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巍
美元的霸權與人民幣的未來*
李 巍
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爆發、2009年人民幣國際化啟程以及2010年歐洲債務危機蔓延之后,學術界和政策界關于國際貨幣體系的競爭格局就一直爭議不斷。“多元論者”認為美元霸權正在走向衰落,國際貨幣體系正在走向一個多元競爭的格局;而“單極論者”認為美元的霸權地位沒有動搖,其他貨幣仍然面臨著各自結構性的和技術性的缺陷,難以在市場上發揮主要國際職能,國際貨幣體系仍是美元一家獨大。本文通過對2007~2015年的相關基本數據進行分析,對上述爭論進行回應,并分析其原因。在此基礎上,本文進一步討論人民幣崛起為一種主要國際貨幣所面臨的各種內外挑戰。
美元霸權 人民幣崛起 國際貨幣競爭
[作者介紹] 李巍,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國際政治經濟學。
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的爆發、2009年人民幣國際化的啟程以及2010年歐洲債務危機的蔓延,是改變國際經濟特別是國際金融體系的三個具有標志性意義的大事。如果說金融是現代經濟運行的血液,那么貨幣就是其中負責輸送氧氣的紅血球。由于國際貨幣承擔著至關重要的媒介作用,圍繞著它的競爭事關整個國際經濟體系運行的核心,準確判斷當前國際貨幣格局以及未來走向,不僅對于人民幣國際地位的崛起十分重要,而且關乎中國參與全球經濟競爭和治理以及捍衛中國經濟安全。本文通過對2007~2015年的相關基本數據進行分析,希望通過對國際貨幣的基本競爭格局進行更加清晰和準確的描述和定位,并在此基礎上考察維持美元國際地位的基本支柱,并對比討論人民幣崛起為一種主要國際貨幣所面臨的各種內外挑戰。
自從1999年歐元誕生以來,關于國際貨幣競爭格局特別是關于美元和歐元競爭態勢的爭論就一直持續不斷。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爆發后,圍繞國際貨幣體系的競爭格局特別是美元霸權地位的討論更是進入了一個新的高潮,而且由于人民幣國際化進程的開始,這一輪關于國際貨幣格局的討論又加入了關于人民幣的新內容。在這些爭論中,學術界和政策界大致形成了兩派對立的觀點。“多元論者”認為在金融危機的打擊下,美元的信心基礎正在遭到削弱,美元霸權正在走向衰落,其他主要貨幣正在發揮更加重要和廣泛的國際職能,未來國際貨幣體系將很快呈現美元、歐元和人民幣三足鼎立、多元競爭的格局。*Barry Eichengreen, Exorbitant Privilege: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Dollar and the Future of the International Monetary Syste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150.對美元悲觀預測的研究還可參見Eric Helleiner and Jonathan Kirshner, eds., The Future of the Dollar,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9.而“單極論者”認為美元的霸權地位沒有動搖,其他貨幣仍然面臨著各自結構性的和技術性的缺陷,難以在市場上發揮主要國際職能,國際貨幣體系仍是美元一家獨大無可挑戰。*美元樂觀派的觀點,參見Benjamin J. Cohen and Tabitha M. Benney, “What Does the International Currency System Really Look Like?”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Vol.21, No.5, 2014, pp.1017-1041; Carla Norrlof, “Dollar Hegemony: A Power Analysis”,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Vol.21, No.5, 2014, pp.1042-1070.
國際貨幣是一個程度上的概念,不同幣種之間的地位差別主要體現在其國際使用的份額差異。根據國際貨幣的不同職能,不同貨幣地位的高低有幾個清晰的衡量標準。這些指標一方面可以對某種特定貨幣在不同歷史時間里進行國際化程度的比較,另一方面也可以對不同幣種在同一歷史時間里進行國際化程度的差異比較。這兩方面的比較對于揭示國際貨幣格局及其演進都十分重要。
目前關于貨幣國際化程度有兩個非常精確的數據指標,分別是一種貨幣在外匯儲備總額和外匯交易市場中所擁有的份額,它們分別對應于國際貨幣的價值儲備和交易媒介的職能,并分別由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國際清算銀行兩個權威的國際金融組織負責統計并公開提供數據。
