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博
助讀系統是語文教材的重要組成部分,它不僅集中體現了教材編者的選編目的,為學生的獨立閱讀提供必要、合理的幫助,而且還為語文教學提供了重要的視域導向。在經典文學名著教學中,這一點顯得更為重要,因為語文教材中的“經典文學名著選篇”大都內涵豐富、思想精深,解讀空間甚大。對于這種經典文本的解讀,助讀系統的視域導向作用就顯得更加重要。但筆者在教學中發現,助讀系統在為閱讀活動提供視域導向的同時,也存在著視域局限,這種局限往往窄化經典文本的讀解空間,弱化閱讀主體的審美動力。我們以高中語文選修教材《中國小說欣賞》中的選篇“情真意切釋猜嫌”為例,探究助讀系統在文學名著教學中的視域局限。
一、背景知識的局限
語文助讀系統的作用之一就是為選篇提供必要的背景知識。在“經典文學名著選篇”教學中,助讀系統蘊含的背景知識,為學生了解名著和感知文本提供了重要基礎。因此,教材編者必須確保助讀系統所提供的背景知識客觀、正確,對于存有爭議的問題要選擇學術界相對比較認同的觀點,并以適當的方式展現給學生。若背景知識不夠客觀、精準,那么助讀系統在知識層面的局限便會表現出來并不可避免地影響閱讀活動。“情真意切釋猜嫌”的正文之前有一段七八百字的序文,編者試圖通過這段序文向中學生介紹《紅樓夢》這部作品的基本概況。筆者認為,這段背景性的文字有諸多值得商榷之處。
1.《紅樓夢》究竟有幾條主線
序文中有這樣一段話:“故事中的主線有以下幾條:一是以賈府為中心,敘述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由鼎盛走向衰落的歷史,即‘家亡一線;二是敘述賈寶玉、林黛玉之間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三是敘述大觀園眾女性的悲慘命運,即‘人散一線。”《紅樓夢》的主線究竟是什么?這是一個頗具爭議的問題。歸納起來有“寶黛愛情主線說”“家族興亡主線說”“政治斗爭主線說”“雙重主線說”等多種觀點。這些觀點似乎都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又難以讓所有的讀者信服。所謂主線,即小說的主要線索。什么是線索?《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是:“比喻事物發展的脈絡或探求問題的途徑。”就小說而言,線索就是小說中貫穿情節發展的脈絡,它把小說中的各個事件連成一體,表現形式可以是人物的活動、事件的發展或某一貫穿始終的事物。小說的主要線索(即主線)就是從始至終推動小說情節發展的最主要的事件或人物活動。在《紅樓夢》中,貫穿始終的一個重要事件便是家族興亡,即以賈府為代表的四大家族由興盛到衰敗的過程。小說的前兩回雖然沒有直接提到賈府,但無論是“女媧補天”“眼淚還債”,還是“甄士隱與賈雨村的故事”,其著眼點都在于引出賈家的故事:通過“女媧補天”引出“頑石”這個第三者的視角,并以此來觀照賈府的興亡;通過“眼淚還債”引出賈府中的兩個重要角色——賈寶玉(神瑛侍者)和林黛玉(絳珠仙草);又通過“甄士隱與賈雨村的故事”引出“林黛玉進賈府”和“賈家的故事”。可見,家族興亡是《紅樓夢》的一條非常重要的線索,賈寶玉叛逆性格的形成、寶黛釵的愛情悲劇和以金陵十二釵為代表的眾女兒的離散,這一切都是在家族敗亡這一背景下產生的。可見,“家族興亡”是《紅樓夢》的一條主線,而且是唯一的主線,小說中其他大大小小的事件和所有人物的命運走向都是在“家族興亡”這一主線的影響下產生的。因此,序文所述“《紅樓夢》有三條主線”的說法是值得商榷的,雖然“寶黛愛情悲劇”和“眾女兒離散”也是作者著力表現的內容,但此二者卻不是貫穿作品的主脈。“寶黛愛情悲劇”和“眾女兒離散”都是在家族敗亡的背景下產生的,這二者可以是小說的兩條重要副線,但卻不是小說的主線。
2.《紅樓夢》中出場的人物究竟有多少位
