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銀成
[摘要]《闖入者》是王小帥第三部關于三線生活的作品,與《青紅》關注的青年群體和《我11》關注的孩童群體不同,《闖入者》從一個老太太的視角出發,以現實生活為切入點,在一個少年的“闖入”和牽引之下,重新回歸充滿爭議的歷史語境之下,拒絕以往片面化的對歷史的想象性書寫,而是審視其多樣性與復雜性,引發人們對于歷史的思考。《闖入者》從個人記憶出發,貫穿家庭、集體、國家、歷史等宏大主題,同時具備獨特性和普遍性,成為歷史反思之作的代表。
[關鍵詞]《闖入者》;歷史;記憶;個體;反思
《闖入者》是一部與歷史有關的電影,但是導演王小帥對于歷史的書寫卻不是直接重返歷史現場,而是通過歷史對現實的滲入來對歷史進行追憶。王小帥的三部與三線建設的歷史相關的影片在某種程度上都是通過這樣一種曲折的方式來重新展現歷史的面貌,在《青紅》中,一場錯誤的愛情的根源是認同的問題,青紅將他鄉認作故鄉,與當地的小根陷入愛情,但作為父母的上海人則希望完成建設后回到真正的家鄉,阻止二人的感情,最終由于小根的沖動與對青紅的強行占有釀成一場悲劇。《我11》則是用少年的懵懂無知來承擔歷史的重量,小孩子雖然只是半懂不懂、茫然無措,但是卻和大人們一樣對于“文革”的事情想著掩蓋,害怕被揭發告密,彼此無法信任。歷史對個人的影響是深遠而廣泛的,個人在歷史的籠罩下陷入無處可逃的境地。
到了《闖入者》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了,盡管已經經過了一生的積淀,往事卻仍然無法被忘卻,呂中飾演的美娟無法忘懷自己當年對他人的加害,歷史如同幽靈一般附在老趙的孫子身上,不斷“闖入”美娟的現實生命中。與此同時,歷史只是生硬地闖入,卻并不能夠被改變,同時也無法被救贖。一方面,美娟認識到了自己當年的罪,甚至達到了罪無可赦的境地;另一方面,她又是無罪可赦的,因為沒有對應的歷史主體等待著她去贖罪,無法償還的債務只能被承擔、被忍受,這也是影片令人感到沉重的地方,更是反思的深刻性所在。
王小帥的《闖入者》無疑是2015年中國銀幕上極具反思力度的一部作品,但是影片的排片率和上座率都不高,導演王小帥本人甚至在影片上映之際發了一封公開信,稱“這是從影以來最黑暗的一天”。的確,藝術電影需要更好的創作土壤、市場環境和觀眾群體,但是影片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光亮,照亮黑暗本身需要更多優秀的創作來實現,它們對于歷史的反思和人性的關懷都是我們當下這個浮躁的時代所需要補充的精神食糧。
一、多重“闖入”:歷史與現實的交織
王小帥對于歷史的反思是通過“闖入”的方式進行的,《闖入者》中存在著不同層次的“闖入”,實際上,“闖入”這個概念代表著打破常規的方式,常規不僅指日常生活、固定的思維模式,還有我們習以為常的歷史,對于歷史的重新書寫從“闖入”開始。影片中的闖入從最基本的人倫日常關系著手,美娟是一個孀居的老太太,獨自生活其實很寂寞,但是對于兩個兒子她的存在卻像是一個不合時宜的闖入者,她的臺詞十分直白地點明了自己是兒子生活的闖入者。美娟和自己的大媳婦有些合不來,尤其是在關于如何照顧孩子的問題上總是存在摩擦,老太太固守傳統的觀念奉行節儉,讓孫子坐公交車,引起兒媳的不滿;至于二兒子的同性戀身份就更讓老太太難以接受,卻又無力改變給二兒子送飯撞上他的同性男友也在場的尷尬。以上種種是第一層日常生活的闖入。第二層闖入,即老趙的孫子對于美娟生活的闖入,則是歷史的某種化身對于現實的闖入,他的騷擾電話、跟蹤、闖入室內等一系列行為是想要對她進行報復,這種報復的根源是美娟年輕時曾犯下的罪,歷史結下的果以另一種方式再次步入美娟的現實之中。第三層闖入則是現實對于歷史的重新闖入,過去美娟曾假以革命的名義闖入了老趙一家人的生活,如今美娟因為懺悔再次闖入貴州的老趙家,她不可能得到原諒,但這是她不得不完成的自我救贖之旅。最后一層闖入就是歷史對于現實無時無刻不存在的介入,以及“文革”對人的精神的永久損害,無論是施害者還是被害者都要永遠承擔歷史的重擔。
