的高度依附是一個無需懷疑的事實,因而,在一個具有中心-邊緣結構的世界體系中,把民族國家作為分析單位是很成問題的。我們必須承認,民族國家的簡單加總并不等于整個世界,即使我們單獨地研究了世界上的所有國家,也無法形成對整個世界體系的清晰認識。這是因為,許多民族國家的行為以及行為背后的原因、動力和造成的影響,都只有被放置在世界體系的視角下才能加以理解。也就是說,盡管有些現象是發生和存在于民族國家中的,但在實際上卻是由于整個世界體系的變動而引發的,而不是民族國家自身演變的結果。所以,如果缺乏對世界體系的認知,缺乏對某個國家在世界體系內的地位與作用的理解,就不可能對該國的歷史與現實作出正確的認識和解讀,也就不可能為其未來的發展開具靈驗的藥方,相反,則很有可能落入現代化理論的陷阱之中。沃勒斯坦認為自己早期的研究思路就是中了現代化理論的圈套,當他意識到了這一點的時候,就嘗試從現代化理論的這一陷阱中走出去,并試圖從對分析單位的界定入手去重新確立研究視角。
在確定了只有自立自足的“社會體系”才能成為分析單位的原則后,沃勒斯坦在歷史的縱軸上考察了這種“社會體系”的狀況,并發現人類歷史上有著兩種“社會體系”:一種是在農業社會擁有完全勞動分工和單一文化的“地域性體系”;另一種是擁有單一勞動分工和多元文化的“世界體系”。隨著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的轉變,擁有完全勞動分工和單一文化的“地域性體系”已經消失了,而擁有單一勞動分工和多元文化的“世界體系”又可以分為擁有統一政治統轄的“世界帝國”和缺乏統一政治的“現代世界體系”。事實上,沃勒斯坦對世界帝國體系與現代世界體系也作了歷史次序的排列,認為世界帝國體系在歷史的發展中逐漸為現代世界體系所替代。這樣一來,沃勒斯坦的所謂“社會體系”其實就是“現代世界體系”。在他看來,只有“現代世界體系”才構成了一個嚴格的和合理的科學分析單位。
二、民族國家觀念對科學分析的束縛
沃勒斯坦對作為分析單位的民族國家的質疑是非常激烈的,他自認為自己“徹底拋棄了”以民族國家為分析單位的現代化理論,并成功地代之以世界體系的分析單位和研究方法。沃勒斯坦甚至認為,這是他自己向傳統研究發起的一場公開的挑戰,他說,“世界體系分析不是一個關于社會世界或關于部分社會世界的理論。它是對一些方法的抗議……正是在科學宣稱的權利基礎上,即在有關系統地認識社會現實的可能性的權利基礎上,世界體系分析對現行的研究方式提出了挑戰。”[美]伊曼紐爾·沃勒斯坦:《世界體系分析》,《沃勒斯坦精粹》,黃光耀、洪霞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29~130頁。但是,在對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分析進行仔細考察后,我們發現,沃勒斯坦遠沒有像他所聲稱的那樣“徹底拋棄”民族國家的視角,相反,在他的世界體系分析中,依然不時地重拾民族國家的分析視角。也就是說,盡管他希望告別現代化理論,卻依然經常性地受到現代化理論的糾纏,在很多情況下,他在理論敘述中會不自覺地重拾民族國家的分析單位,甚至有的時候沒有意識到他所謂的“世界體系”分析單位其實只不過是民族國家的擴大化,只是一個范圍和體量更大的分析單位而已。
沃勒斯坦曾指出,“在我思索方法的歷險中,我認為關鍵性的事項是‘分析的單位,這就是為什么人們要說‘世界體系分析。其假定是分析的適當單位為世界體系,至少在一開始,我用世界體系這個詞指的是某種不同于現代民族國家的東西,某種比民族國家更大的單位。”[美]伊曼紐爾·沃勒斯坦:《緊握舵柄:論分析的方法和單位》,《沃勒斯坦精粹》,黃光耀、洪霞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87頁。