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余華的《兄弟》以低俗描寫著稱,但低俗本身絕不是作者追求的目的,在低俗描寫中隱含著對社會生活和人性弱點的批判。《兄弟》描寫的一系列低俗事件是對不同時代社會生活和國民性的批判與反省,具有隱喻價值和嘲諷意義;構造這種審美效應的方法就是幽默。幽默使《兄弟》成為詼諧、慘烈、傳奇、浪漫的復雜文本。
關鍵詞:余華;《兄弟》;低俗描寫;隱喻意義;幽默效應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余華的長篇小說《兄弟》分上、下兩部,在出版時間上錯開半年之久,曾經被評論界稱為商業運作的成功典范,顯示了出版商在市場運作上的成熟與精明。與這種市場化運作模式相匹配,《兄弟》在敘述技術上的嫻熟與睿智也令人嘆為觀止。無庸諱言,《兄弟》(上、下)能夠吸引人閱讀,其中的低俗描寫的確產生了很大作用。所謂低俗描寫,是指對社會生活中低級庸俗內容的描寫。文學中的低俗描寫是一個不太好說清楚的事情。因為人性有低俗的一面,暴露和批判人性弱點就難以回避低俗描寫,即使《紅樓夢》這樣的世界名著中,也有薛蟠這樣的人物,《金瓶梅》中更是充斥了低俗描寫。余華的《兄弟》在市場上成功了,很容易被評論界判定為作品中的低俗描寫有迎合市場不良閱讀興趣的商業化寫作傾向。然而,也可能存在另一種情況,即作家對低俗藝術場景的創造完全是出于反映或批判現實生活和揭示人性弱點的需要。事實上,《兄弟》的低俗描寫的確產生了批判現實生活和揭示人性弱點的作用。小說作為一種藝術文本,“寫什么”和“怎么寫”的交織往往會造成耐人尋味的意蘊。《兄弟》中的低俗描寫只是小說藝術的手段,屬于“怎么寫”的問題,而不是簡單的“寫什么”的問題。也就是說,《兄弟》的低俗描寫主要是一種幽默的藝術方法,表面上的低俗事件實質上隱含著對生活的批判和反省,作家的主要動機也在于借庸俗反庸俗。這是一種幽默的智慧,它成就了《兄弟》的內幕性、傳奇性、慘烈及其批判性、詼諧的浪漫性。本文立足于文本細讀,對《兄弟》故事的內幕性與閱讀效應、低俗描寫的反諷效應、反思筆調的批判意義、獨特敘述方式創造的隱喻效果進行具體分析論證。
一、精心營造的內幕性故事產生了陌生化閱讀效應
《兄弟》(上)由三個核心故事勾連而成。一是李光頭及其父親鉆廁所窺視女人屁股,二是李蘭與宋凡平的愛情及其終結,三是宋凡平一家在“文化大革命”中遭遇的摧殘。這三個故事就事件的性質而言,都具有內幕性,也就是人的隱私和一個曾經擁有光環的時代的隱情被揭穿或被展示。女人的屁股在那個“本能壓抑”的時代“是金不換銀不換珠寶也不換的寶貝”,[1]3自然就成了價值無比的隱私,小說用這種隱私來拷問人性,必然造成故事的內幕性,進而產生陌生化閱讀效應。李蘭與宋凡平的愛情故事,特別是他們的私生活細節,在社會生活中也是屬于隱私性質的內容。這部分內容與“屁股事件”相聯系,被處理得既苦澀又浪漫。苦澀的是時代的憂傷,浪漫的是人性中的美麗真情。所謂愛情主題的永恒性,就是因為它是人性不可缺少的部分,且具有多樣性。愛情與婚姻本是文學的平常故事,但是,當這種成年人的故事一旦被小說講述,就具有隱私性,特別是選擇讓兒童李光頭從門縫里窺視成年人私生活細節的講述角度,就制造出了揭內幕的故事。“文化大革命”已成歷史,盡管人們都知道那是一個錯誤的時代,但“劉鎮”人們在“文革”中的生活細節,特別是那些殘暴的細節,也是一種引人注意的內幕故事。把所有的故事都營造成具有內幕品質,實際上是藝術追求陌生化的一種方法。余華在這一點上可謂用心良苦。