“闖入者”不是針對影片中某個具體的人物,而是指涉所有強行闖入他人生活的人物,因此可以看出每一種闖入的關系都是一種破壞的過程,打破現實的平衡而讓某些異質的東西介入,從而引發與日常模式不同的某些思考。這種反思會給我們的生命帶來一些重量,對于個人來說可以選擇忽視這種重量,然而對于國家和民族而言,這種重量讓我們無法忽視和遺忘曾經發生過的歷史,革命的暴力與國家的創傷不斷“闖入”的過程是一個警醒,在未來的國家建設過程中要吸取歷史的教訓,不再犯類似的錯誤,這是影片對于當下真正有借鑒意義的地方。在太平盛世之下,對于歷史的無視或是粉飾在本質上是相同的行為,即一種逃避,這種逃避行為無法挑起未來的重擔。
“闖入”的過程將歷史與現實交織在一起,通過歷史與現實的彼此介入,現實無法脫離歷史而存在,同時觀眾也能夠站在現實的角度重新審視歷史。導演通過多層“闖入”來試圖展現這樣一個復雜的動態過程,歷史與現實在《闖入者》中難分難解,過去的事情用現在的眼光回看就已經不是當初的樣子了,現在的事情同樣無法脫離歷史的影響,“人”成為其中的關鍵影響因素,尤其是美娟這個形象成為一個連接過去與現在的核心人物,她的個體反思不僅是個人的生命救贖,同時也隱含了難以說清道明的歷史成分。
二、個體的反思:施害者與被害者的雙重身份
歷史具有十足的復雜性,敘述歷史的視角的不同甚至可以決定歷史的性質。我們對于“文革”的反思是站在受害者的立場上進行的,控訴的語氣和受害的姿態為“文革”的反思奠定了一個先在的基調。的確,從廣泛的意義上來講,每個人都是“文革”的受害者,只不過另一個必須要承認的事實是,有很多人同時還是施害者,個人借助體制的惡完成了對他人的迫害,這或許與漢娜·阿倫特所謂的“平庸之惡”相類似。漢娜·阿倫特認為罪惡分為兩種,一種是極權主義統治者本身的“極端之惡”,第二種是被統治者或參與者的“平庸之惡”,實際上第二種惡并不比第一種更輕。
美娟所參與的就是“平庸之惡”,她成為體制之惡的實際執行者,對他人進行加害。美娟當年為了爭奪有限的回城名額,對老趙進行揭發檢舉,表面上看是在伸張正義,實際上是借助革命的名義來爭取個人的利益。美娟的這一舉動不僅奪走了老趙家的回城名額,終結了老趙的政治生命,也使老趙氣得中風撒手人寰,從此老趙一家的生活都非常艱難,在異鄉吞咽全部的苦果。通過老趙的孫子對于美娟生活的“闖入”,美娟也終于發覺自己當年作為施害者所犯下的錯誤是多么不可原諒。美娟的覺醒不是自發的,外部的“闖入”對于她生活平衡的破壞讓她不得不去反思事情發生的緣由。在這個過程中她真正能夠從集體思維中脫離出來,承擔個體的責任,無論過去是否是體制的壓迫讓她做出身不由己的選擇,如今她都要獨自承擔自己當年犯下的過錯。
當年的美娟是集體的一員,她犯下的錯誤是借著集體的名義而對個人實施的傷害,但是如今她的反思抽離了集體,從個人的視角出發,重新審視自己當年的所作所為,決定從個人的角度出發前往老趙家請求原諒。美娟的轉變與歷史的重新闖入關系密切,因為如今的她成了受害者,受害者的身份讓她反思作為施害者的自己,并聯想到同樣作為受害者的老趙一家,應該正在承受比自己更加悲慘的命運。如果不是受害者的命運降臨到自己的頭上,美娟或許很難真正審視當年的自己,而只是被集體的浪潮所裹挾與掩埋,將全部的罪過推到集體的頭上。當他們這一代人反觀自己的青春歲月之時,有一種矛盾的心情隱含其中,一方面革命建設承載了他們全部的青春歲月,另一方面這段歲月卻也對他們造成了更長遠的精神上的摧殘。