應當承認,把民族國家作為分析單位是現代化理論的基本特征,它在諸多方面都是很成問題的,特別是對發展中國家的實踐所產生的誤導是非常有害的,沃勒斯坦試圖終結現代化理論的這一研究方法包含著一種可貴的探索。但是,當沃勒斯坦對處于主流地位的現代化理論發起挑戰的時候,顯然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而是簡單地用“世界體系”去代替“民族國家”作為分析單位了。我們知道,民族國家經歷過從布丹開始的全部現代思想和理論的思索,有著非常清晰的輪廓、制度和運行機制,而沃勒斯坦所提出的這個替代性的分析單位卻是非常模糊的,他僅僅意識到“世界體系這個詞指的是某種不同于現代民族國家的東西,某種比民族國家更大的單位”,而作為一種立論,這在科學上顯然是理據不足的。
在對沃勒斯坦世界體系論的考察中,我們發現,不僅是在沃勒斯坦開始創作的初期,而且在他此后的幾乎全部論述中,所呈現給我們的一直是一個關于“世界體系”的模糊形象,“世界體系”只能說是沃勒斯坦強行地塞給我們的分析單位。事實上,在科學研究中,當我們面臨分析單位的選擇問題時,不僅僅意味著我們要選擇一個合理的觀察和分析“對象”,更意味著我們應當選取一個與該“對象”相適應的觀察和分析“視角”。在全球性的問題上,我們不僅要在概念上擁抱“世界體系”,更要選取一種契合“世界體系”這一分析單位(對象)的世界體系分析“視角”。沃勒斯坦世界體系論的問題就在于,他雖然不斷強調我們應該在分析單位(對象)上從“民族國家”轉向“世界體系”,卻沒能真正確立起一種世界體系的分析“視角”。盡管在概念的使用上,沃勒斯坦著作中的“世界體系”一詞以壓倒性的優勢完全戰勝了“民族國家”,人們也確實因此而熟悉了“世界體系”這一詞匯,但在理論深處,我們發現沃勒斯坦在許多時候只是把一些民族國家的觀念強行塞入了“世界體系”的概念框中。其結果就是,沃勒斯坦難以避免地經常性落入民族國家的分析視角中,以致于他的世界體系論并不能為我們呈現出一個足夠清晰的真正的世界體系形象。
沃勒斯坦把資本主義看作是現代世界體系生成的原因,他認為,資本主義從一開始就不是民族國家的特征,而是世界體系的一個屬性,或者說,資本主義注定是要突破民族國家和它的政治統治的限制的。根據沃勒斯坦的這一看法,現代世界體系在性質上是屬于資本主義的。從資本主義形成和發展的歷史進程來看,沃勒斯坦的這一看法是合乎現實的。但是,當沃勒斯坦討論“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時,則表現出了邏輯矛盾。比如,沃勒斯坦這樣寫道,“問題的關鍵在于,能夠界定某個體系性質的‘生產關系應當是整個體系的‘生產關系,而這一時期的體系是歐洲世界經濟。自由勞動的確是資本主義的決定性(defining)特征,但并不是說所有生產單位都使用自由勞動。自由勞動是在中心國用于技術工作的一種勞動控制形式,而強制勞動是在邊緣區用于技術性不太強的工作。”Immanuel Wallerstein, The Modern World System: Capitalist Agriculture and the Origins of the European World Economy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 New York: Academic Press, 1974,p.127.我們在這段論述中可以明顯地看到,沃勒斯坦是在世界體系與民族國家這兩種視角間穿梭的,一方面,他談論的是世界體系的生產關系;另一方面,他又同時分別去談論中心國與邊緣國不同的生產關系。特別是當沃勒斯坦集中地去談論生產關系中的自由勞動問題時,他對中心國與邊緣國的狀況作出了區分,認為世界體系中的中心國存在著自由勞動,而邊緣國采取的則是強制性勞動。既然“自由勞動的確是資本主義的決定性特征”,卻又同時說只有中心國才存在著自由勞動,這無異于說自由勞動不是“整個體系的生產關系”,而是存在于中心國的生產關系。