首先,一種國際貨幣被用作外匯儲備的份額是衡量其國際貨幣地位的最重要、也是最容易獲得的指標。外匯儲備是一國政府以非本幣資產形式持有以備不時之需的官方資產。當中央政府在其外匯儲備中選擇幣種構成時,要綜合考慮到儲備貨幣的穩定性、盈利性以及國際貿易往來的方便性等因素,因此,當一種貨幣被別國政府更多地用來作為外匯儲備時,本身也就證明了該貨幣具有較好的穩定性、盈利性或者方便性,因而具有更強的競爭力。同時,由于外匯儲備份額集中體現了一國中央政府對某種國際貨幣的信心,而且對私人市場具有指標性意義,因此,它是衡量一種貨幣國際地位的最佳指標。

表1:主要幣種在外匯儲備中所占的份額
數據來源:國際貨幣基金組織COFER數據庫。
通過對比上述上兩組數據,我們會發現,在全球可辨明幣種的外匯儲備中,美元在2015年底所占的份額較之于金融危機爆發之前非常穩定地處于64%左右的份額,且略有上升,大幅領先于其他幣種;相比之下,歐元所占的份額有較大程度的下降,從2008年的26%跌破目前的20%,但歐元仍然是當之無愧的第二大儲備貨幣。排名第三和第四的分別是英鎊和日元,它們的份額雖然都略有上升,但都只維持在4%左右的份額,與美元和歐元相距甚遠。至于其他貨幣,在國際儲備中發揮的職能可謂微乎其微。
其次,一種貨幣在外匯交易市場上所占的份額反映了該種國際貨幣的交易頻率,也是衡量一種國際貨幣地位的重要指標。國際貨幣很重要的一個作用就是可以用作干預貨幣,當外匯市場上外匯供給大于外匯需求時,政府就會拋出本國貨幣購買其他國際貨幣以抑制本國貨幣升值的壓力;反之當外匯需求大于外匯供給時,政府就可以動用外匯儲備中的國際貨幣買進本國貨幣以抑制本國貨幣貶值的壓力。除此之外,各國私人行為體(企業和家庭)進行國際貿易和投資時,更需要進行外匯的兌換與收付,一國貨幣在外匯市場上的交易量可以表明該貨幣的使用需求大小。隨著經濟全球化的發展,國際外匯交易市場的規模越來越大。根據國際清算銀行提供的數據,2014年6月,國際貨幣市場上的日均外匯交易量高達5.46萬億美元。

表2:主要幣種在外匯交易中的份額(%)
數據來源:國際清算銀行數據庫。因為貨幣交易同時涉及兩種貨幣,因此總份額為200%。
根據國際清算銀行所提供這兩組數據顯示,外匯市場交易中,有80%以上的交易涉及到美元,要么是買進美元,要么是賣出美元;有約30%以上的外匯交易涉及到歐元,約20%左右的外匯交易涉及到日元,約12%的外匯交易涉及到英鎊。其他的主要幣種如瑞士法郎、澳元、加元等都在10%以下。相比于2010年,2013年美元的交易比重有所上升,歐元的比重有一定程度下降,日元和英鎊的比重分別有輕微的上升和下降。
國際貨幣地位還有多種衡量指標,比如不同幣種在國際債券市場上的份額,它反映的是一種貨幣充當投資貨幣的職能,比如在國際支付的比重,以及在國際貿易中作為計價貨幣的比重,這些指標要么只是反映國際貨幣職能的一個方面,要么數據具有不可獲得性,因此在關于分析國際貨幣宏觀格局的研究中使用比較少。通常而言,一種貨幣在全球外匯儲備中的份額是最主要、也是使用最多的一個衡量指標。一方面,它十分便于統計,另一方面,充當外匯儲備是一種貨幣發揮國際職能的最高階段,而且也最具有政治意義,因為外匯儲備的持有者都是各國的中央政府。
根據上述兩個國際機構的兩種主要統計數據,我們對當今主要貨幣在國際市場上的地位有一個相對清晰的排列,可看到當前的國際貨幣結構呈現出一個“金字塔式”的等級結構。美元處于該“金字塔”的塔尖,無論是在外匯交易市場還是在官方外匯儲備中,美元都遙遙領先于其他各種貨幣,占據著壓倒性的優勢地位。美元不僅是首要的國際貨幣,而且具有全球性影響,可謂是一種全球貨幣。不僅如此,通過對不同時間段的美元份額進行對比,我們發現,美元的國際地位基本沒有受到美國金融危機和人民幣崛起的影響,美元仍然是當之無愧的霸權貨幣。不僅如此,美元的地位在最近幾年反而有所上升。
歐元在國際貨幣結構中是處于僅次于美元的第二大國際貨幣,它在國際官方外匯儲備和外匯交易中的份額都大幅領先于其他幣種。但歐元的國際使用無論是在功能范圍上還是地域空間上,都落后于美元。歐元行使作為一種國際貨幣的職能,主要局限在歐元區以及與歐元區有緊密經濟和政治聯系的周邊地區。歐元是一種非常重要的區域貨幣。雖然歐元的國際地位從2001年以來一直保持上升趨勢,但2009年的歐債危機作為一個拐點明顯削弱了歐元的國際份額。
英鎊和日元則位于國際貨幣結構的第三層級。英鎊作為一種老牌的國際貨幣,日元作為一種新興的國際貨幣,在外匯交易和外匯儲備兩個衡量指標上,它們所占的份額都與歐元有較大的差距,自然也就遠遠落后于美元。如果具體比較日元和英鎊國際地位的差異,選取不同的指標會有不同的結果。比如,在官方外匯儲備中,英鎊所占的份額就略高于日元,這與英國所具有的傳統金融產業優勢有關;而在外匯交易中,涉及日元的比重則高于英鎊,這與日本所具有的總體經濟實力優勢有關,特別是日本的對外貿易規模要大幅領先于英國,所以在貿易的驅動下外匯市場上對日元的需求比較大。
國際貨幣結構的第四層級則有瑞士法郎、加元、澳元、港元等幣種,這些幣種作為國際貨幣的使用主要是在國際金融交易中,作為一種具有投資功能的貨幣在使用,它們在外匯市場和外匯儲備中都有少量的份額。
在國際貨幣結構的第五層級則是廣大的國民貨幣,這些貨幣主要是在國內使用,不算一種國際貨幣。中國的人民幣則正處于從第五層級向第四層級過渡的階段,因為無論從哪個指標來衡量,盡管人民幣增長比較迅速,特別是體現在人民幣作為貿易結算貨幣的增長上,但人民幣的總體國際使用還非常少。這主要是因為受制于國內的諸多政策管制,人民幣雖然在部分功能領域開始發揮一種國際貨幣的職能,但它不能算是一種完全意義上的可自由使用的國際貨幣。
總之,當前的國際貨幣體系仍然是一個美元作為霸權貨幣的高度等級化的結構,這構成了人民幣崛起的外部貨幣環境,它與美元崛起于一戰后的多元的水平貨幣結構有著根本性的不同。
