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水龍 周妙華
如果我們給文學模式作一基本分類的話,其實只有兩類:敘事和抒情。抒情模式主要集中在詩歌。由于情感類型的有限性,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抒情詩歌中的意象或者形象是普遍化甚至是類型化的。如果說敘事類文學文本的敘事只能在具體的時間和地點中展開的話,那么詩歌是沒有這個講究的,詩歌的形象或意象是高度概括的。我們在閱讀何其芳的《秋天》時,就不會去追問這“秋天”是哪一年的“秋天”,是什么地方的“秋天”。何其芳的《秋天》所寫的是一種“純粹的想象”,這種情景,在現實生活中沒有。詩評家嚴羽在其《滄浪詩話》中有這樣一段著名語句:“夫詩有別才,非關書也; 詩有別趣, 非關理也!”因此,閱讀詩歌也需要別樣情懷和方法。但無論如何特別,只要是文學作品,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閱讀文學作品,我們只能從文本的語言文字入手,別無他徑。
一般認為,何其芳的《秋天》是贊美秋天,贊美秋天的豐收。被我們贊美的,就是我們向往的,何其芳寫《秋天》就是內心里憧憬秋天豐收后的農村生活。不過,我們其實還可以再追問一句:這里贊美誰的豐收呢?
閱讀《秋天》,大都不會過分關注開頭的兩句詩句:“伐木聲丁丁地飄出幽谷,震落了清晨滿披著的露珠。”我們的理解會越過它們而直接跳到第三句“放下飽食過稻香的鐮刀”。因為這個句子不但好懂,而且更接近我們所有人的生活經驗。尤其“飽食”用得好,從藝術上說,“飽食過稻香的鐮刀”用了比擬的手法,不但形象地寫出了農家的“豐收”,而且向讀者展現了以后日子的美好前景,說明我們人的“飽食”有了基礎。讀者一般也不太會注意“放下”一詞。如果追問是“誰”放下了“飽食過稻香的鐮刀”,我們便可以同時理解了“用背簍來裝竹籬間肥碩的瓜果”。詩歌的三、四兩句,都沒有出現“放下”和“裝”的主人,這體現了詩歌的形象或意象的高度概括性。
“秋天棲息在農家里”中,“棲息”這詞也用得好,值得賞析,為什么用“棲息”就是比其他詞好呢?這個“秋天”是指秋天“豐收的成果”,“棲息”是暫時停留的意思,也就是這些“豐收的成果”會一天比一天減少,最后消失。哪里去了?自然是瓜果的主人填肚子去了,瓜果甜美,生活就唯(味)美。這贊賞了人們豐收后富足的幸福生活,這種生活自然必須來自辛勤的勞動。
這一節,我們還剩下“震落了清晨滿披著的露珠,伐木聲丁丁地飄出幽谷”兩句。依照我們平常的說話方式,這兩句本來的次序應該是“伐木聲丁丁地飄出幽谷,震落了清晨滿披著的露珠”,可是詩句卻顛倒了次序。為什么要這樣安排?我們可以嘗試讀出聲,體味重音應落在“震落”兩字。那么,把“震落”放開頭和放在第二句有什么差別?放在開頭,體現出伐木人伐木時那種巨大的力量。那么,它們和“秋天豐收”又是什么關系?砍樹造房子,用木頭做盛稻谷和瓜果的器具……這是世俗的想法,本來和詩意無關,是我們讀者必須填補的空白,畢竟生活是世俗的,所以這還是和秋天的豐收有關。此外,“飄”字也用得好,“飄”字展現了伐木聲在幽谷中傳得很遠很遠,從側面寫出了伐木人的那種因喜悅而產生的巨大力量,也體現出伐木人伐木時輕松愉悅的心情;“清晨”說明伐木者起得早,體現了他們的勤勞,“露珠”既彰顯早,也寫出了伐木者的辛勞和艱難,讓人不禁想起陶淵明“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的“辛勞”與“悠然”。
《秋天》第二小節中“輕輕搖著歸泊的小槳”之“輕輕”,寫出了早晨漁人的悠閑與輕松。漁人能做到“悠閑”,是因為有豐收作鋪墊。這里的漁人,其實不是以打魚為生的人,他們只是農閑時打點魚,以改善生活。因為豐收了,所以即使打不到魚也依然輕松悠閑。從“收起青鳊魚似的烏桕葉的影子”可以看出,打魚人并沒有打到魚。可是,收起的是“影子”,這“影子”是“烏桕葉”的影子,而“烏桕葉”的影子則像“青鳊魚”,因為語言的畸變,“收起青鳊魚似的烏桕葉的影子”,成就了唯美的打魚畫面!姜太公在渭水釣魚的情景,仿佛歷歷在目了。“秋天游戲在漁船上”的“游戲”用得好。誰游戲?“秋天”。秋天“游戲”什么?“游戲”“漁船”。那“秋天”具體指什么?指“青鳊魚似的烏桕葉的影子”中的“烏桕葉的影子”和“蘆蓬上滿載著白霜”中的“白霜”。“滿載”的“白霜”,一方面體現了打魚人起得早,隱含他是勤勞的人,另一方面說明漁人對沒有打到魚無所謂,從而反襯出豐收。作者描寫豐收后農民的喜悅、輕松和閑適,表達了他對這種閑適生活的向往。