這樣一來,也就只有中心國才是資本主義的,按照排中律的要求,世界體系也就不能被視作為資本主義的了。可見,這里所表現出來的邏輯矛盾不僅是把生產關系區分為中心國和邊緣國的,而且在世界體系是否屬于資本主義的問題上陷入了自我矛盾之中。結果,沃勒斯坦也就違背了他事先確立的“界定某個體系(即世界體系)性質的‘生產關系應當是整個體系的生產關系”的立論前提,而且,由于沃勒斯坦把自由勞動確定為資本主義的決定性特征,進而也必然會導出只有中心國才能被稱為資本主義的結論,這無異于否定了現代世界體系是資本主義性質的這一總體判斷。這可以看作是沃勒斯坦自己對其世界體系觀的否定,也就是說,沃勒斯坦并未能夠堅持一貫地把世界體系作為分析單位,而是在分析中陷入了世界體系與民族國家的患得患失之中。
斯克萊爾就指出了沃勒斯坦認識視角上的這一問題,認為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論盡管在名稱上表現出了試圖走向某種全球性視角的努力,但在本質上卻是國家中心主義的。“除了其一直強調的國家間焦點(inter-national focus),世界體系模型中并沒有明顯的‘全球維度(‘global dimension)。沃勒斯坦本人很少使用‘全球化一詞。對他來說,該模型的經濟方面所依據的是被劃分為中心、半邊緣和邊緣國家的國家間勞動分工。其中的政治方面,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與反體系運動和‘超級大國之爭緊密相連的。……盡管我們看到世界體系模型中有許多意見和觀點確實包含著超越國家中心主義(state-centrism)的嘗試,但世界體系論者關于全球(the global)的所有觀念都是被嵌入這個基于民族國家體系的世界經濟當中的。”Leslie Sklair, “Competing Conceptions of Globalization,” Journal of World-Systems Research, vol.2, 1999,pp.143~163.需要指出,斯克萊爾在這里將沃勒斯坦的整個世界體系論說成是國家中心主義的理論,未免顯得有些偏激,而且也是不準確的。因為,沃勒斯坦不僅聲言要拋棄民族國家的視角,而且他關于中心與邊緣的劃分本身就是在世界體系中做出的,事實上,他也有著諸多超越了民族國家視角的理論闡述。但是,我們又不能說斯克萊爾的批評是無的放矢的,因為,在沃勒斯坦的《現代世界體系》這一宏篇巨制中,的確是游移于世界體系與民族國家兩個分析單位之間的,特別是當他需要舉證的時候,幾乎不加思索地去描述那些本屬于民族國家范疇的因素。
對此,斯克萊爾甚至作出了這樣的猜測:“情況也許是這樣:對美國國家的影響力和殘酷無情有很強烈意識的美國激進社會科學家,難于完全放棄國家中心主義。”[英]萊斯利·斯克萊爾:《資本主義全球化及其替代方案》,梁光嚴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49頁。這顯然是一個激烈的批判,而且批判對象已經不限于沃勒斯坦個人,而是指向了許多美國學者。不過,我們也不能不承認,許多西方——不僅美國,也包括英國以及歐洲大陸——學者都難以擺脫傳統的國家主義思維框架的束縛,在開展科學研究的過程中,他們所持的基本上都是民族國家的視角。這一方面有著意識形態方面的原因,那就是,對于那些來自于中心國的為中心國利益服務的研究者而言,只有堅持民族國家的分析視角,尤其是堅持從作為強大的民族國家的中心國出發的視角,才可能用其研究成果去進一步鞏固這個由中心國控制著的世界中心-邊緣結構。另一方面,即使不去討論上述懷有某種特殊利益取向的研究者,即使一些中心國學者(例如沃勒斯坦)確實希望超越民族國家的視角,并試圖采取一種世界性的視角,也往往受到既有的思維傳統的限制而很難成功地站在世界體系的視角上。在世界中心-邊緣結構中,中心國家所取得的成功已經在中心國學者的成長經歷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記,在某種程度上,這種印記其實也已經突破了中心國的疆域,傳播到了邊緣國知識分子的腦中,并在那里獲得了一批忠誠的擁躉。所以,斯克萊爾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所看到的沃勒斯坦的那些問題是具有普遍性的。