美元霸權之所以能夠經受各種危機考驗歷經70余年而不受動搖,特別是能夠扛住爆發于2008年的金融危機的考驗,從根本上源于美元霸權的經濟和政治基礎都沒有發生根本性動搖。*對于一種國際貨幣地位的經濟和政治基礎的理論分析,參見李巍:“制度、伙伴與國際制度——人民幣崛起的國際政治基礎”,《中國社會科學》,2016年第5期。在此基礎上,美元在市場上業已形成的強大的路徑依賴,進一步確保了美元份額不受危機的影響。
(一)美元霸權的經濟基礎。盡管經濟學者并沒有發展出一套被廣為接受的用于分析和預測某種貨幣國際份額變遷的一般性理論模型,但現有研究表明, 一種貨幣在國際市場上的使用份額主要取決于幾個核心經濟因素,即交易網絡規模、貨幣價值信心和金融市場流動性。
首先,美國的經濟規模在當今世界仍遙遙領先,為美元的國際使用創造了規模龐大的交易網絡。貨幣所具有的交易媒介的職能決定了市場主體更傾向于使用一種已經被廣泛使用的貨幣,這使得國際貨幣具有規模經濟效應:即該種貨幣在市場上使用率越高,發行量越大,其用于跨國交易的成本就越低,使用該種貨幣的收益也就越高,相應地,該種貨幣的國際地位也就會進一步提升。而國際貨幣發行國的國內經濟規模和對外經濟活動(貿易和金融)規模則是一種貨幣形成網絡外部性的兩個根本性經濟指標。一種貨幣在國內的流通規模是決定該國貨幣國際化程度的基礎性因素,其在國內的流通網絡越大,其產生潛在的外部性效應的可能也就越大;同時,其對外經濟活動規模越大,則越能建立起國際交易網絡。

表3:2015年主要貿易大國貿易額及其占全球貿易總額的比重*(含服務貿易和貨物貿易) 單位:10億美元
數據來源:WTO,World Trade Statistical Review2016,https://www.wto.org/english/res_e/statis_e/wts2016_e/wts2016_e.pdf
*本統計表由筆者根據世界貿易組織提供的World Trade Statistical Review2016整理而成;2015年度全球貿易總額約為425720億美元。
數據顯示,無論是以GDP衡量的國內流通規模,還是以對外貿易量(貨物貿易和服務貿易)衡量的對外流通規模,美國目前都占據世界第一的位置,盡管美國的對外貿易量很快會被中國趕上,但中國在經濟總量上追平美國仍然需要相當的時日。這與當年美元崛起英鎊衰落的國際經濟結構有著明顯不同,當時美國已經在國內經濟總量和對外經濟活動規模上超過英國很多年了。可見,依然領先的內外經濟活動規模為美元的使用提供了龐大的交易網絡,這為美元的霸權地位提供了最為基礎性的經濟條件。
其次,美國仍然擁有最為發達的金融市場,進而為美元的持有者提供更多的增值機會,進而增強美元的國際吸引力。擁有發達而開放的金融市場的國家能為該國貨幣的外國持有者提供優質和豐富的金融產品,比如股票和債券等,并且能保證金融資產可隨時自由兌換,從而增加市場主體持有該種貨幣的意愿。雖然受到金融危機的影響,但美國的金融市場無論是股票市場規模還是債券市場規模都分別占到世界同類市場接近40%的份額,遙遙領先于其他國家。不僅如此,美國資本市場流動性強且高度開放,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國政府和私人的海量投資,也吸收了世界最優秀的企業來美國上市融資。可以說,高度發達的資本市場仍然是美元地位最重要的經濟基礎。
再次,美國的貨幣政策總體仍然相對穩定,進而為美元的使用者提供了價值信心。貨幣從根本上說是財富價值的代表,一種貨幣是否受到歡迎,取決于國際行為體是否對該種貨幣所代表的財富價值即購買力富有信心。通脹水平是衡量貨幣所代表的購買力的重要指標。較高的通脹水平增加了使用該國貨幣的成本,進而使市場行為體不愿持有該種貨幣;反之,該種貨幣將更具有吸引力。因此,對于市場上的投資者和交易者而言,最安全的貨幣必然是價格都相對穩定的貨幣,而貨幣的突然大幅貶值是對國際貨幣最大的傷害。而通脹水平是由經濟增長速度和貨幣發行量共同決定的。
就通脹水平而言,美國的通脹水平高于歐元區和日本,但是卻又顯著低于中國,這表明美元作為一種老牌國際貨幣的價值信譽仍然超過人民幣。
(二)美元霸權的政治基礎。除了強大的經濟實力作為美元網絡的經濟基礎沒有遭到動搖外,美元霸權的長期持續還高度仰仗于美國堅實的政治基礎。而且相比于經濟基礎,支撐美元地位的政治根基更加牢靠,這是因為美國在政治上仍然是世界上唯一的超級大國,相對于其他貨幣競爭者其在政治上比在經濟上更具有優勢。
首先,美國的軍事霸權為美元提供了安全港灣。國際貨幣的使用者最需要得到的是安全上的承諾,這種安全既包括信用上的價值安全,也包括物理上的實體安全。美國強大的軍事實力確保了美國不會受物理上的安全威脅。在美國建國之后的兩百多年里,美國本土僅僅受到三次外來攻擊,一次是1814年英國攻占美國首都華盛頓,另一次是1941年日本對珍珠港的偷襲,第三次是2001年恐怖主義對美國的非常規打擊。這種太平景象在所有大國中幾乎絕無僅有,其他大國經常陷入殘酷的戰爭廝殺,有時連整個國土都化為火海。美國的地緣位置和軍事能力相當于提供了一個“保險箱”,確保了美元資產在物理上的安全,而不會遭到外力的洗劫。*Carla Norrlof, “Dollar Hegemony: A Power Analysis”,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Vol.21, No.5, 2014, pp.1047, 1056.