精巧的陌生的藝術世界總是有魅力的。中國小說歷來有重視故事的傳統。余華的《兄弟》(上)設計了三個環環相扣的有內幕品質的故事,迎合了中國大眾閱讀小說的心理習慣。李光頭父子的屁股事件是小說的起因故事,由此引出了李蘭和宋凡平的愛情故事。第三個事件即“文化大革命”似乎是橫空出世,但宋凡平的死亡卻是因為他在極其艱難的情形下依然對愛情懷有渴望與追求造成的。這樣,三個故事便形成了線性的因果發展脈絡。盡管李蘭的外出治病和“文化大革命”的爆發在時間重疊上被設計得很巧妙,盡管宋凡平的出逃是一種毫無理性的冒險,而且被描寫得相當愚笨,簡直就是缺乏起碼的正常人的思維能力,這與他性格中的幽默風趣的智慧十分矛盾。然而,好看的虛構往往會被中國人以“無巧不成書”給以諒解和接受。《兄弟》(上)的三個故事被精巧地串連在一起,小說工藝的完美掩蓋了內在邏輯的缺陷。這就是藝術接受上的從眾心理,它往往不求真,而是遵從閱讀習慣。從這個意義上說,余華是一個注意研究市場(中國受眾閱讀心理)的小說家。《兄弟》(下)中,李光頭混跡的福利廠,他發跡的破爛王生意,以及處美人大賽之類,也都是具有內幕性的故事,這類部門、行業和所謂大賽,絕大多數人都是陌生的。可見,整部小說就故事而言,達到了很好的陌生化閱讀效應。
二、對低級庸俗的調侃和以幽默筆法對殘暴的刻畫,發人深省
《兄弟》(上)的三個事件中,“屁股事件”是最具有低級庸俗性質的故事,是人性的一種極端化的低級庸俗表現。小說如果只是講述這個事件,那么它就是趣味低級、格調庸俗的小說。但是,余華對這個低俗事件的利用有明確目的,正如他在小說的后記中所言,他判定中國人曾經經歷了“一個精神狂熱,本能壓抑和命運慘烈的時代,相當于歐洲的中世紀” (作者注:余華的這個認識過于偏激)。在這種理性認識指導下,他對“屁股事件”的描述就變成了一種對人性之惡的剖析和對時代的“歐洲中世紀”屬性即封建性的調侃。“屁股事件”在“劉鎮”被李光頭父子反復上演,并倍受人們追捧,這是“本能壓抑”并導致人性變態的表現。作品讓“趙詩人”和“劉作家”及“劉鎮”的大眾對這樣的事件表現出極大的熱情,這種描繪本身構筑出了嘲笑和諷刺人性的低級庸俗的意蘊。也就是說,它的效應已經蔓延到故事以外,形成了作家在利用低級庸俗反抗低級庸俗的效果。這種敘述策略使作品對歷史的批判和對當下現實的戲弄結合了起來,也就是批判歷史與批判現實(因為這本書曾經賣得很好)被作家巧妙地同構。這真難為了一個作家面對市場所動的心機。據說這部小說已發行幾十萬冊,可見作家對人性的低俗一面的研究是準確的。小說首先是要吸引人看的,然后才能實現其倫理的、政治的、審美的等方面的追求。從這點來說,余華是個聰慧的小說家。盡管“屁股事件”是低俗的,具有內幕性,作家對它的利用會冒著品味低下庸俗的風險,但在理性的創作動機的控制下,通過一個俗不可耐的故事也是完全可以實現發人深省的藝術效果的。