不管沃勒斯坦的主觀愿望是怎樣的,如果從世界體系論關于“中心”“半邊緣”和“邊緣”的描述去看的話,就可以發現,這一理論明顯地包含著有利于中心國經營世界體系的內涵。的確,在沃勒斯坦所論述的現代世界體系中,中心國強大的國家力量是一個千真萬確的事實,與中心國相對應的廣大邊緣地區雖然面積廣袤、人口眾多,但其政治、經濟力量則是非常弱小的,更不用說有著獨立思考和話語能力了。在此情況下,讓中心國學者自覺地拋棄民族國家的視角而在世界平等的觀念下去建立一種新的視角,顯然是不可能的。就此而言,沃勒斯坦要求超越民族國家的視角,要求把世界體系作為分析單位的嘗試,已經是難能可貴的了。我們還應看到,沃勒斯坦曾深受現代化理論的影響,如前所述,在他最初的理論活動中,曾試圖運用現代化理論去分析非洲問題,只是在他發現這種分析方法存在著嚴重的解釋力不足的問題時,才開始對現代化理論的民族國家視角產生懷疑,并最終對民族國家的分析單位作出了激烈的批判,要求把世界體系作為一個分析單位。在沃勒斯坦身上,掙脫傳統與自我創新之間表現得非常艱難,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如果用20世紀后期才開始逐步生成的全球化觀念去完全否定沃勒斯坦及其創立世界體系論的嘗試,不是一個客觀的歷史態度。所以,我們既要看到沃勒斯坦在民族國家和世界體系這兩個分析單位之間的游移不定,又要看到他呼吁用世界體系的分析單位(對象)去替代民族國家的分析單位(對象)的可貴創新。最為重要的是,在某種意義上,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論已經開始有了觸摸全球化的內涵了,至少是可以給人以這種聯想的。
三、依然是機械論的“整體主義”
在現代社會科學研究中,一般說來,存在著兩個基本視角,即從個體的人出發和從整體的人出發。但是,在方法論的意義上,從整體的人出發僅僅是一個視角卻沒有形成明確的分析單位,而從個體的人出發則已經在分析單位與分析視角上形成了統一。所以,從現代社會科學研究的總體來看,以個體的人為分析單位并從個體的人出發所開展的研究工作更顯得具有科學性,而從整體出發的研究卻由于分析單位不明而在科學性方面常常受到人們的懷疑。事實上,民族國家的分析視角是由個人主義視角演化而來的,因為民族國家無非是個體的人的放大。所以,當沃勒斯坦希望把分析單位由民族國家轉為世界體系的時候,可能會有兩種結果:第一,是從個體的人出發的思路的再一次放大,即把民族國家放大為世界體系;第二,是整體主義,即從整體的人出發,只不過是在世界體系的整體中把“人”的概念掩藏起來了,或者說,需要在邏輯回溯中經過多階推算才能涉及到人。在沃勒斯坦這里,“整體主義”和“一體化研究”都是他自我標榜的。傳統的整體主義并沒有形成明確的分析單位,所提供的只是相對模糊和不確定的觀念,所以,當沃勒斯坦明確宣布世界體系是一個分析單位時,所表明的是他與傳統的整體主義并不一致。從我們上述的分析來看,他事實上并沒有擺脫個體主義邏輯的糾纏,而是沿用了那個生成于個人主義的分析視角。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才使他的論述表現出了諸多矛盾。
