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近代日本文人在甲午戰爭時期對中國東北以及內蒙古的描述和記錄,與近代日本和中國的角色轉變有著密切關系。他們在內心中一方面對中國的落后、衰敗表現出了惋惜和無奈,另一方面又支持日本的海外擴張,進而在民族主義、殖民主義的前提下,同軍國主義者一樣逐漸加入了西方資本主義列強之中,最終共同來欺侮、掠奪中國。近代日本對中國的侵略行為除了使用堅船利炮之外,這些文人的記述和評價更加增強了日本政府及廣大民眾對中國的輕視,從而使他們的殖民侵略變得越發的猖狂和肆無忌憚。
關鍵詞:甲午戰爭;日本文人;中國東北;內蒙古;活動
作者簡介:劉振生(1962-),男,漢族,遼寧昌圖人,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日本近現代文學、中日文學與文化比較研究。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17-0-02
近代日本對中國的情感從敬慕、關心、擔心到排斥、覬覦、侵略,有其歷史脈絡和客觀發展過程。1840年至1842年的鴉片戰爭,中國敗給了英國,割地賠款等在日本人心中留下了陰影和對現實中國的認識。之后太平天國革命爆發及第二次鴉片戰爭,日本漸漸對中國這個文化母體產生了排斥反應,似乎感到這個古老的帝國已經進入了多病和暮年。日本在這一時期表現了對自身變革或不變的矛盾和猶豫。1853年美國人培理率艦隊迫使日本開港,從此日本將國門逐漸打開,并于1868年開始變法維新,完成了自上而下的資產階級革命,走上了資本主義道路。之后,日本的不斷進步和發展,使其逐漸從一個落后的封建國家很快加入了西方資本主義、帝國主義陣營。日本迅速崛起,使其原來的“學生意識”逐漸淡薄,轉而對這個文化上的師長開始產生審視和懷疑,當然其中也有相當數量的人抱有同情和關心。總之,基于種種心態自19世紀60年代,從乘坐千歲丸而來的高杉晉作等人開始,便不斷有日本人對中國進行了廣泛的踏查、巡游。這種行為到中日甲午戰爭時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轉折時期,并在日俄戰爭前后得到了進一步發展。
1894年7月25日,在經過精心的策劃之后,日本派艦隊首先在豐島偷襲了中國艦隊,中日甲午戰爭由此爆發。同年8月1日,日本發布了《對清國宣戰詔書》。9月,在《國民新聞》社就職的國木田獨步于黃海之戰的第二天便被任命為海軍特派記者,并于10月17日登上了位于北朝鮮大同江附近的“千代田號”軍艦,之后撰寫了《愛弟通信》(佐久良書房 明治41年)。該文采用哥哥寫給弟弟書信的形式,以非常親近的口吻講述了他所看到的戰爭,從而贏得了很多讀者,也使其在成為詩人·作家之前以從軍記者的身份被人們所熟知。《愛弟通信》與后來執筆的《源叔父》(1893-1897連載)不能說沒有任何關系。在《愛弟通信》中盡管表現出作者帶有膚淺的純真及未經世故的一面,但這恰恰是他本人所看到的戰爭和中國東北地區的普通中國人的印象。這些記述在今天看來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在《愛弟通信》的開頭有這樣的描寫:
愛弟,26日早晨我動筆給你寫信。獲悉我們的艦隊至今尚在旅順港外。英國艦隊昨夜已經離去。在這之前他們停靠在旅順口的右側。昨天伊東司令官訪問了他們的旗艦。(中略)支那的敗兵有大約有一個連隊,他們聚集在山的背后,隊伍稍稍編好,忽然從海上飛來些流彈,轟然在山頂爆裂,使他們向四方逃竄。從椅子山炮臺遠眺的我軍士兵,看到之后更加勇氣倍增,而大呼海軍萬歲。