不僅如此,美國強大的軍事實力還使得它有能力在全球范圍內保護以美元為基礎的商業網絡,以及一些便于美元交易的金融基礎設施不被破壞。同時,美國的軍事實力還能確保美國可以對其貨幣對手進行直接的軍事強制行為。比如有學者就認為,美國對伊拉克薩達姆政權的軍事行動,以及對伊朗和委內瑞拉所保持的長期軍事高壓,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源于這些國家在“石油美元”問題上一再挑戰美國核心利益。*張文木:“美國政治結構與外交政策”,《國際關系研究》,2013年第3期,第8頁、第16頁。
而英鎊的衰落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受到兩次世界大戰的打擊,戰爭不僅大傷英國的元氣而且破壞了以英鎊為中心的國際金融交易網絡。因此,美國的軍事霸權與美國的貨幣霸權構成了一對相互扶持的孿生子:軍事霸權為貨幣霸權保駕護航,而貨幣霸權為軍事霸權提供財政給養。
其次,美國的聯盟體系為美元提供了外交支持。美國在歐洲的以北約為載體的多邊聯盟體系和在亞太地區的五個雙邊同盟構成了美國輻射兩大主要戰略要地的安全聯盟網絡。但是美國的安全聯盟網絡不僅具有安全上的意義,還具有經濟包括貨幣上的外溢功能。*有學者研究指出,安全聯盟關系更有助于聯盟成員以聯盟領導國貨幣為匯率參考的錨貨幣,參見Quan Li, “The Effect of Security Alliance on Exchange-Rate Regime Choices”, International Interaction, Vol.29, No.2, 2003, pp.159-193.美國的盟友成為美元在外交上的主要支持者。
有學者提出,在20世紀60年代,聯邦德國之所以違背經濟理性,持有大量美元儲備,并在事實上支持了美元的全球統治地位,主要是出于維系與美國聯盟關系的考慮,以換取美國對聯邦德國的安全保障。*最有代表性的兩項研究,參見Francis Gavin, Gold, Dollars, and Power: The Politics of International Monetary Relations, 1958-1971,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4; Hubert Zimmermann, Money and Security: Troops, Monetary Policy and West Germany’s Relations with the United States and Britain, 1950-1971,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但隨著冷戰結束,兩德統一,美國駐軍撤出,德國在安全依賴感逐漸消退之后,開始全面采取貨幣聯盟的措施。而在1973年布雷頓森林體系崩潰后,美國和沙特阿拉伯簽訂了秘密協議,規定沙特阿拉伯出口的石油以美元計價,而換取美國對沙特的軍事保護。*David E. Spiro, The Hidden Hand of American Hegemony: Petrodollar Recycling and International Markets,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9, pp.105-106, 122-123.由于沙特在中東的主導地位,中東的歐佩克國家出口的石油紛紛開始用美元計價,“石油美元”由此產生,“美油”替代“美金”成為美元國際使用的重要依托。而且中東國家的“石油美元”最終又回流到美國金融市場,從而支撐了美元地位。在這一過程中,作為美國盟友的沙特則是美元伙伴網絡中的支點國家。甚至有學者認為,盡管中國并非美國的軍事盟友,但中國在21世紀頭十年對美元的支持也是出于維持與美國良好政治關系的原因。*Eric Helleiner and Jonathan Kirshner, “The Future of the Dollar: Whither the Key Currency?” in Eric Helleiner and Jonathan Kirshner eds., The Future of the Dollar,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9, p.16.
不僅如此,美國的聯盟體系還確保了美國具有強大的國際政治動員能力來打敗任何不利于美元的政治倡議。*Doug Stokes, “Achilles’ Deal: Dollar Decline and US Grand Strategy after the Crisis,”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Vol.21, No.5, 2014, pp.1085-1089.比如美國在1997年輕而易舉地挫敗了日本發起建立亞洲貨幣基金組織的倡議;美國在2008年之后的幾年里,又成功阻滯了新興國家聯合改革既有國際金融機構和國際貨幣體系的倡議;2014年美國則在極力阻撓中國領導的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AIIB)的創建,而其緊密的追隨者就是其主要的亞太盟友日本。
再次,美國的政治體制為資金流入提供吸引力。美國的民主選舉制度和分權制衡機制雖然目前都遭遇了不小的麻煩,福山甚至認為美國出現了制度“衰朽”的趨勢,*Francis Fukuyama, Political Order and Political Decay: From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to the Globalization of Democracy,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14.但是總體而言,在過去兩百年的歷史上,美國的政治體制表現出了相當強的適應能力和糾錯能力。美國的民主政治模式和自由人權法治的價值理念仍然對世界擁有著無窮的吸引力,這構成了支撐美元地位的政治“軟實力”。相對于世界其他大多數國家,美國能在保持社會穩定的同時又能同時保持社會的活力,這給美元的持有者和投資者提供了信心,大量的資金流入美國,確保了美國金融中心的地位。