本篇序文中有這樣一段話:“《紅樓夢》中出場次數較多的人物達到一百個以上,而各自特色鮮明,栩栩如生。”《紅樓夢》究竟寫了多少人物?清朝嘉慶年間姜祺統計共448人;民國初年蘭上星作《紅樓夢人物譜》,共收721人;近人徐恭時歷時數年統計出《紅樓夢》的人物共計975人。這里我們姑且不論“紅樓人物”的具體數量,在筆者看來,這種統計人物數量的做法其實是對文本的一種誤讀。我們知道,《紅樓夢》是一部“詩化小說”,小說的創作原則之一就是“用寫詩的方法寫小說”,而詩歌創作的核心旨要又在于意境,所以,《紅樓夢》非常重視“意境”的創設。就人物形象而言,作者主要塑造“意境人物”,作者塑造人物的目的在于創設意境,所以,小說中好多人物的名字會隨著意境創設的需要而發生變化。試看以下幾個例子:小說第五回作者寫到秦可卿房中有一個叫媚人的小丫頭服侍寶玉睡午覺,可到了四十六回作者便把“媚人”這個名字改成了“可人”,這是為什么呢?筆者認為作者的真實目的是通過這種改變提醒讀者不要忘了死去的秦可卿;小說第二十一回提到晴雯的嫂子多姑娘與賈璉偷情,可到了七十七回作者又將“多姑娘”改成了“燈姑娘”,“多姑娘”是隱喻此人多情,“燈姑娘”這個名字則是出于意境創設的需要,作者讓這盞“明燈”照亮了寶玉和晴雯那種冰清玉潔的關系;趙姨娘身邊的小丫頭叫小雀,可在趙姨娘兄弟去世的時候,作者卻把“小雀”改成了“小吉祥兒”,這里很顯然蘊含了一種調侃的意味。由以上三例可見,由于《紅樓夢》遵循“意境寫人”的創作原則,人物的名字作為一種符號性的表征會隨著意境的變化而發生變化,因此,對于《紅樓夢》中出現的人物,其數量是不可統計的,這是由《紅樓夢》作為詩化小說的特質所決定的。所以,序文中所提“《紅樓夢》中出場次數較多的人物達到一百個以上”的說法是值得商榷的:第一,“出場次數較多”的具體標準是什么?第二,既然紅樓人物的數量不可統計,那么“一百個”是如何得出的?這兩個問題值得教材的編者和使用者深思。
二、解讀視角的局限
語文助讀系統的作用之二就是為選篇提供解讀視角。“經典文學名著選篇”往往內蘊豐富,思想深邃,其解讀視角也必然是多元化的。教材編者既要著眼于選篇作為語文教學的媒介所負載的語文知識,又要著眼于選篇作為獨立審美對象的價值所在,還要考慮到學生的個體差異,盡量為閱讀主體提供相對開放、多元的解讀視角,這樣才會避免閱讀空間的窄化與認知層面的局限。《情真意切釋猜嫌》這篇課文節選自《紅樓夢》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風雨夕悶制風雨詞”,在開篇之前編者寫下了這樣一段引言:“在人們的印象中,林黛玉和薛寶釵好像一對情敵,互相敵視。其實并非如此,在坦誠的對話中,兩個人最終情深如姐妹……”很顯然,這段引言是教材編者為學生提供的一個解讀視角,即在課文中林黛玉和薛寶釵通過真誠的對話,冰釋前嫌,成為摯友。筆者認為,編者提供的這一解讀視角無可厚非,但思之再三,又覺得這一解讀視角過于單一。如果將這篇課文回歸原著,我們會發現作者給我們提供的解讀視角是多元化的。
1.提示讀者黛、釵矛盾完全化解
這篇課文節選自《紅樓夢》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風雨夕悶制風雨詞”,“金蘭”一詞源自《易經》,《易經·系辭上》:“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金蘭”是指契合的友情,深厚的情感。在這一回中,“金蘭”喻指黛、釵之間的關系發生質變,此前的種種矛盾,如過眼云煙,不復存在。在此回之前,黛釵之間始終存有誤會、分歧和矛盾,第八回和第三十回均正面描寫了黛釵之間的矛盾,可到了四十五回,寶釵探望病中的林黛玉,二人通過談論病情和真誠的對話,終于消除了分歧,成為摯友。因此,“黛、釵矛盾化解”確為本篇的一個重要解讀視角。
2.暴露造成寶黛愛情悲劇的原因
在這篇課文中,作者用大段的文字描寫黛釵二人對病情的談論,而且特別提到黛玉的病情難纏,“這里走的幾個太醫雖都還好,只是吃他們的藥總不見效……每年間鬧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也不是常法。”《紅樓夢》前八十回正面描寫黛玉病情有三次,即二十八回、四十五回和五十七回,其目的是讓讀者看到黛玉的病情在不斷惡化,進而揭示八十回之后賈府諸人“棄黛娶釵”的一個原因——黛玉多病。我們注意,這篇課文在情節安排上非常值得我們思考,健康的薛寶釵和多病的林黛玉一起討論病情,而此時的林黛玉已經充分意識到自己的病情給賈府帶來的種種麻煩,“請大夫,熬藥,人參肉桂,已經鬧了個天翻地覆……老太太、太太、風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說,那些底下的婆子丫頭們,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這種情節安排其實是暗示讀者,隨著情節的發展,黛玉的病情會更加難纏,賈府諸人也會因此厭惡黛玉。所以,八十回之后造成寶黛愛情的悲劇的原因之一就是黛玉多病,一邊是健康的薛寶釵,一邊是多病的林黛玉,賈府諸人的“棄黛娶釵”是一種必然選擇。筆者認為,就本篇而言,“通過病情暴露造成寶黛愛情悲劇的原因”也是一個重要的解讀視角。