愛弟,我第一次看到了死于戰斗的人,有的人死于刀,有的人死于槍。
當然,他們都是些清兵。我所看到的其中有一個人倒在海岸附近荒野上。他鼻子下面留著胡須,年齡有三十四、五歲,高鼻梁,濃眉毛,身體高大,見到他你就會想起大丈夫。他仰面朝天,兩腳伸開,一只手彎成直角,一只手放在身旁,腹部露出,眼睛半閉。我正視并端詳了一下,然后環顧四周,但見冷云漠漠,荒野茫茫,天地海陸所看的地方皆呈慘淡之色。
“戰斗”這個字是這樣的怪,這樣的恐怖,這樣的臭。它如同詛咒人類的魔鬼,它像穿越千年古國的蛇,像蛇一樣蠕動的文字。這個不可議的文字,在這之前還只是一個聽慣、說慣、讀慣了的文字,但當我看到這個尸體后,它成為了一個有意義的文字,它開始告訴我一個用一句話難已說清楚的秘密。1
國木田獨步于1871年出生于銚子市,少年時代對政治報有熱情,青年時代在大分縣擔任教師,之后進入了《國民新聞》社。作為一名戰地記者,他或許并沒有更多的心理準備去面對這場戰爭,尤其是對外侵略戰爭。當他踏上這塊土地時,首先看到的是日本軍隊的強大、肆虐,并為之歡呼、雀躍。此時的他是把自己置身于日本軍國主義的羽翼下,或者處于一種被國內民族主義與軍國主義所籠罩的客觀形勢需要和無奈。但是,作為一個文人、知識分子、一個良知未泯的人,他身上還時時閃爍出對戰爭的恐怖與憤恨。當他看到中國士兵那樣凜然地倒下,看到周圍一片慘淡時,內心中有著無限的感慨和寂寥。1895年2月17日,清朝北洋艦隊全軍覆滅,這一天國木田獨步在“威海總攻擊北洋艦隊全軍覆滅”一文中寫道:
這一天早晨,風云岑寂,天地暗淡,呈現了極其悲痛的光景。似乎為了憑吊從前的支那,我們的勝利者不勝歡喜。2
由此可以感知他對古老中國的惋惜與對今日中國的悲嘆。而最為有價值和意義的記述是對那些成為俘虜的海軍軍官的描寫。“他們大多留學英國,講著流利的英語,對待日本軍官就像外交官似的,這正是沒有根植于祖國的表面上的中國近代化的表現。”3尤其是當他看到滿載著中國人的船上有歐洲人時,甚至想要親手殺掉他們,認為他們是歐洲人的恥辱,這一點在他后來的小說《置土產》、《馬上之友》也有所照應,表現了他對歐洲人的“敬”與“恨”的矛盾心理,當然深藏在內心的則是對中國人的憐憫和蔑視。
正岡子規是近代日本著名的俳句作家,于1867年出生于松山。1892年他從東京帝國大學退學,之后進入了日本新聞社任記者。這一年他倡導俳句革新,完成了《獺祭書屋俳話》,并連載于《日本》。中日甲午戰爭爆發后,他作為近衛師團的記者于1895年4月10日自日本的宇品港乘巨輪“海城號”來到大連。正岡子規雖然沒有直接看到日俄兩軍對壘廝殺的場面,但卻目睹了日軍攻陷金州后城內一片生靈涂炭、舉目荒涼的景象。這些景象深深地刺激了作者的內心,為此他留下了一首新體詩,描述了這一歷史畫面。
骷 髏
翻越海岸的山梁,
我駐足悲風昏日的昨天戰場
漫山遍野滿目嫩紫,
具具骷髏,
橫陳在堇菜開花的荒野上。
“骷髏”收錄于《竹里歌》4之中,詩中反映了戰事已經結束,但我軍將士的尸骨仍然曝露在荒野而沒有被掩埋的場景,表達了作者以一個有良知的文人的角度對戰爭本能的厭惡和胸中蘊藏著無限的不平。
正岡子規隨駐軍在金州逗留期間,有一次看到兩個衣衫襤褸的中國少年走過日本軍隊旁。他們手操胡琴,彈奏哀曲,沿街行乞,很是凄慘悲涼。于是受其影響,奮筆創作了長詩——《胡琴》5,用來抒發自己血雨腥風后的內心苦悶。
我思念我的故土,
可他人的悲慘命運豈能熟視無睹?