總之,從1944年至今,美元霸權已經持續了70余年,并經受了各種危機的考驗而始終屹立不倒,這源于美國在經濟和政治上為美元的全球使用夯實了雙重基礎。盡管美元存在諸多不足,但目前美元的全球地位卻沒有替代者,世界將長期處于美元體系之中。
人民幣的崛起始于2009年。在很大程度上,人民幣國際化是對自身深陷“美元陷阱”的一種被動反應。如果人民幣國際化在今后一段時間里被證明為一種不斷持續的戰略方向,那么人民幣的崛起將是21世紀里繼歐元誕生之后,國際貨幣體系最重大的事件,對全球貨幣競爭格局的沖擊也是非常巨大的。*Benjamin J. Cohen, “The Yuan Tomorrow? Evaluating China’s Currency Internationalization Strategy”, New Political Economy, Vol.17, No.3, pp.361-371.人民幣的崛起包括國內貨幣改革和國際貨幣外交兩個方面,前者致力于釋放人民幣走向海外的市場活力,后者致力于為人民幣崛起搭建一個穩固的國際政治基礎。
在國內貨幣改革方面,首先是逐漸放寬人民幣在跨境貿易和對外直接投資中作為結算貨幣的使用。2009年7月,中國政府決定開展跨境貿易人民幣結算試點,這一時間點在中國政府調整國際貨幣政策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它預示著長達60年的“人民幣國內化政策”正在退出歷史的舞臺,“標志著中國第一次全面正式的人民幣國際化安排的開啟”。*博源基金會:《人民幣國際化:源起與發展》,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25頁。因為貿易結算是國際貨幣最基本的職能,而國際貿易是帶動貨幣走進國際市場的首要動力。中國政府開始依托其強大的對外貿易流,支持人民幣成為一種貿易結算貨幣。
除外對外貿易外,對外投資也是推動人民幣走進海外市場的重要市場力量。中國政府在跨境貿易結算試點規模不斷擴張之后,也開始通過政策調整鼓勵在對外直接投資(包括外商對華投資和中國企業對外投資)中使用人民幣結算。只不過相比于前者,后者要謹慎得多。這是因為跨境貿易人民幣結算屬于經常項目下的人民幣國際化,而人民幣直接投資則屬于資本項目下的人民幣國際化。
其次是通過匯率制度改革和利率制度改革來提升人民幣使用的市場化程度,同時推動上海成為國際金融中心。人民幣要被國際市場認可和廣泛持有,一個重要的前提就是人民幣使用的市場化,增強人民幣可以自由使用的信心。而利率和匯率的管制客觀上阻礙了人民幣成為一種自由使用的貨幣。2010年和2015年,中國央行先后進行了兩次較大幅度的人民幣匯率形成機制改革,以增強人民幣彈性。*“進一步推進人民幣匯率形成機制改革,增強人民幣匯率彈性”,中國人民銀行網站,2010年6月19日。中國人民銀行副行長、國家外匯管理局局長易綱在接受著名新聞人胡舒立的采訪時解釋了中國這次匯率制度的調整,參見胡舒立、易綱:“人民幣匯率制度的最佳選擇”,《中國改革》,2010年第8期。而除了匯率市場外,中國的利率市場化進程也全面提速。
不僅如此,任何一種國際貨幣歸根到底都需要一個強大的在岸金融中心的支持,比如倫敦之于英鎊、紐約之于美元、東京之于日元、法蘭克福之于馬克和歐元。在岸金融中心所提供的以人民幣計價的金融產品是增強人民幣國際吸引力的重要手段。因此,對于中國而言,將上海建設成為世界重要的國際金融中心是人民幣崛起進程中的應有之意。而新成立的中國(上海)自由貿易試驗區也將是中國在金融領域嘗試更大規模自由化的重要措施。
再次是中國加快了增持黃金儲備的步伐,為人民幣國際信譽提供基礎。中國近十多年來兩次大規模增持黃金,一次是在金融危機剛剛爆發之后的2009年,中國央行比2003年增加了454噸黃金儲備;再就是2015年,中國央行在之前的基礎上又增持了604頓黃金。根據中國人民幣銀行在2015年公布的最新數據,中國的黃金儲備量是1658噸(和世界黃金協會的統計略有差異),上升到世界第五。這既是中國減輕對美元資產的依賴、實現外匯儲備多元化的一個重要措施,同時,也是為人民幣國際化提供國際信譽基礎。但中國黃金總儲備與其經濟總量和外匯總儲量卻并不相稱,中國黃金儲備在中國外匯儲備總量中所占的比重是主要國家中最低的。中國目前的黃金儲備量還支撐不起人民幣成為一種主要的國際貨幣,因此在增加黃金儲備的道路上,中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而在國際貨幣外交方面,則包括貨幣伙伴外交和國際制度外交兩個部分。中國的貨幣伙伴外交包括,第一,通過簽署貨幣互換協議,為貨幣伙伴提供人民幣,以方便人民幣在雙邊經濟活動中的使用,而且也意味著政府間貨幣互信的增強,體現為對方對人民幣國際使用的一種政治支持。*Steven Liao and Daniel McDowell, “Redback Rising: China’s Bilateral Swap Agreements and Renminbi Internationalization”,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59, No.3, 2015, pp. 401-422.從2008年底開始,中國人民銀行相繼與32個國家(含歐洲央行)簽訂了本幣貨幣互換協議。一個以人民幣為中心的貨幣互換網絡已經初步形成,其協議數量之多和覆蓋對象之廣,已經成為與美元和歐元并駕齊驅的全球三大貨幣互換網絡之一。*張明:“全球貨幣互換:現狀、功能及國際貨幣體系改革的潛在方向”,《國際經濟評論》,2012年第6期,第65~88頁。第二,通過與貨幣伙伴在政策上共同推動本幣結算,為企業和個人使用人民幣結算提供支持和便利,就能夠迅速擴大本幣結算的規模。