我們認為,世界體系論所存在的這些問題應歸結為沃勒斯坦理論上的不徹底性,也就是說,僅僅提出用世界體系的分析單位去替代民族國家的分析單位在理論上是不徹底的,因為,作為分析單位的民族國家得以建立是根源于整個近代以來的思想史的,它有著來自于啟蒙時期的深厚的理論根基,如果不對個人主義的全部理論作出深入的分析和合理的揚棄,是不可能實現對民族國家這一分析單位的否定和超越的。另一方面,沃勒斯坦在宣布把世界體系作為分析單位后就急忙標榜自己所持的是整體主義的方法,所進行的是一體化研究,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對整體主義的誤解。因為,整體主義并不取決于它作為出發點的“單位”在規模上有多大,而是把整體看作是不可分割、不可還原的存在,即使整體包含著各種各樣的要素,那么,其要素也是分殊著整體的質的,是從屬于整體的存在與發展的。當沃勒斯坦分析世界體系的“中心”“邊緣”和他所謂的“半邊緣”時,當他需要描述“中心”“半邊緣”和“邊緣”的差異時,顯然并不是在整體主義的思路上進行思考的。沃勒斯坦雖然努力把分析單位從民族國家轉移到世界體系上來,而在分析視角上,則沒有實現相應的轉變,他依然是運用著民族國家——也就是個人主義——的分析視角。
也就是說,沃勒斯坦并不像他自己所宣稱的那樣是整體主義的,或者說,他所聲稱的“整體主義”并不是真正的整體主義,而是一種機械論的整體主義觀。我們看到,沃勒斯坦在闡釋他的世界體系論的思想時聲稱自己反對任何理論預設,然而,在他的實際理論活動中,在用世界體系的分析單位去替代民族國家的分析單位時,卻為自己預先確立起了一個理論目標,那就是“我找到了一種典型的單位,而不是各種單位中的單位。我可以把主權國家的變化作為世界體系演變和交互作用的結果來解釋。”③Immanuel Wallerstein, The Modern World System: Capitalist Agriculture and the Origins of the European World Economy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 New York: Academic Press, 1974,p.7、99.正是基于這種認識以及理論目標,他在所有的理論分析中都無視——甚至是刻意忽略——民族國家演變的事實及其規律,而是把所有國家的變化都解釋為世界體系演變的結果。在沃勒斯坦的眼中,“國家不‘發展,只有作為整體的現代世界體系的發展。”[美]伊曼紐爾·沃勒斯坦:《是社會的發展還是世界體系的發展?》,《沃勒斯坦精粹》,黃光耀、洪霞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42頁。或者說,在急于拋棄民族國家的分析單位的強烈愿望的促使下,沃勒斯坦根本就不承認國家的發展,即從來不把國家視為一個有著獨自運行和發展的系統,而是完全將其作為世界體系的構成部分,認為國家的發展完全是世界體系演變和交互作用的結果。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是不是可以推導出這樣的結論:是世界體系孕育了民族國家?先有了世界體系,后來才有了民族國家?這顯然是與史實不相符合的,民族國家產生于世界體系之先是一個不容懷疑的歷史事實,正是先有了民族國家,而且民族國家顯示出了無所不能的力量,才開始了對世界的征服,才把分散的廣大地區逐步納入到了一個互動的體系之中,并成為世界體系。所以,沃勒斯坦可能是為了邏輯的原因而忽視了歷史,放棄了理論建構需要使歷史與邏輯相一致的原則。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我們很難說沃勒斯坦的理論是整體主義的,即便我們承認他所宣稱的“整體主義”是真實的,也必然說那是一種機械論的整體主義。從社會科學的發展來看,自19世紀開始,由于辯證法的出現,整體主義的所有理論建構都必須得到辯證法的支持,也就是需要遵從歷史與邏輯相一致的原則。由于沃勒斯坦要求在邏輯上彰顯自己所宣揚的世界體系分析單位,就選擇了過度貶斥民族國家的做法,甚至把民族國家的一切統統解釋為世界體系變動的結果。這是與民族國家通過征服而造就了世界體系的歷史不一致的。這種用世界體系否定民族國家的做法顯然是片面的和極端化的理論傾向,沒有任何辯證法的因素,因而,也就不可能是整體主義的理論。