去年的那場戰爭,
奪去了他們親愛的雙親父母。
佇足梨樹陰涼處,
他輕巧地拉起胡琴,
奏出的是嗚咽的悲哀、痛苦,
吟唱的曲調令人眼神迷離撲簌。
歌聲樂曲訴悲情,
天神亦為此感動,
黑云密布心緒幾多,
渤海灣啊,風在吼怒,
散落梨花似雪,灑滿歸鄉路。
正岡子規對戰爭中失去雙親人的中國少年寄予了質樸而真切的同情。這是對老大帝國今日衰敗的客觀寫照,也是對曾經的文化之師的現實描繪。作為加害國日本一介隨軍記者,能客觀地描寫侵略戰爭的真實,反映出作者具有一種不可撼動的超越于民族界限之上的“仁”與“愛”。這一文學的真實更凸顯出其詩歌創作背后的歷史價值和現實意義。總之,正岡子規此時是一個有著強烈的民族主義理想與對東方文化飽受摧殘而賦予深切同情的人。
田岡嶺云是中日甲午戰爭時期的隨軍記者,于1870年出生于日本高知縣,本名岡田佐代治。東京帝國大學漢文專業畢業。在學期間曾向《日本人》、《帝國文學》投稿,并創辦文藝刊物《青年文》。畢業后到津山中學任教師,后任《萬朝報》的記者、《九州日報》特派員,在日本各地從事新聞報道活動。1899年5月他來到上海擔任某學校的日語教師,逗留時間大概為一年,后因肺病回國。1990年任《中國民報》的主筆。
1894年中日爆發戰爭,各個報社爭先恐后地派遣隨軍記者到前線,戰事報道成為了報紙的焦點與核心。義和團時期各個報社也模仿了中日甲午戰爭派去了從軍記者。田岡嶺云受《九州日報》主筆白河鯉洋的指派作為該報社的特派記者而從軍。1900年6月23日田岡嶺云隨同日軍第五師團乘坐土佐丸從門司出發,6月26日到達大沽港,后停泊在海上直到6月30日登陸。他所在的師團在大沽炮臺一直滯留到7月2日。正是這一無端的占領才導致清政府不得不宣戰,從而成為八國聯軍入侵北京的導火索。之后田岡嶺云隨軍步行到達了塘沽,后乘坐火車到天津。中途由于鐵路被破壞而又步行20公里才到達天津城外。此時的天津城正是守軍同八國聯軍激烈戰斗的時刻。田岡嶺云在這期間寫了有關前線戰斗的報道,但由于審查非常嚴格而未能夠寄回國內,所以心情不爽地與有關記者決定一同回國。乘船到煙臺,逗留一日乘坐阿蘇山號船于15日到達日本門司。在中國的逗留時間只不過三周有余。在這期間他向《九州日報》發回了30余篇報道,這些報道統一名稱為《戰袍余塵》,與另一個特派記者宮崎來城的《強乎,弱乎》合編為《俠文章》于1900年9月由大學館出版發行。之后,《戰袍余塵》改名為《北清雜感》于1913年由玄黃社出版,但是其中有17篇表現作者個人反戰色彩的文章沒有被收錄。
如上所述,中日甲午戰爭后,清政府國力愈發衰退,逐漸成為了包括日本在內的西方帝國主義國家的侵略對象。各國通過各種借口從中國獲得權益,擴大自己的租借地,并有大量的傳教士及有關人士來到中國,宣傳西方的宗教、歷史、文化。日本除了在政治上推行其“大陸政策”外,還把更多的文人派到中國,進行文化滲透以及進一步的殖民侵略。日本文人通過在中國東北以及內蒙古的文學活動,一方面報道了日本軍隊的戰事,用來蒙蔽和蠱惑國內的日本人,而在另一方面也記述了當時中國的社會現實。日本文人的這些文學活動,一方面是日本對華侵略擴張的歷史證據,另一方面也是對中國社會的一種寫照。對于我們建立面向二十一世紀的中日文學與文化交流關系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注釋:
[1]吉田熙生 紅野敏郎 村松定孝 《近代日本文學的中國像》有斐閣 昭和50年10月,P 21。
[2]吉田熙生 紅野敏郎 村松定孝 《近代日本文學的中國像》有斐閣 昭和50年10月,P 26。
[3]吉田熙生 紅野敏郎 村松定孝 《近代日本文學的中國像》有斐閣 昭和50年10月,P 29。
[4]正岡子規《正岡子規歌全集》 巖波書店 1956年4月。 p97。
[5]正岡子規《正岡子規歌全集》 巖波書店,1956 年4月,p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