2009年本幣結算試點開始以來,中國共與33個國家將“推動本幣結算”寫入雙邊或多邊的政府聯合公報,體現了這些國家對人民幣結算業務的支持。第三,推動對實現人民幣與更多外幣的可直接交易,以增加市場上人民幣的可獲得性。而此前,人民幣與其他外幣的交易都需要美元發揮中介作用,這增加了貨幣匯兌成本,強化了對美元的依賴。從2010年開始,中國貨幣外交開始積極推動人民幣實現與更多幣種的可直接交易,并在2014年進入快車道。目前人民幣已經可以和除美元之外的11種貨幣進行直接交易,大大提升了人民幣在國際市場上的使用便利程度。第四,建立貨幣清算伙伴關系。隨著人民幣被更多用作結算和支付貨幣,以及人民幣可以和更多外幣進行直接交易,人民幣也亟須建立海外清算機制,為人民幣更大規模的國際使用提供便利,而這需要雙方政府貨幣機構共同努力。從2013年開始,中國開始積極推動在海外建立人民幣清算機制,并在2014年和2015年掀起了貨幣清算外交的高潮。中國已經和17家央行簽訂了跨國清算備忘錄,初步形成了一個人民幣清算的海外網絡,大大便利了人民幣的海外流通。
通過上述四個方面的貨幣外交努力,中國政府已經與52個國家進行了不同內容的貨幣合作,這些國家共同形成了人民幣崛起初級階段的貨幣伙伴網絡。而在這個網絡中,有若干個伙伴國比如韓國、英國、俄羅斯和新加坡等構成了網絡的關鍵節點。在支持人民幣國際使用方面,它們有較強的能力和較高的意愿,構成了人民幣崛起進程中的貨幣支點國家。
在國際制度外交方面,2009年以來,中國在金融領域展開了一系列進取型的國際制度外交,以服務于人民幣的崛起,其內容包括改革既有的國際制度體系(簡稱“改制”)和創建新的國際制度體系(簡稱“建制”)兩個方面。在改制外交方面,一是中國積極推動二十國集團(G20)取代七國集團(G7)成為全球經濟和金融治理的核心平臺,通過制度突變的方式解決了中國參與全球金融治理的問題,為中國在國際金融體系中發揮更大的領導作用,提供了最為宏觀的制度平臺。二是推動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為代表的既有全球金融機構進行結構改革,主要是份額權改革和人事制度改革,以反應中國金融和貨幣地位的崛起。三是推動特別提款權(SDR)進行職能改革和結構改革,以更加實質性地發揮國際貨幣職能;而且將人民幣作為第五種貨幣送入SDR貨幣籃子,這既是SDR改革的歷史性事件,也是人民幣崛起的標志性成就。
而除了改制努力外,中國在金融領域的建制行動同樣有助于人民幣崛起。第一,強化金磚機制貨幣合作,包括在多邊框架下推進本幣貿易結算,以實際行動增加自身貨幣使用,進而推動建立與美元單極主導的國際貨幣體系相對應的多元化國際貨幣體系;成立金磚國家新開發銀行和建立金磚外匯應急儲備機制,以實現自身的金融利益和捍衛自身的金融安全。第二,升級“10+3”機制貨幣合作。無論是從經濟聯系的緊密程度還是從戰略環境的重要程度來看,東亞地區都是中國貨幣崛起的首要地緣空間。目前在中國的積極努力下,一個規模達2400億美元的外匯儲備庫在東亞正式建立起來,不僅如此,2016年2月,作為正式國際組織的東盟與中日韓宏觀經濟研究辦公室(AMRO)在新加坡成立,以為東亞外匯儲備庫的運行提供宏觀經濟的監測和咨詢。這標志著東亞貨幣合作的制度化水平進一步提升,它也為人民幣在東亞地區的更大規模使用提供了區域制度平臺。第三,發起成立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簡稱亞投行),這是中國國際制度外交史上的精彩篇章。*Gregory Chin, “Asian Infrastructure Investment Bank: Governance Innovation and Prospect”, Global Governance, Vol. 22, No. 1, 2016, pp. 11-25.第四,中國還在積極推動上海合作組織(簡稱上合組織)框架下的貨幣合作,包括加快成員國貨幣互換,建立區域性貿易和投資的結算支付體系等等;不僅如此,中國從2009年就開始嘗試推動建立上合組織開發銀行的可能性。金磚機制、東亞貨幣合作機制、亞投行和上合組織共同構成了支持人民幣崛起的四大區域性國際制度平臺。
總之,從2009年至今,中國政府采取了一些重要的措施來推動人民幣崛起為一種國際貨幣。這些措施包括國內政策調整和包括國際貨幣外交兩個方面。國內政策調整主要是通過放寬管制以釋放人民幣走向海外的市場力量;而國際貨幣外交則體現為通過爭取貨幣合作伙伴和構建國際制度體系的“雙輪驅動”,夯實人民幣發揮國際職能的國際政治基礎。市場帶動和政府外交的結合,成為當前人民幣國際化戰略的核心內容。
人民幣的崛起以及由此帶動的整個金融崛起是中國在過去30多年成功實現貿易崛起之后,經濟崛起進程中的第二次大跨越。相比于貿易崛起,人民幣崛起面臨更大的風險與挑戰。這種挑戰主要體現在五個方面。
第一,對外開放的挑戰。人民幣崛起為全球主要國際貨幣,意味著中國的金融市場必須對全球投資者進行開放,而金融市場的開放比商品市場的開放孕育著更大的風險。中國由政府主導的金融體系仍然存在很多薄弱環節:在金融機構方面,這主要表現在中國的國有銀行大而不強,證券投資機構小而分散;在政府制度方面,股票市場監管不足,政府債券市場整合不夠,而央行的貨幣政策也時常缺乏連續性和公開性。正是因為上述弱點,中國金融市場開放的步伐和貨幣政策市場化的步伐一直比較緩慢。
但是人民幣要想崛起為一種主要的國際貨幣,中國的金融市場必須更加開放,中國的債券市場和股票市場都要允許國際投資者進行更大規模的投資,這對中國政府管理開放金融市場、維護金融安全的能力提出了更大的要求。同時中國也需要對跨國經營的金融機構降低準入門檻,這也意味著中國的金融機構將面臨來自更為激烈的國際競爭。總之,人民幣的崛起所帶來的金融開放壓力有可能大大超過加入世界貿易組織所帶來的貿易開放壓力。
