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陶
南方鄉土迷宮
○黑陶

黑陶,1968年出生于江蘇宜興丁蜀鎮。母親是農民,父親是燒陶工人。16歲初中畢業后離開家鄉外出求學,23歲畢業于蘇州大學中文系。現居無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無錫市作家協會主席。出版的作品有《夜晚灼燙》《泥與焰》《漆藍書簡:被遮蔽的江南》《燒制漢語》等。
我的老家,在江蘇省宜興市丁蜀鎮。16歲考取師范離開家鄉之前,我都在這片土地上活動、生長。
以家為中心,東面有書院、廟宇殘跡、田野、石礦、濱湖鄉村、太湖。
書院即東坡書院,我的小學所在地,因蘇東坡曾在此講學、會友而得名,是一座沿南北中軸線布置、結構對稱的古老建筑。在這里接受的5年小學教育,無形中給了我最初的傳統文化的滋養。
殘存的廟宇稱娘娘廟,相傳有三位當地的割草少女為掩護孫權而不幸被殺,孫權登基之后,感念三少女恩情,于此修建娘娘廟以作紀念。在宜興老家,蜘蛛隨處結網的傳說也與這個故事附會在一起,據說孫權經三少女掩護躲進某破宅之中,一只蜘蛛隨即在破宅大門織好重重蛛網,追兵趕至門前,見蛛網嚴密如許,料肯定無人在內,遂在三少女故意的錯誤指點下離開,孫權因此獲救,三少女后被重新醒悟折返的追兵殺害。做了皇帝的孫權在隆重紀念三少女同時,也詔令天下:蜘蛛擁有在任何地方隨意織網的自由!
石礦在東坡書院圍墻外的東南方,二者之間僅隔一條小路。所謂石礦,其實就是一座僅存半壁的青石山丘。稀疏蕭瑟的樹木立于山丘的緩坡之上,在冬日,極似宋元人筆下山水小品中的景致。
田野和濱湖鄉村。我見過、聞過并觸摸過在田野上不停變幻的無垠稻浪、麥浪和油菜花花浪;在奔涌的植物波浪間沉浮的鄉村,它們的名字叫作雙橋、西望、烏溪、茭瀆、大浦……
太湖。家鄉的太湖是清秀而蒼莽的,它有時如大海般浩大寂靜,有時又躁動不安,在農村的夜晚,搖撼著人們的夢鄉。
南面,有蜀南生產隊谷場、碾砣廠、自留地河灘、溪南河、造船廠、南山山脈。
蜀南生產隊谷場位于蠡河(南北流向)和溪南河(東西流向)交匯處的灣角里,我們都把它叫作相公廟場。收獲季節時,放學后,我總要提著生產隊的木制石灰印盒,走狹窄田埂,到相公廟場上朝已經收攏起來的谷堆上蓋印,以此作印記,防止有人偷盜。
碾砣廠,正式名稱為紅陽礦產品加工廠,母親在務農之余,曾常年在這里勞作。那石粉彌漫、碾砣轟響的惡劣環境中辨不清面目的母親勞動形象,在我生命中刻下了一道難以磨滅的痛的印痕!
朝南的家門前面原是一片田地,田地南緣,是一座高高的圩堤;圩堤外面,是雜樹叢生的自留地河灘,再往前,就是青綠蕩漾的溪南河。我家在河灘樹林邊的自留地上種著山芋、黃豆,父親曾在一年發大水時在自留地水溝里捉到過兩條大魚,我親眼看見綠萍覆蓋的河灘水塘里,一條蛇將一只碩大的青蛙活活吞進肚里。
造船廠在溪南河對岸,在丁蜀中學上初中時我常經過那里。傾斜的地面上油污蜿蜒;那些架空的龐大半成品船身底下,螞蟻大小的工人們來回穿行;桐油味濃重,藍白的電焊火花不時閃耀在我現時的記憶里。
南山山脈。家門前遠處的南山,是浙江天目山余脈。連綿起伏的青黛山上,是漫無邊際的黑色松林,是波濤翻滾的青翠竹海;山體的內部,還藏有烏金的煤和生產紫砂茶壺所必需的五色陶土。沿著南山山麓的104國道,我曾多次在炎熱暑假騎著自行車,去過那用一塊黃石標志的省界——江蘇和浙江的省界。
西面的地域元素,是火焰熊熊的陶瓷工廠、蜀山老街、蠡河、作為陶都聞名于世的宜興丁蜀鎮城區。
窯內日夜熾烈的火焰、滑動的窯車、堆壘的露天陶器叢林、成排的釉缸、結構復雜的大小廠房以及地面上空的暖熱烘房,共同構成了我童年的一個王國。
依山(蜀山)傍水(蠡河)的蜀山老街,我們習慣叫它南街。河畔茶館店的熱氣、供銷社被磨損的光滑柜臺,以及柜臺上空和高高的收款臺相連的锃亮鐵絲,還有夾著錢票的鐵夾子沿鐵絲滑向收款臺的哧溜聲,至今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回響在耳旁。
蠡河,父親和母親的日常勞動都和這條河流有關。每天黎明,做駁運工的父親,都要將剛剛出窯的陶器挑上或滾上巨大的木頭駁船,然后和工友們一道搖船,將貨物送至丁蜀鎮城區的陶瓷批發站;母親所在的碾砣廠也在河邊,不開碾砣的時候,看到河里的班輪來了,母親就知道該到回家燒飯的時候了。
丁蜀鎮城區被我們視為“街上”。那里有放電影的戲館子、電影院和湖光影劇院,有大木橋一帶的各色店鋪,有中央樓浴室,有電影院附近的第一百貨商店、第一副食品商店,有丁山照相館,有賣報紙和雜志的綠色郵電局,有鎮最西頭寧杭公路旁的丁山長途汽車站,乘上某輛汽車,當天就可以直達南京、無錫、常州、鎮江、杭州或上海……
家的北面,則主要是一座蜀山和河汊縱橫的肥沃蘇南平原。東坡書院和南街分列蜀山的東西兩翼,只有百余米高的蜀山,南坡全為松樹,松間有累累墳塋;北坡則遍植青竹,風過時,竹葉颯颯,疑為仙境。山的北麓還有兩口倒映著綠竹的清澈池塘,宛如山的一雙明目。如果說陶瓷工廠是我童年熱愛的一個人工王國,那么蜀山則是我向往并且幾乎必須每天深入的一個自然王國,爬山、吊樹、捉迷藏、挖野蒜、在竹林里苦練“鯉魚打挺”……蜀山后面,就是浩浩蕩蕩的蘇南平原了。這一塊土地上所存留的諸如蠡墅、施蕩等地名,隱約讓人遙想起當年范蠡、西施在這一帶的飄蕩蹤跡。
如上復雜元素,錯綜構成了一座屬于我的中國南方鄉土迷宮。在這樣的迷宮里,我獲得了自己某種宿命的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