那個給李蘭帶來奇恥大辱的男人,連親生的兒子都寧愿認“地主”宋凡平作父親,甘當“小地主”,也不肯承認其生父地位的“鉆廁所者”(盡管他有貧農的政治光環,這在“階級斗爭天天講”的特殊時代是一種先天的榮耀),即使敘述者也不愿意提及其姓名,偶爾無奈地提起又被堅決“擦掉”的叫做“劉山峰”的男性,難道不是最丑陋的人性的象征嗎?李蘭寧愿用“地主婆”的身份徹底掩蓋掉“鉆廁所者”與她的瓜葛。這種敘述是基本符合中國人的社會價值取向的。中國人在漫長的農耕文明時代重倫理名節甚于生命,以至于有“本能壓抑”之說。所以,李蘭的選擇,是珍視倫理名節的傳統人性的勝利。然而,李光頭在一天天長大之后,卻又用反抗“本能壓抑”的極端低俗的實際行動打碎了李蘭的驕傲。當李光頭成為了跨越“兩個時代”即歷史和今天的人物時,作家虛構的故事已經具備了對時代的隱喻性批判。也就說,李光頭在今天還活著。所以,作品的批判不僅指向歷史,也指向今天。由此可見,《兄弟》(下)表現的一系列關于“現在的故事”,諸如騙子的招搖、處美人大賽的荒誕等,仍然將批判矛頭指向低級庸俗性。這是切中時弊的。
《兄弟》(上)的另外兩個事件雖然也具有內幕性,但本質上不具有低級庸俗性。也許是寫作本身的奇妙所致吧,比如作家一旦確定了一種敘述格調,它就會統攝全篇。所以,李蘭與宋凡平的愛情故事也被做了有“看點”的處理。盡管這個愛情故事的內核是生死相依,責任共擔,互敬互愛,但也添加了一點熱烈奔放的傳奇,比如宋凡平在扣籃后一時沖動上演的所謂“三級片”。這既是迎合當下人們關于愛情的美好遐想,又在歷史的語境下被賦予低俗意義。這是看點一。還有一個看點是利用李光頭和宋鋼的兒童視角,通過對“李宋愛情細節”的隔墻聽床響和門縫窺視,以及由此延伸出來的李光頭的“爬凳子”表演和“磨擦電線桿”習慣,以及“劉鎮”一些人對李光頭的不良行為的不斷開導,最終使這個愛情故事也蒙上了低俗的面紗。加之婚慶之時的大打出手,使這個愛情故事在開場的關鍵時候被攪得庸俗不堪,毫無高雅美麗可言。當然,這同樣也是以低俗調侃低俗,利用低俗引導人們反省歷史和現實中的人性。第三個事件即宋凡平一家主要是宋凡平本人在“文革”中的遭遇,這本來是很慘烈的。但作者這時已深陷幽默詼諧的敘述“泥潭”,讓宋凡平在嚴酷的生活中依然保持輕松自如、幽默風趣的心態,甚至以一種非理性的、自我幽默的方式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毫無意義地活活打死,而且,死后又被無奈地“殘暴裝殮”。這種描寫對于中學教師身份的宋凡平來說,已經背離了生活常理。這必然會妨害人物形象的生命力和影響力。但就故事而言,它的以幽默方式出現的“虛構的謊言”可能更便于有目的地刻畫瘋狂的時代及其殘暴,進而可以實現對“文革”的批判。不過,當小說的人物失去了“通常意義”的真實性,很容易釀成“以辭害義”的后果。這樣,低俗的調侃和幽默在第三個故事中可能會成為一種被作家不恰當地使用過分的手段。
三、用倒敘方式確立的反思筆調更便于在歷史背景下審判人性之惡