第二,知識人才的挑戰。中國的貿易崛起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釋放了國內廉價勞動力的活力,勞動力的價格優勢曾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是中國參與國際分工鏈條的主要優勢之一,也正是廣大的“中國民工”支撐了中國成為世界上第一大貨物貿易大國。但是,中國的金融崛起不可能依靠“農民工”,而是需要大量高端的金融和技術人才。
這種金融和技術人才一方面體現在學術和政策研究層面,他們能夠理解國際金融和貨幣市場運行的基本規律,能夠為政府的金融和貨幣政策提供專業性的指導,另一方面則體現在實務操作層面,能在金融和貨幣市場上“騰挪滾打”。目前,中國在政府金融監管機構以及投資銀行、信用評級公司、主權財富基金等金融機構方面,都高度缺乏優秀的專業人才。不僅如此,由于中國政府參與國際金融外交的力度越來越大,各種全球性和區域性國際金融機構都需要大量的來自中國的金融外交人才,但目前中國也還沒有做好供給這方面人才的準備。
第三,制度體系的挑戰。人民幣成為國際貨幣意味著中國必須采取更加負責任的貨幣政策,而且包含著很大成分的國際責任,這對中國的貨幣決策體制提出了要求。中國央行的獨立性在制度上還缺乏明確的法律保障,中國人民銀行屬于國務院的內設機構,理論上說它要執行來自上層官僚體系中的政治指令,而不是基于技術專家的專業判斷來作出決策,這使得中國央行的貨幣政策經常受到不同因素的干擾,妨礙中國貨幣政策的可信性,進而妨礙國際市場對人民幣的信心。盡管中國人民銀行在管理人民幣方面已經建立了良好的紀錄,并初步贏得了國際市場的信心,但要成為一個發行全球性國際貨幣的、與諸如美聯儲、歐洲央行、日本央行、英格蘭銀行等其他主要央行并駕齊驅的世界性央行,中國人民銀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特別是需要在加強自身政策的透明度和權威性上有所提升。
除了中國的央行制度外,對于一種國際貨幣的崛起,最重要的內部制度基礎之一就是發行國的法律制度。一種國際貨幣面臨著上萬億美元的交易,其中有許多交易數額都相當龐大。大量的商業糾紛是不可避免的。當糾紛發生之時,投資者希望能在法制的基礎上確保這些糾紛得到客觀透明的裁決,而不受政治因素的干擾。這是當前人民幣國際化最大的弱點,也是最難彌補的一點。改革開放之后,中國一直致力于建立一個與現代市場經濟相適應的法治國家,并且取得了長足進步,但這些進步還不足以支撐一種主要的全球性貨幣。中國還需要建立符合現代商業準則的會計制度,以及保護產權的制度。
不僅如此,市場上對人民幣的商業投資也是對中國保持長期穩定的政治投資,中國需要通過更加強有力的制度改革來向全球展示其保持持續穩定與活力的能力。
第四,貨幣競爭的挑戰。不管在什么領域,后來者的出現必將沖擊傳統的利益和權力格局,從而引發既得利益者的警惕甚至反彈。同樣,人民幣作為一種新興幣種崛起于國際貨幣舞臺必將對傳統的以美元、歐元、英鎊和日元四種貨幣為主導的國際貨幣格局構成沖擊,從而引起其他貨幣發行國的高度警覺,它們必然會采取各種行動來維護自身在國際貨幣市場上的使用份額以不被人民幣擠占。自從2009年以來,中國對外展開了一系列國際貨幣外交以配合人民幣國際化的進程,中國為此建立了一個有50多個國家的貨幣伙伴網絡,美、歐、英、日四方在其中的不同位置,充分說明了它們面對人民幣國際化的真實態度,以及人民幣在未來可能遭遇的競爭壓力。*對于中國貨幣伙伴網絡的研究參見李巍、朱紅宇:“貨幣伙伴外交與人民幣崛起的戰略支點國家”,《外交評論》,2015年第1期,第27~54頁。
首先,對美元來說,考慮到中國巨大的經濟規模和日益上升的地緣政治影響力,人民幣的崛起將超過當年日元的崛起效應,因此有可能全面威脅美元的霸權地位。*ArvindSubramanian, Eclipse: Living in the Shadow of China’s Economic Dominance, Washington, DC: Peterson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Economics, 2011, p.99.面對人民幣國際化的發展,美國的態度也確實非常值得玩味。盡管美國政府并沒有反對人民幣國際化,甚至在公開場合也支持人民幣國際化,因為人民幣國際化意味著中國資本市場的逐步開放,這與美國的理念是一致的,但是相對于部分亞洲國家和歐洲國家的積極熱情姿態,美國政府并沒有采取任何實際行動來支持人民幣的國際使用,其中就包括長期沒有采取任何積極行動支持在美國建立至關重要的人民幣清算中心。*截至2015年12月31日,有17個國家和中國建立了人民幣的清算機制,它們分別是新加坡、德國、英國、盧森堡、法國、韓國、卡塔爾、加拿大、馬來西亞、澳大利亞、泰國、瑞士、智利、匈牙利、南非、阿根廷、贊比亞。兩個最重要的發達國家——美國和日本——缺席其中。直到2016年第八輪戰略與經濟對話上,中美才達成一些有助于推動人民幣國際化的合作措施,比如在美指定人民幣清算行以及給予美方人民幣合格境外機構投資者(RQFII)額度。這與當年美國積極鼓勵甚至施壓日元國際化大有不同。*日元在20世紀80年代最初的國際化進程中,美國通過建立日元-美元委員會發揮了重要的推動作用,參見Benjamin J. Cohen, “Will History Repeat Itself? Lessons for the Yuan”, in Barry Eichengreen and Masahiro Kawai, eds., Renminbi Internationalization: Achievements, Prospects, and Challenges, Washington, D.C.: The 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 2015, p.39。換言之,美國希望看到一個日益開放的中國資本市場,但卻不愿意看到人民幣崛起給中國帶來的國際貨幣權力。*Benjamin J. Cohen, Currency Power: Understanding Monetary Rivalr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5, pp.214-236.
