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秋
最初知道盧新華是因為他的短篇小說《傷痕》和中國當代文學史上以這篇小說命名的“傷痕文學”;后來認識盧新華是因為他的長篇小說《紫禁女》,這部長篇帶給我的震撼不亞于其短篇《傷痕》;最近見到盧新華是因為我們同時受邀參加2014年南昌大學主辦的“首屆新移民文學國際研討會”。在江西九江星子縣溫泉鎮(zhèn)的天沐溫泉度假村,我有機會與他相遇交談,感受這位24歲就已進入中國當代文學史的知名作家的開朗與幽默,陽光與善談。
一.大學一舉成名,人生多次歸零——經(jīng)歷跌宕起伏的作家
盧新華,男,1954年出生于江蘇如皋。1973年應征入伍,曾任山東曲阜某部偵察班長。1977年退役后被分配到江蘇南通柴油機廠當油漆工人。同年參加剛恢復的全國高考,被復旦大學中文系錄取。
盧新華真正親近文學,從他十六歲插隊落戶時開始。那時他當農(nóng)民,勞動很辛苦,看不到命運有改變的可能。后來他從江蘇《新華日報》上讀到一些詩,覺得自己也能寫,就開始嘗試寫作投稿,希望能以此改變在農(nóng)村勞作的命運。
后來盧新華讀到《青春之歌》,書中林道靜寫給盧嘉川的愛情詩讓他印象深刻,很可能是從那時開始他愛上寫詩。但真正開始發(fā)表詩歌,應該是在他參軍以后。當兵期間,他經(jīng)常站崗,而且一站就是兩個小時。為了打發(fā)時間,也為了防止自己打瞌睡,他開始利用站崗值勤的時間構思詩歌。這些詩歌后來多半發(fā)表在連隊黑板報上,比如《偵察兵愛山》,也有一些被當?shù)氐摹肚肺乃嚒泛汀豆まr(nóng)兵詩畫專刊》所選用。
盧新華喜歡并開始寫小說是在他高考復習時。第一篇小說是他在江蘇南通一中高考補習班上寫的作文《寫在高考復習中的回憶》,主要寫一個退伍軍人在高考復習中回顧“文革”時受“讀書無用論”影響,沒有好好讀書而浪擲光陰的痛悔心情。語文老師曾讓他以這篇為范文給全班朗讀。讀完后,不僅他自己泣不成聲,班上其余同學也哭成一片。這篇作文對盧新華以后走上文學道路逐步建立自信起很大作用。
但盧新華最初的理想并非成為小說家,而是希望成為詩人或哲學家。他從小就喜歡哲學,也耽于玄思冥想。參軍期間,他閱讀了不少哲學著作,如恩格斯《自然辯證法》和《反杜林論》、列寧《國家與革命》等。
考上復旦后,他開始覺得詩歌尤其是抒情詩容量較小,不適合表達他對一些重大歷史事件的思想和看法。而反觀中外文學史上內(nèi)涵較豐富、思想較深刻的作品,大多都是小說。他認為,作為一種文學體裁,小說容量相對較大,可以包容詩歌、散文、政論等多種形式,比如巴爾扎克《人間喜劇》、雨果《悲慘世界》、托爾斯泰《戰(zhàn)爭與和平》、曹雪芹《紅樓夢》等。此外,小說反映社會現(xiàn)實最迅速,這為作家干預和批判現(xiàn)實、成為時代代言人創(chuàng)造良好契機。
因為盧新華,中國文學史出現(xiàn)了一個新名詞:傷痕文學。1978年8月11日,他在上海《文匯報》發(fā)表短篇小說《傷痕》,由此開創(chuàng)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傷痕文學”思潮。《文匯報》以整版篇幅發(fā)表這篇小說,引起很大社會反響。一時間,盧新華這個復旦中文系一年級學生一舉成名,成為“文革”后首批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作協(xié)上海分會理事、上海市青聯(lián)常委、第四屆全國文代會代表……套在他頭上的光環(huán)一圈又一圈。