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論至多也只能說是一種機械論的整體主義理論和方法,正是因為這種機械論的整體主義,使沃勒斯坦在分析現代世界體系的時候總會得出一些表面上看似客觀而實則錯誤的結論。沃勒斯坦曾試圖通過對東西歐發展史的比較去解釋現代世界體系中心-邊緣結構生成的原因,他最后的結論是,“要么是東歐變成西歐的‘面包籃子(breadbasket),要么相反。不管是哪一種方案,都是當時的‘形勢所需(needs of the situation)。微弱的優勢決定了兩種方案中的哪一種會勝出。”③這似乎是說,既然現代世界體系的生成過程也是中心-邊緣結構的生成過程,那就必然會要求一些國家去充當中心或邊緣,在東西歐之間,要么是東歐作中心西歐作邊緣,要么是西歐作中心東歐作邊緣。這種解釋表面上看來確實是具有說服力的,似乎指出了歷史發展的客觀必然性,而在實際上,卻掩蓋了問題的本質,甚至可以認為是在為中心國開脫。因為,這種表述似乎是說,中心國之所以成為世界體系的中心,并不是根源于它的資本主義擴張和對世界的軍事征服,而是歷史發展中的“天擇”,是因為歷史發展到了現代而出現的一種自然選擇。換言之,現代世界總會出現中心或邊緣,至于誰充當中心或邊緣,則是歷史的選擇而不是由于人的行為造成的。
這種表述看似符合世界體系的自然發展史,而其背后的潛臺詞卻是,中心與邊緣的差距是世界體系自身演變的結果,而不是中心國努力建構的結果,更不是資本主義世界化過程中的軍事入侵、政治壓迫和經濟掠奪的結果了。我們認為,雖然世界體系的中心-邊緣結構表現為歷史發展的結果,但這種歷史卻是那些日后成為中心國的國家用行動寫出來的。也就是說,在世界體系生成的過程中,率先進入工業化進程的國家通過軍事、政治、經濟活動而建立起了世界的中心-邊緣結構,造就了世界體系中的國家間不平等關系。對于這樣一個不平等、不公正的世界,中心國是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的。以我們現在經常談論的大氣污染、全球變暖等為例,從歷史上看,它正是在中心國幾百年的發展中積累下來的,即使就當下而言,也是由于中心國的高消費造成的。然而,中心國卻憑借著自己的話語霸權,強制性地要求邊緣國減排,似乎中心國在這一問題上又站在了道義的制高點上,而邊緣國則成了偷偷摸摸進行排放的罪犯。可是,當沃勒斯坦把中心與邊緣都歸于世界體系的形成史時,輕輕松松地就把中心國的全部軍事侵略、政治壓迫和經濟掠奪史一筆抹殺了,因而也就可以逃脫制造出世界不平等、不公正的全部責任了。雖然這是歷史罪責,但是,如果無視這種罪責的話,中心國在今天就會在任何一個問題上都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并用來支持它們——好像是道義的而實際上則充滿罪責——的話語霸權。所以,沃勒斯坦在把世界體系作為分析單位后并沒有實現對世界體系的科學理解。而且,盡管沃勒斯坦努力在歷史的維度上去描述世界體系的生成,卻沒有把世界體系完整地、真實地呈現給我們,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說,呈現給我們的只是一個假象。