閱讀第三小節時,可以想一想:牧羊女思戀什么?“滿流著夏夜的香與熱的笛孔”一句用了通感的修辭:“香”,將聽覺的感受轉換成了嗅覺的感受;“熱”是將聽覺的感受轉換成了觸覺的感受。此外,用“笛孔”代替“笛聲”,和“滿流”一詞前后相協調,因為“滿流著夏夜的香與熱的”“笛聲”就不協調、不藝術了。“滿流”用得相當好,說明在牧羊女的心里,這種感覺從夏至秋到冬,從來沒有中斷過,也就是說,牧童的笛音很動聽,牧羊女記掛在心里,感覺很享受,所以牧羊女思戀的是牛背上的笛聲。那么,開頭兩句“草野在蟋蟀聲中更寥廓了,溪水因枯涸見石更清冽了”和牧羊女思念牧童的笛聲有關嗎?“草野在蟋蟀聲中更寥廓”和“溪水因枯涸見石更清冽”說明已經是深秋時節,“草野”上的草都枯黃了,倒伏了,這讓“草野”上的人感覺更寥廓了。可是,視野開闊了,卻不能放牧了,因此,牧羊女聽不到牧童的笛聲了。牧羊女思念牧童的笛聲,這是對精神生活的追求,說明因為秋天的豐收,牧羊女對生活的追求又上升了一個階段。追求精神生活是什么帶來的?當然是物質的富足,這照應了第一小節描寫的秋天獲得的豐碩果實。
分析完全詩,我們再來關注一下詩歌中各類動作的發出者。詩歌的第一小節和第二小節里,誰伐木,誰放下鐮刀,誰用背簍裝瓜果,誰撒網,誰搖槳,都沒有寫,但這恰恰是理解詩歌的關鍵。這樣寫讓讀者在閱讀時產生“共情”。明明我們在讀詩歌,在欣賞詩歌的語言,但讀著讀著,詩歌中的一切好像都變成了讀者自己的所想。這樣,作為讀者的我們不再是旁觀者,而是此情此景的親歷者。這就是詩歌這種文學藝術的魅力所在。
詩歌里的一切形象或意象,都是經過作者高度抽象、高度美化后的感受。作者之所以這么寫,就是為了表達對此情此景的熱愛和向往。越是想象出來的生活,就越是完美的,詩歌就是為了構建這種完美的生活。
那么,為什么詩歌寫“秋天”時非要選擇“伐木”“農業”“打魚”“牧笛”這些意象呢?原來“伐木”“農業”“打魚”“牧笛”與古代“樵”“耕”“漁”“讀”的典故相對應:“樵”指漢武帝時的大臣朱買臣,他出身貧寒,靠賣柴為生,但酷愛讀書,在妻子不堪其窮而改嫁他人后仍自強不息;“耕”所指的是舜在歷山下教民眾耕種的場景;“漁”指的東漢的嚴子陵,他一生不仕,隱于浙江桐廬,垂釣終老;“讀”出自蘇秦為博取功名而發憤讀書的故事。漁、樵、耕、讀是農耕社會的四業,代表了民間的基本生活方式。古代文人之所以喜歡漁、樵、耕、讀的文學意象,與其說是對這種田園生活的恣意和淡泊自如的人生境界的向往,不如說是內心深處對入朝為官,得到統治者賞識的一種心理寄托或向往。
何其芳深受中國文化浸染,自然具備這樣的理想和心理寄托。《秋天》中之所以沒有出現書生,而是用牧笛代替,也是有所本的,故事來自元末明初的王冕。王冕由一介牧童而成為一代宗師,他成名后的生活,就是每天畫些畫,讀讀古人的詩文,春光明媚的時候,就用一輛牛車載著母親到村上湖邊走走。這種恬靜與閑適的生活,正是作者內心世界對遠離喧囂、安然自樂的生活狀態的向往。在讀書人的心里,那便是神仙樣的生活,有詩為證:
牧童
唐·呂巖
草鋪橫野六七里,笛弄晚風三四聲。
歸來飽飯黃昏后,不脫蓑衣臥月明。
那廣闊的原野,綠草如茵;晚風吹拂著野草,還沒見歸來的牧童,卻先聽見隨風傳來的牧童悠揚的愈來愈近的笛聲,笛聲時斷時續,隨風飄揚。原來《秋天》是有所本的。呂巖是何許人也?就是呂洞賓,是八仙之首。這樣的生活連神仙都愛,俗人哪能不憧憬呢?
何其芳的《秋天》是20世紀30年代創作的作品。何其芳是文人,不是農民,當時還沒有毛澤東要作家深入農村的號召,他不會無緣無故去歌頌農業豐收,因此,要讀懂何其芳的《秋天》,就要讀懂中國文人的隱逸情懷,而且文人隱逸的動機不全是為了“出世”,有時是為了更好的“入世”。
(責任編輯:陳玉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