繼《傷痕》之后,他又陸續(xù)發(fā)表《上帝原諒他》(1978)、《晚霞》(1978)、中篇小說《魔》(1979)、《愛之咎》(1980)、《落榜的孩子》(1980)、《表叔》(1980)、《典型》(1980)、《森林之夢》(1986)等諸多作品。
1982年大學畢業(yè)后,盧新華曾任職《文匯報》記者,后辭職經(jīng)商,到深圳創(chuàng)辦實業(yè)公司,被媒體稱為“文人下海第一人”。雖沒賺到多少錢,可他依然惦記著小說,從商之余寫出了第一部長篇小說《森林之夢》。1986年春,浙江文藝出版社編輯汪逸芳征得社領導同意,破例為此書預支給他1000多元稿費。汪逸芳是《森林之夢》的責任編輯,她理解該書是作者的生平傳記。盧新華揣著這筆稿費趕到上海外國語學院念托福,這時他很需要錢,因為他決定赴美留學。
1986年,盧新華就讀于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東亞語言文化系攻讀文學碩士學位。留美期間,他蹬過三輪車,賣過廢電纜,做過金融期貨,當過賭場發(fā)牌員;一邊謀生,一邊不斷將人生“歸零”,多次在新的行業(yè)從零開始,從新的起點再度出發(fā),以此不斷更新和挑戰(zhàn)自己的生命體驗,開闊視野,回眸中國歷史和文化,激發(fā)對時代和社會的深入思考。
當初想出國,盧新華有多方面考量:一方面,盡管中國很大,歷史悠久,文化博大精深,但他仍感到自己是生活在一口“井”里,至多中國這口“井”比較大一點而已。盡管他因寫《傷痕》一夜成名,但此后他再寫類似作品,想要通過編輯部審查,依然困難重重。那時他總覺得,整個社會文化生活中好像有個緊箍咒,為了能呼吸到更多自由空氣,他想到國外去體驗感受一下資本主義世界。另一方面,他那時已經(jīng)在思考“文革傷痕”的成因,已然感到僅從政治層面將其歸咎于“四人幫”或這個犯了嚴重錯誤的黨,其實還很不夠。因為從更廣闊的歷史層面來考察,他覺得中華文化、中國民族性或國民性同樣要承擔很大責任,之所以當時還得不出結論,很有可能是因為自己“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因此為了厘清“文革傷痕”的因緣,他決意出國,要用新的眼光和視角來閱讀與審視中華文化。在海外,他經(jīng)常換工作,改變身份和角色,一方面是出于生存需要,另一方面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讓自己在對社會生活進行文學觀照時,可以有更多不同的角度選擇。
1986年去美國前,盧新華經(jīng)歷了一段人生最為艱難的日子。那時,他在上海外國語學院參加出國英語培訓班,由于辭了工作,沒有經(jīng)濟來源,他得每周擠時間為《文匯報》寫評論,每月賺一百二十余元的稿費養(yǎng)家糊口。生活如此艱辛也未能熄滅他心中走出國門看世界的希望之火,因為他向往一種身心的自由——他認為這是一個有所堅守和堅持的作家所不可或缺的條件之一。在洛杉磯讀書期間,他曾為了生計在學校附近的小鎮(zhèn)蹬過三輪車,載人觀光,或在觀光點之間“擺渡”觀光客。他非常感恩上天曾賜給他這段寶貴的人生經(jīng)歷,因為“蹬三輪”讓他學會了“放下”——放下曾有過的榮譽和光環(huán),也放下內(nèi)心原有的執(zhí)著……碩士畢業(yè)后,他曾在洛杉磯一家圖書公司做過英文部經(jīng)理,不久又辭職去開公司,兼做金融、期貨和股票。最后由于經(jīng)營不善、投資失誤等原因,這些投資均告失敗。