低俗的生活是客觀存在的。對于作家來說,寫什么固然重要,但怎么寫、為什么寫更為重要。余華勇敢地挑戰了低俗,實現了借用低俗反低俗的藝術追求。具體的藝術方法就是用了倒敘方式,確立了反思筆調,使作品顯露出反省歷史的動機和思考人性、審判人性之惡的追求。《兄弟》(上)的開頭三段和一句話“有其父必有其子啊”是整個故事的引子。這個引子確立了小說的倒敘方式和反思視角,也為下部打開了深遠的空間。反思敘述是作家的心態流露和創作立場表現。《兄弟》(上)的三個故事是交疊相扣的,串連這三個故事的一根主線就是對人性之惡的審判。“屁股事件”及其引發的“劉鎮”的種種人物的表現,除了李蘭是承受屈辱者,宋凡平是救難者,其余的都成了熱情的看客,特別是趙詩人、劉作家、警察們、童鐵匠、余拔牙等人不惜利用各種物質的或權力的資源與李光頭做“屁股交易”,揭示了“劉鎮”人們生的低級庸俗與死的下賤。而當受難者與救難者共同走向高雅時,即李蘭和宋凡平由真誠戀愛而組建家庭時,卻經受了一些人無理取鬧的低俗挑釁,大打出手的鬧劇使高雅的婚慶儀式成為了無賴們耍威風的戰場。而當“救難者”蒙難時,看客們是那么冷漠,那么缺乏正義感和同情心。“劉鎮”多的是看客和無賴,奇缺英雄與良知。婚慶儀式與暴力的結合是“文革”暴力的預演,因為人的素質決定了他們的社會生活方式。宋凡平在“文革”中的蒙難故事雖然有些細節(比如出逃與在車站被直接打死)與人物的身份和性格不很符合,但在動蕩的“文革”中,不合情理的暴力與死亡充斥世界,這是歷史生活的基本真實。從余華曾經是一個先鋒小說家考慮,宋凡平這時已經只是作家的一個批判“文革”和審判人性之惡的符號。他只需要考慮宋凡平這樣的人在“文革”中是完全可以死在暴力之下這一真實性就足夠了,為了批判這種真實的、暴力的歷史,對宋凡平死的細節是可以大膽虛構的。而且,對于閱讀者來說,這時已完全被作家的反思視角推入了批判“文革”暴力和反省人性低級庸俗狀態的調侃語境中,情緒已經開始淹沒理性。因而對暴力場面也就只求夸大的甚至是漫畫的神似。作家敘述的重點也并不是暴力,而是面對暴力時“劉鎮”的“人”心。中國畢竟發生過那樣一個時代,也就是人心曾經不“古”過,迷亂過,人性之惡飛揚跋扈過。這是余華的“文革”故事要說出的本質真實。為了這種本質真實,作家可以用一種“情緒的真實”來淹沒一般理性狀態下的常識真實。這正是“小說謊言”需要的狀態。如果一個作家虛構的故事連自己也不能迷醉,又如何去打動別人呢?在余華來說,這是創作動機指導下的情緒的泛濫,對于讀者而言,這恰恰是反思歷史進而上升到批判歷史與人性之惡的必需的心理準備。如果讀者不能理解到作家的反思歷史的“情緒真實”,就難以發掘作品深層的嚴肅性。
《兄弟》(下)中的一系列事件,也流露出反思動機和批判追求。比如,李光頭和宋鋼兄弟兩個社會地位的此消彼漲,既是對時代巨變的描寫,也是對變革時代社會制度、法律等文明建設滯后的思考,特別是宋鋼那樣的“好人”被殘酷的市場“異化”,從精神到肉體被殘暴地蹂躪,其悲涼的人生結局發人深省。而李光頭這樣的敢于挑戰一切社會秩序的人卻如魚得水,事業蒸蒸日上,這難道不是對社會公平、正義的質疑嗎?當然,時代在進步發展,但是,物質的繁華和金錢上的成功與人性的善良美好似乎已經脫節。余華的故事顯然在警示社會一個道理:真正文明的社會應該有效抑止人性之惡,有效保護人性善良。
四、鋪向未來的巧妙敘述視野創造了故事的隱喻意義
《兄弟》的倒敘方式不僅確立了反思筆調,也創造了鋪向未來的巧妙敘述視野。這種站在一點上雙向擴展作品的時間維度的敘述方式十分獨到。不妨分析一下《兄弟》(上)一開始的描寫。