可見,當沃勒斯坦表現出了對世界體系所做的結構化分析的過度依賴時,就會忽略——甚至為了預先設定的理論目標而刻意去模糊——世界體系中的民族國家行為,尤其是其中的中心國的行為及其責任。這可以說是科學研究中的一個值得記取的教訓,當我們過于重視結構本身時,就會忽略結構內的構成主體及其行為責任。例如,在探討腐敗問題時,如果我們過多地將其歸結為制度上的和權力結構上的原因時,也就自然會忽視制度條件下的人的個體原因。世界體系顯然有一個歷史生成的過程,而且它是一個客觀進程,現代世界體系就是一個擺在我們面前的客觀現實,我們在其生成史中也是能夠解讀出其發展邏輯的。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可以把作為世界體系組成部分的民族國家的所有行為都視為世界體系演變的結果,特別是不應將世界體系中那些不平等、不公正的現實完全歸于其生成史,而是要看到那些今天處于世界體系中心的國家在這個體系生成過程中所做過的事情,并讓他們看到也承認今天所擁有的軍事和政治強權、經濟優越地位和話語霸權等都是通過無數罪行換取的。這樣的話,它們就不會在維護這個世界體系的中心-邊緣結構中顯得理直氣壯了,更不用說在每一件事情上都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了。
現在,人類正處在全球化進程中,全球化的中心任務就是要打破世界的中心-邊緣結構,如果中心國的話語霸權被認為是建立在道德制高點上的話,那么,全球化就極有可能被引入歧途。只有相反,那就是讓中心國的話語霸權與道德制高點相脫離,才有可能掃清世界體系去中心化道路上所存在著的各種觀念上的障礙。斯克萊爾在討論全球化的概念時有過這樣的評價,“許多熱心于全球化概念的人發現,有關它的論述大部分都具有過多的結構主義色彩,也過分抽象,這些論述集中關注那些與人無關的客觀的(impersonal)全球性力量,而這些力量是不容個人置喙的。這方面的例子包括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論,盡管它在表面上看來有著明顯的全球化傾向。”Leslie Sklair, Globalization: Capitalism and Its Alternative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p.2.所以,當沃勒斯坦用世界體系去代替民族國家而作為分析單位時,表面看來是一種理論和方法上的創新,實際上卻與眾多以民族國家為分析單位的理論一樣,依然屬于機械論的范疇。在全球化進程中,科學研究應當尋求去中心化的可行路徑,應當把建構一個平等、公正的世界體系作為目標,因而,應當擺脫所有的以某種形態的客體性存在為分析單位的做法。社會科學研究在全球化進程中的重要任務就是,應當著重認識世界體系的運行機制,并從這種運行機制中發現所有實體性存在開展平等合作的可能性,而不是計較于把某個實體性的存在作為分析單位。
另一方面,沃勒斯坦這種基于貌似客觀性的分析而得出的結論不僅有著為中心國開脫的嫌疑,同時也似乎是要讓人們接受這樣一種觀念,那就是,無論處在世界體系的中心還是邊緣,都無非是一種命定的事實。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世界的中心-邊緣結構就是不可改變的了,即便某個處于邊緣的國家由于某些偶然的原因而走進了中心,或者,某個中心國家由于某個偶然的原因而滑落邊緣,都不可能改變世界體系的中心-邊緣結構。盡管目前中心國與邊緣國中的某個具體國家的位移現象(沃勒斯坦也對現代世界體系中的“中心”“半邊緣”和“邊緣”的位移現象做出了細致而深入的描繪與分析)未能撼動現代世界體系的中心-邊緣結構,但這并不意味著中心-邊緣結構是不可改變的。它所表明的僅僅是通過邊緣國向中心國躍遷的策略是無法打破中心-邊緣結構的,相反,還可能會進一步鞏固這一不平等的結構。因為,這些位移現象仍然發生在中心-邊緣結構之中,甚至經常性地落入了現代化理論的窠臼之中。