1992年初,他開始在洛杉磯賭場做發(fā)牌員,每天在賭桌上閱人、閱牌、閱籌碼無數(shù)。漸漸地,在他眼里,一枚枚籌碼成了一滴滴水,一張張鋪著綠絲絨的牌桌成了一個個水塘,而整個賭場便是一片財富的湖泊……他就這樣在賭桌上一邊工作一邊觀察思考,感悟人生,終于覺悟到“財富如水”的性質,不僅寫出了長篇思想文化隨筆《財富如水》,也收獲了賭桌上的世態(tài)百相作為創(chuàng)作素材……
1998年,隨著中篇小說《細節(jié)》在《鐘山》發(fā)表,盧新華開始回歸大陸文壇,再度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此后他出版或發(fā)表的主要作品有:長篇《紫禁女》(2004)、《傷魂》(2013),中篇《夢中人》(2014),隨筆《財富如水》(2010),散文《沉淪》(2005)、《道失而求諸夷》(2010)、《論回頭》(2012)等。
插隊,參軍,上大學,因《傷痕》而文史留名;當記者,下海經(jīng)商,考托福出國,留學讀碩士;在美國蹬三輪賣廢電纜,當英文部經(jīng)理,辭職開公司兼做金融、期貨和股票,在洛杉磯賭場做發(fā)牌員……這就是盧新華迄今為止的大部分人生經(jīng)歷。由此可見其閱歷之豐富,人生之跌宕起伏。他多次將人生歸零,放下既有的一切重新出發(fā),展示出敢于直面和挑戰(zhàn)自我、不懼規(guī)劃人生的巨大勇氣。
二.身不在廟堂,心卻憂天下——作品中飽含憂患意識
無論是出國前對“文革”的反思與批判,還是出國后對中國文化的批判與反思,盧新華的作品都飽含著濃厚強烈的憂患意識。
出國前發(fā)表的《傷痕》、《上帝原諒他》、《晚霞》、《魔》、《愛之咎》、《落榜的孩子》、《表叔》、《典型》等作品內(nèi)容都與“文革”有關,不是寫紅衛(wèi)兵運動、造反、舉報,就是寫上山下鄉(xiāng)、知青返城,揭露王曉華式悲劇人物的心靈創(chuàng)傷,嵌入對主人公們的深切同情。
出國后發(fā)表的《細節(jié)》、《紫禁女》、《傷魂》、《夢中人》、《財富如水》、《沉淪》、《道失而求諸夷》、《論回頭》等作品內(nèi)容大都與中國文化及思想有關,他選取兩條文化批判路徑:一是捕捉在閉合與開放之間的文化痛感,如《紫禁女》;一為叩問在權謀文化浸淫下的人性異化,如《傷魂》。
《夢中人》把農(nóng)民工孟崇仁面對時代洪流時的惶恐和悲痛赤裸裸展示出來。男主人公孟崇仁,諧音“夢中人”,女主人公“孔三小姐”,連接他們兩個村落的是一條“孔孟之道”。兩人談戀愛,“孔三小姐”不肯走大道,專門把“夢中人”往陰暗處推……被“夢中人”拒絕之后,“孔三小姐”去城里做了“小姐”,“夢中人”卻掏著“鐘點費”,到處苦口婆心地說“夢話”,努力勸各地“小姐”們改邪歸正。但他不但討不到“孔三小姐”的歡心,也無法說服其他“自甘墮落”的“小姐”們從良。有一次,“夢中人”因為忘記帶錢,讓一個已經(jīng)“決心”從良的“小姐”對他爆粗口,“罵他是個‘騙子、‘王八蛋,‘吃飽飯沒事干,存心跑到這里來搗蛋,耽誤老娘賺錢,并喝令他:‘滾出去!”他因此險些被“大蓋帽”當做“嫖客”,甚至驚動了鎮(zhèn)上“好心”領導來對他做思想工作:“你怎么回事?真的不懂嗎?那些外地來的女孩子,都是在幫助我們營造良好的投資環(huán)境呢。你把她們都動員走了,還會有哪個老板來投資?……”這位領導竟然如此訓導“夢中人”。至此,盧新華把“夢中人”所有可能的救世之路都封死,留給他的,只剩死路一條。