“我們劉鎮的超級巨富李光頭異想天開,打算花上兩千萬美元的買路錢,搭乘俄羅斯聯盟號飛船上太空去瀏覽一番。李光頭坐在他遠近聞名的鍍金馬桶上,閉上眼睛開始想象自己在太空軌道上的漂泊生涯,四周的冷清深不可測,李光頭俯瞰壯麗的地球如何徐徐展開,不由心酸落淚,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在地球上已經是舉目無親了。”
這段精彩的開場敘述充分表現了小說家的睿智。分析這段文字可以發現,李光頭被放置在現實與虛幻交錯疊加的處境中,一方面他富得“坐在鍍金馬桶上異想天開”,另一方面卻“舉目無親了”。盡管李光頭俗不可耐,私欲極度膨脹,然而,他還是保留著溫情的人性。當他被放置在“離棄家園”的太空處境中,想象中的太空之旅的宏大場面讓他的家園意識覺醒了,他自然聯想到了“舉目無親”的凄涼現實處境。然而,人性溫情的一面是在馬桶上營造的虛幻中出現的。這顯然是一種隱喻,喻示了李光頭的“俗”,也嘲諷了他“俗”成正果后的無意義追求。對照小說結尾處李光頭準備上太空的狂想,再對照他的人生歷程,他既是一個懺悔者,也是惡的化身,但終究是一個懂得了自省和懺悔的人。正是因為這種巧妙的故事結構,使作品中的低俗描寫轉化成了對社會的歷史生活和現實生活以及人性弱點的暴露和批判。
就故事而言,倒敘方式一般應該是追求故事的圓滿和封閉,比如《兄弟》(上)開頭李光頭的“異想天開”和下部結尾他的“飛天訓練”,應該算首尾照應,有始有終。但故事和人物的隱喻世界卻是開放的,指向未來的。可見,作家在創造出指向歷史的故事空間的同時,也創造出了具有警示意義的指向未來的隱喻空間。于是故事由封閉變成了開放。小說如何創造這種開放性?余華頗用了一些心思。比如,小說一開場,在核心故事前的引子里,李光頭是“劉鎮”的超級巨富,坐在鍍金的馬桶上想象自己的乘坐飛船上太空的打算。這就是所謂“立足當下鋪向未來的視野”。這種敘述方式用人物的對未來生活的打算和想象打破倒敘方式可能造成的故事的封閉性。它使“過去的生活”和當下的現實有機結合起來了。當人們讀完整部小說,會恍然大悟這引子的妙處。與其說是李光頭在想象自己的打算,不如說是作家要用歷史教育李光頭不要忘記了歷史。特別是讀完小說下部后,知道了李光頭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擁有財富已經“舉目無親”,他的太空旅行還只是一個沒有付諸行動的指向未來的夢想。這個夢想其實就是一個隱喻,喻示了他的自我反省和心靈救贖動機。這種敘述既鋪開了“一個倫理顛覆、浮躁縱欲和眾生萬象的時代”(《兄弟·上·后記》),又表達出作家追本溯源的反思動機和警醒現實的立場。也就是說,這種敘述歷史的方式即故事的結構本身就具有隱喻性。完整的故事因為人物的一個巧妙的想象而具有了開放性,使故事在終結中卻走向了未來。當我們看到小說結尾處李光頭要把宋鋼的骨灰盒送進太空這樣的浪漫描寫,應該能夠明白,李光頭經過生活的磨練,已經完成了自我教育的過程,他不僅改造了自己的身體,有可能進入太空,也改造了自己的靈魂,懂得了贖罪自救。也就是說,李光頭的人性之惡被改造了,開始了“我心向善”的追求旅程。這難道不隱含著對物欲橫流的世界的批判和反思嗎?可見,作品對歷史的敘述與作家對當下現實的關懷被緊密結合了起來。因此,對歷史的批判也是對現實的警示。