3.暴露賈府家族斗爭的焦點
前面我們提到,“家族興亡”是《紅樓夢》的主線,作者主要展現了榮國府內部大房與二房、二房中嫡子派與庶子派之間的矛盾。雖然賈府矛盾甚多,但其焦點主要集中在王熙鳳和賈寶玉這兩個人物的身上,本篇作者便通過林黛玉之口道出了這個家族斗爭的焦點:“你看這里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丫頭兩個,他們尚虎視眈眈,背地里言三語四的,何況于我?”由此可見,賈府內部的派系斗爭日趨尖銳,此時的王熙鳳、賈寶玉已是眾矢之的。作者是通過這樣一個細節暗示給讀者,賈府的家族斗爭此時已經接近白熱化的程度,這也不妨作為我們教學中的一個解讀視角。
經典文學名著的闡釋空間是巨大的,單維的解讀視角必然會束縛學生創造力的發揮。因此,語文助讀系統要盡量開掘多元化的解讀視角。
三、審美視角的局限
“鑒賞作品”是經典文學名著教學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而鑒賞的過程必然伴隨著對作品美學內涵的審視與品鑒。語文助讀系統在為閱讀主體提供背景知識和解讀視角的同時,也為其提供了相應的審美視角。在本篇的正文之后,編者寫下了一段鑒賞文:“兩位女主人公卻第一次敞開心扉,說起了悄悄話。兩位美麗的主人公心心相映、情同姐妹,也許正表現出作者的理想吧。”在筆者看來,教材編者提供的審美視角是值得商榷的。
1.黛釵二人的第一次敞開心扉
前文我們提到,小說的四十五回以前,黛、釵之間一直存有矛盾,到了四十五回二人通過真誠的對話使之前的矛盾得以化解,因此,教材編者認為本篇是黛、釵二人第一次敞開心扉、展開對話。其實這是一種誤讀,早在本回之前黛釵二人就已經敞開心扉,進行了一次真誠的對話。小說第四十二回作者寫道,林黛玉因為在喝酒行令的時候隨口說出了《牡丹亭》和《西廂記》中的兩句,薛寶釵因此對黛玉進行了一番真誠的勸說:“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寶釵站在主流價值觀的立場上對黛玉進了真誠而善意的勸說,這難道不是敞開心扉嗎?我們再看林黛玉的表現:“一席話,說得黛玉低頭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應‘是的一字。”黛玉雖然無言,但可以看出她對寶釵說的話欣然接受,更被寶釵光明正大的人格和對自己善意的關心所打動。黛玉終于接受了寶釵的意見,這不也是敞開心扉的一種表現嗎?可見,黛、釵二人早在四十二回就已經敞開心扉,化解矛盾了,正因為如此,第四十二回的回題才叫“蘅蕪君蘭言解疑癖”,即薛寶釵用友善的語言向林黛玉敞開了心扉,讓林黛玉消除了疑慮。
2.黛釵融洽的關系是否為作者的理想
編者在這段鑒賞文中提到黛釵融洽的關系是作者的理想,“兩位美麗的主人公心心相映、情同姐妹,也許正表現出作者的理想吧”。在筆者看來,作者的理想不僅僅是林黛玉與薛寶釵表層關系的融洽,其深層的用意是通過黛、釵二人表現“美的互補”和“文化的互補”。我們知道,《紅樓夢》中的林黛玉孤芳自賞、目下無塵,更多表現了一種“出世美”;而薛寶釵行為豁達、安分隨時,更多彰顯了一種“入世美”。就文化層面而言,林黛玉代表的是道家文化,而薛寶釵代表是儒家文化,“儒道互補”才是完整的中國文化。所以,本篇中作者在展現黛釵融洽關系的背后隱含著作者深層的審美理想,即融通儒道兩家文化,兼有出世和入世之美。正因為如此,小說第五回才提到“兼美”(兼有出世和入世之美)這一價值話語。筆者認為,本篇所彰顯的作者的理想,并非黛釵二人表層關系的融洽,而是“美的互補”與“文化的互補”。
助讀系統作為語文教學尤其是經典文學名著教學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發揮著極為重要的視域導向作用,如啟發教師的教學思路,激發學生的學習興趣,為學生提供自學指導等等。助讀系統要對閱讀行為進行引導,這種引導更多是基于宏觀層面的,是多元化的引導。教材編者切不可因為局限于某種閱讀目的或“一己視角”,而取代多元化的視域引導。
參考文獻
[1] 語文.中國小說欣賞[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
[2] 梁歸智.新評新校紅樓夢[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5.
[3] 梁歸智.紅樓疑案——紅樓夢探佚瑣話[M].北京:中華書局,2008.
【責任編輯 關燕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