而“孔三小姐”原是孟崇仁的“表妹”,可這個“表妹”并不賢良德淑,多次主動對表哥投懷送抱,被孟崇仁拒絕后,她就走了一條人生“近路”,主動淪落風塵。小說最后,這個手里拎著雞肉、“渾身散發(fā)著醉生夢死氣息”的“表妹”,意外死在“夢中人”饑餓的羊角錘下。在小說結尾,盧新華告訴讀者,“夢中人”不會醒來,但如果“不想抄近路,走斜道,那么,你肯定還得走‘孔孟之道”。
至此,小說的寓意、悲劇意味和憂患意識已非常明顯:中國社會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金錢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越來越重要;世風日下,道德淪喪,從普通人到政府機關職員都唯錢是舉,這些現(xiàn)象讓像孟崇仁這樣尚有良知的中國人憂心,可僅憑小人物孟崇仁的單打獨斗,在強大的社會勢力面前,這根本就是以卵擊石,自不量力,更無力回天。
《財富如水》歸納了財富會流動、蒸發(fā)、凍結、“滾雪球”、“以柔克剛”、往低處流、“藏污納垢”等特性,對財富與人性進行深刻反思。這部長篇思想隨筆講述諸多古今中外有關財富與人的故事,顯示出作者對這一論題的涉獵既深且廣,同時反映出作者對財富、社會、人性、人類深沉的憂患意識:“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不處理好財富之水,人性之舟、政權之舟,甚至人類社會之舟都有可能傾覆,作者想借此來為人類敲響警鐘。
《傷魂》講的是一個名字與“共和國”諧音的“龔合國”,在中國某個小地方官場上憑借自己摸索的“頻道厚黑學”,貪污腐化、好色專權、道德淪喪、行為荒唐,不僅在仕途如魚得水、春風得意、逢兇化吉、不可一世,而且家庭“大后方”也極為穩(wěn)定,有老丈人鼎力相助,“正房”與“二奶”居然能和平共處、情同姐妹……但在一次巨大且荒誕的政治鬧劇過后,龔合國的“頻道厚黑學”失靈,他心理上受到嚴重刺激,變成了只會喊“媽媽抱抱”的精神病患者。這部小說的諷刺意味和憂患意識更加明顯:貪污腐化、好色專權、道德淪喪,不僅傷害到龔合國這一個體及其家庭,而且會傷到共和國的國魂;作者諷刺的是龔合國這個人,而憂慮的則是共和國的國家靈魂。
盧新華只是一個作家、知識分子,并非官僚貴族,也未身居廟堂,可他卻自覺對時代和社會負有責任,選擇“文以載道”作為自己創(chuàng)作活動的總體坐標,努力準確地把握時代脈搏,做時代的代言人或診療者,盡量表達自己對生活和人性的思考與關注,希望能夠警醒世人。他雖身不在廟堂,而其心卻在憂天下,這或許就是他作品中飽含憂患意識的重要原因。
三.從《傷痕》到《傷魂》——依然站在反思的潮頭
《傷痕》講述有關親情和愛情的故事:王曉華在“文革”中與被打成“叛徒”的母親決裂,離家出走,多年來對母親心存怨恨。為了改造自己,也為了脫離“叛徒”母親,她選擇上山下鄉(xiāng),到渤海灣農(nóng)村扎根。在自我改造過程中,她盡了最大努力,卻仍不能融合到主流的“上進”行列。而戀人又由于自己的家庭問題不能上大學,只好被迫與其中止往來。八年后,重病的母親獲得平反,渴望見女兒一面。當王曉華終于趕回家時,母親已離開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