當然,我們并不是說沃勒斯坦贊成和認同中心-邊緣結構,在閱讀沃勒斯坦的著作時,我們能夠強烈地感受到他為自己所確立的目標,事實上,他的《現代世界體系》一書的主基調也正是批判中心-邊緣結構中的剝削與被剝削關系。但是,由于沃勒斯坦沒能一貫堅持他所推薦的世界體系觀,沒能建立起真正的世界體系分析視角,以至于他的一些論述與結論給我們傳達了這樣的觀念:世界的中心-邊緣結構是客觀的、自然的,也是不可改變的。這樣一來,沃勒斯坦也就不可能提出打破中心-邊緣結構的明確要求了。換句話說,從世界中心-邊緣結構中的具體國家的位移現象沒能打破這種中心-邊緣結構的事實中,我們不應導出世界中心-邊緣結構是命定的和不能打破的這樣一種判斷。相反,我們認為,當人類處在全球化、后工業化的進程中時,一個首要任務就是要打破世界中心-邊緣結構,或者說,打破世界中心-邊緣結構是我們必須明確提出的任務和要求。只有當我們首先確立起了這一任務,才可能在進一步的追求中找到合適的策略。否則,在沒有認識到世界中心-邊緣結構的情況下,在沒有明確提出打破世界中心-邊緣結構的任務時,我們的任何努力都可能是徒勞的,都可能進一步鞏固世界中心-邊緣結構,這反而會讓我們更容易得出世界中心-邊緣結構是命定的和不可改變的這樣一種錯誤結論,人類也就可能因此而在世界中心-邊緣結構及其思維中陷入一個死循環。
我們今天正面對著一個全新的任務,那就是,不把既有的世界體系當作一個一成不變的歷史遺產全盤繼承下來,而是要努力去建構一個新的世界體系,這個新的世界體系將是一個不再有中心-邊緣結構的世界體系,而是一個真正平等的世界體系。在這里,中心對邊緣的任何形式的剝削和壓迫,都將徹底終結。事實上,因為中心-邊緣結構的解構,也不可能再有中心對邊緣的剝削和壓迫了。總之,全球化、后工業化在世界體系演進史上的表現將是一個去中心化的過程,會因為世界的中心-邊緣結構被打破而獲得一個全新的世界。正是在我們意識到了這種打破世界中心-邊緣結構的任務時,才不得不對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論進行分析,也正是通過對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論的分析,我們才清晰地看到他的世界體系論是具有某種抽象的形而上學特征的,他在談論中心-邊緣結構的時候更多地是以經濟為考察對象的,中心國與邊緣國的差異在他的理論中也就被鎖定在經濟方面了,而其他方面的差異都被忽略了。所以,沃勒斯坦雖然把分析單位從民族國家轉移到了世界體系,而在研究路徑和思維方式上并沒有改變。如果說諸多把民族國家作為分析單位的理論還在民族國家之外留下了空間,讓人們可以去觀察和考察國家間的關系并提出各種各樣的意見,那么,由于沃勒斯坦用世界體系這個更大的分析單位代替了民族國家,也把“留白”之處填滿了,以至于其理論的機械論傾向顯得更加明顯。在科學發展史上,這實際上是18世紀機械論盛行之時的理論色彩,而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論在獲得這種色彩時,未免大大地落后于時代了。我們承認,世界體系是以往學者都未發現或未開拓的研究對象,但是,對于這個研究對象的一切解讀,都應實現研究視角和方法上的創新。沃勒斯坦顯然沒有承擔起這項使命,反而退回到了18世紀。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機械論的一切缺陷也都反映在了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論中。由此看來,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論為全球化研究所留下的是一個前車之鑒。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公共管理學院
責任編輯:秦開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