先鋒小說家歷來擅長把人物形象符號化,并賦予其隱喻的象征意義。《兄弟》(上)的核心人物是李蘭和圍繞她的兩個男人,還有兩個成長中的青少年李光頭和宋鋼。這五個主要人物作為骨架,構成了一個有寓意的符號系統。李蘭是善良的、有情有義的女性形象,有傳統的倫理名節觀,性格堅強,代表母性精神和愛。李光頭的生父因為鉆廁所偷看女人屁股掉進糞池被淹死,是人性丑陋的代表,象征了人性的墮落和生命的低級庸俗與卑賤。當然,他也是一個控訴所謂“本能壓抑”時代的符號。宋凡平是有俠義精神的男人,善良、勇敢、堅強、智慧,富有同情心,體格健壯,精力充沛,感情細膩,代表崇高的父性精神和人性的美麗。然而,宋凡平在“文革”中被摧殘致死,所以,他也是一個控訴暴力和“文革”動亂時代的符號。從人性的角度說,李光頭的生父和宋凡平分別象征了人性的惡與善兩個不同方面。李光頭和宋鋼作為年輕的下一代,分別沿襲了人性的惡與善的不同方面。李光頭重蹈其生父的老路,讓他的母親再次陷入屈辱,象征了人性依然在墮落,生命的低級庸俗與卑賤狀態仍然在發展。宋鋼天性純潔,不像李光頭那樣頑劣,特別是其生父遭摧殘死后,他被送到鄉下,成了農村孩子,但是還肯進城把自己的大白兔奶糖送給李光頭,有其父之風,象征了宋凡平精神的存留。另外,宋凡平歸葬鄉里后,作品對窮困的鄉村做了細致的描繪。最后,李蘭也歸葬鄉村。這種十分蒼涼的筆致也充滿寓意,似乎是在從文化的角度評價鄉村與城市,贊美了鄉村大地對美好人性的養育。這與城市中的摧殘美好人性的暴力場面描寫形成鮮明對照。特別是在《兄弟》(下)中,李光頭發跡而成為巨富后的人性墮落,使這種隱喻的批判性更加有明確的針對性。而且,宋鋼也死了,他死時已經被喧囂的城市異化為一個非男非女的奇怪的徹底商品化了的“物”。但是,宋鋼當年是用多么感人的真情對待過李光頭。《兄弟》(上)有一句他反復對李蘭說過的話耐人尋味,作品的上部也是用宋鋼的這句話結尾的:“媽媽,你放心,只剩下最后一碗飯了,我一定讓給李光頭吃;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了,我一定讓給李光頭穿。”從城鄉對照的文化評價角度來看,宋鋼的死似乎象征了美好人性的終結。而宋鋼作為一個鄉村符號,他對李蘭臨終時的“保證”在作品里反復出現,不僅在情感上催人淚下,也似乎隱喻了“鄉村兄弟”對“城市兄弟”的犧牲決心和奉獻精神。這種隱喻開掘出了作品主題的新層面:一是對鄉村社會民眾生存狀態的關懷和同情;二是對中國的城與鄉兩極社會的人們生活水平的嚴重不平衡做出象征性的揭示,隱含著無奈與無限的悲涼。在中國,城鄉兩極世界的嚴重分裂與長期的發展不協調,已經成為阻礙社會進一步發展的嚴峻問題,余華借小說而隱喻現實,表達了對時代問題的關懷和憂慮。可見,宋鋼是城鄉弱勢群體的象征符號,他的被毀滅,是“善”的悲劇,這正如“把美好毀滅給人看”,是對毀滅善的時代的批判和警告。
參考文獻:
[1]余華.兄弟(上)[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
作者簡介:徐美恒,男,內蒙古巴彥淖爾人,文學博士,天津廣播電視大學文法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李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