曾經的革命與建設是冷戰背景下意識形態的產物,一代青年懷著一腔愛國主義、集體主義的熱情投入到建設之中,今天重看這段歷史,當然不能否認三線建設為國家做出的貢獻,但與此同時,也要反思在建設過程中存在的“左傾”錯誤,對鮮活個體生命的壓抑。就連美娟這個沒有留在貴州承擔背井離鄉之痛的人也對“集體”有所懷疑,在影片中,每次她經過社區的老年合唱團之時,都會駐足傾聽那些代表她青春的旋律,想要加入,但又怕被人看見。這種矛盾的心情體現了她對于集體的態度,曾經拋棄了個人完全融入集體之中,積極參加階級斗爭,正是在這個過程中她給別人帶來了難以挽回的傷害,歷史的創痛不斷涌現,成為美娟現實生活中也無法承受的生命之痛。
三、歷史的幽靈:后“文革”記憶的重新書寫
對于《闖入者》的創作意圖的探討無法脫離具體的歷史語境,作為王小帥三線生活三部曲的終章,這部影片對于歷史體察比前兩部更為深刻,不僅有更強的現實針對性,也有更徹底的歷史反思力度。
影片中的歷史背景,即“三線建設”,指的是自1964年起在中西部地區的13個省、自治區進行的一場以戰備為指導思想的大規模國防、科技、工業和交通基本設施建設。這場建設運動是國家的重大戰略決策,為中國中西部地區工業化做出了極大的貢獻,一代人為三線建設付出了青春與熱血,這是寄托了他們理想的崇高事業。然而,三線建設的發生背景是中蘇交惡以及美國在中國東南沿海的攻勢,當冷戰趨于緩和,告別革命成為主流話語之后,激情與理想全都失去了原有的熱度,建設者甚至會懷疑為之付出全部青春的事業究竟有什么意義。當美娟回到貴州和當年的同事們再次相見之時,一群年過花甲的老人仍然難以釋懷,他們需要一個“說法”,一個能夠證明自己人生意義的證據,他們為祖國的事業獻出了一生,卻只能默默無聞地被埋葬在異鄉,其背后不僅是個人的無謂消逝,也是歷史的刻意掩埋。
美娟有機會無視這一切,因為她遠離了事件的發生地回到了北京,但是被留在貴州的每一個人都無法回避現實。老趙的孫子在影片中正像是歷史的幽靈的化身一般,闖入美娟的生活,將她帶回到歷史發生地,向她討還她欠給老趙一家的債務。但是美娟完全沒有能力償還歷史欠下的債務,面對破敗的城市、衰老的工廠和承受現實的同事們,她沒有任何能力去改變。從本質上來講,她不過是大歷史語境下的微小個體,僅僅能夠根據已有的條件趨利避害,為自己尋找出路,而不能承擔任何后果。
老趙的孫子放棄了殺掉美娟的念頭,但是他在進行報復的過程中卻誤殺了他人犯下一樁命案,警察對他進行追捕導致他在逃跑的過程中墜樓身亡,美娟面對眼前發生的悲劇不僅無能為力,而且眼神中充滿了空洞茫然,她不僅無法贖罪,還讓自己的罪更加沉重了,這是歷史的幽靈跳回現實強行加給她的東西,悲哀的是她竟無處可躲。在這里,歷史的幽靈纏繞著的難道只是美娟嗎?導演王小帥或許也在通過美娟的命運來折射整個國家民族的命運,這段黑暗的歷史對于國家民族而言才是真正的幽靈,時時刻刻在提醒我們正視歷史的教訓。
歷史的幽靈不僅是纏繞著美娟個人生命的魅影,也繼續纏繞著下一代人。美娟一直在飯桌上跟自己已經死去的老伴聊天,她的家中也是老舊的家具,還有播放著中央臺廣播的收音機。對于她的兒子們來說,她就是歷史的代表,因此,美娟作為歷史的一個主體生活在現實中,本身就承載著歷史。老趙的兒子被美娟認定是老趙的鬼魂,她跟隨他回到歷史現場,實際上是對自身生命的一次指認。歷史的幽靈在現實中的強有力“在場”,意在引導人們回歸歷史,重新辨認歷史的真實樣態。歷史的幽靈不斷地召喚,其意義所在就是讓觀眾拋開扁平化的歷史敘事,重新做出自己的歷史判斷。從這個角度來看,導演也不過是一個引領者,觀眾在觀影的過程中如果能夠再次發現歷史,也就不辱電影的使命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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