同時,作為中國近鄰的日本,也非常不樂見中國的貨幣力量在亞太地區的擴張。日本是東亞第二大經濟體,中國是日本第一大貿易伙伴,中日有許多共同的貨幣合作利益,在貿易和投資中直接使用本幣、減少美元使用可以幫助雙方企業降低匯兌成本。但是在中國的貨幣伙伴網絡中,日本一直處于外層位置,雙方政府間貨幣合作步伐非常滯后。由于兩者地緣上的毗鄰關系,人民幣崛起帶來與日元的競爭將在東亞地區不可避免地凸顯出來。如果人民幣試圖后來居上,成為亞洲的核心貨幣,首先要過日元這一關。
在歐洲,德、法等國出于對維護歐元作為世界第二國際貨幣地位的考慮,它們可能甚至“憎恨這一歐元競爭對手的出現”,*William H. Overholt, Guonan Ma and Cheung Kwok Law, Renminbi Rising: A New Global Monetary System Emerges, London: Wiley, 2016, p.41.在今后人民幣崛起過程中不會發揮主要支持作用。事實上,人民幣崛起最有可能侵蝕的就是歐元的國際份額,而且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針對中國的份額權轉讓也都主要來自歐洲。相比之下,雖然英國也致力于捍衛英鎊的傳統國際地位,但人民幣崛起的目標是成為與美元和歐元等量齊觀的主要國際貨幣,與英鎊的國際定位截然不同,所以英國對來自人民幣的競爭顧慮較小,它有更強的意愿成為支持人民幣在歐洲崛起、進而走向世界的貨幣支點國家。因為當年英國正是抓住機遇成功扮演了美元離岸中心的角色,從而在整體經濟衰落中鞏固了其國際金融中心的地位。這一歷史成功經驗,確保了英國對支持人民幣國際化的天然興趣。
總之,人民幣是在一種具有高度競爭壓力的環境下實現崛起的,而國際市場的貨幣使用份額又具有一定程度的此消彼長的零和性質,因此如何處理與既有國際貨幣的競爭關系,是人民幣崛起的一大國際挑戰。
第五,地緣政治的挑戰。人民幣的崛起不僅是一個經濟事件,也是一個政治事件。人民幣的崛起將帶來一系列地緣政治上的連鎖反應,這種反應通過中國倡導亞投行所引發的震動就可見一斑。一方面,人民幣的崛起需要得到其他國家的政治支持。這要求中國進行更加積極的貨幣外交,中國正在全球范圍內搭建一個伙伴關系網絡,以試圖化解美國的聯盟體系所給中國在地緣政治上帶來的挑戰。中國圍繞獲取人民幣的政治支持而展開的外交行為,有可能改變既有的地緣政治格局。另一方面,人民幣的國際擴張特別是在亞太地區的擴張也容易引起其他國家的緊張,部分國家擔心中國將日益提高的貨幣地位用作權力工具。由于復雜的地緣政治矛盾,東亞不少國家仍然對來自中國的威脅有著根深蒂固的恐懼,這種威脅既包括軍事和政治上的威脅,也包括金融和經濟上的威脅。而國際貨幣地位在理論上可以被用作一種國家權力工具,來實施強制行為,以謀求其他方面的利益和目標。*喬納森·柯什納著,李巍譯:《貨幣與強制:國際貨幣權力的政治經學》,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因此,中國需要高度重視人民幣崛起所可能產生的地緣政治上的后果,如何通過積極有為的貨幣外交為人民幣的崛起爭取更多的政治支持,并通過“魅力攻勢”化解其他國家對人民幣崛起的恐懼。
數據顯示,在國際貨幣的“金字塔”上,美元位于塔尖的霸權地位沒有發生動搖,而且將長期持續,因為維持美元地位的經濟和政治基礎都沒有發生實質性變化,國際貨幣體系中暫時找不出美元的替代者;而人民幣正在從塔底快速向上崛起,并將可能成為和歐元并駕齊驅的主要國際貨幣,分別在亞太地區和歐洲發揮比較重要的區域性國際貨幣職能,進而對美元的全球地位構成一定的制衡效應。但是,人民幣的崛起最終取決于中國能否克服這一進程中所存在的諸多挑戰,因而還存在一定的不確定性。相比之下,英鎊和日元將處于貨幣“金字塔”的第三層,在某些局部領域發揮必要的補足作用。未來呈現在世人面前的將可能是一個“一強多元”的國際貨幣體系。○
(責任編輯:王文峰)
* 本文是筆者承擔的中國人民大學2014年度明德青年項目“人民幣國際化的政治基礎研究”(編號:14XNJ006)的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