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彼得堡傾聽音樂會

劉元舉

這是一場很特別的音樂會。三位“發不同青”的鋼琴家，為了一個共同的心愿相約一堂，用琴音紀念他們的恩師，俄羅斯鋼琴家、教育家克拉芙琴柯（Tatiana Kravcenko）誕辰一百周年。巧的是，這三位師出同門的鋼琴家——弗拉基米爾·米舒克（Vladimir Mischouk）、納達利婭·特魯利（Natalia Trull）和殷承宗，都是柴科夫斯基國際鋼琴大賽的銀獎獲得者。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作為蘇聯專家來華工作的克拉芙琴柯在中央音樂學院教授鋼琴。她對中國學生關愛備至，教過的中國學生有李名強、顧圣嬰、趙屏國、鮑蕙蕎等，其中，殷承宗的年紀最小，所以她親切地叫他小兒子。二十五年前，殷承宗回到圣彼得堡為老師七十五歲生日演奏了激情澎湃的鋼琴協奏曲《黃河》；十五年前，已值花甲之年的殷承宗專程從美國回到圣彼得堡，為克拉芙琴柯的八十五歲壽辰演奏了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三鋼琴協奏曲》。算上這一次，他已是第三次為老師克拉芙琴柯的誕辰日演奏了，而且每次都是他們三位獲獎者的“三人組合”。

一晃十五年過去，他們的老師克拉芙琴柯已經不在人世。師生陰陽相隔，但音樂的魅力依然在圣彼得堡的愛樂大廳綻放。

這座以肖斯塔科維奇命名的愛樂大廳看上去樸實無華，但是里面的每一個角落都耐人尋味。大廳兩側有足夠的房間供人們休息和交談。六號門是貴賓入口，有種特別的典雅之感，從這個門進來的觀眾差不多都是上了年紀的人，西裝革履，舉手投足間透著優雅。沿著紅色地毯的白色樓梯上到二樓，在工作人員的引領下往右一拐，便看到一排柱子廊道，高聳而圣潔。柱子間有座位，是包廂，從這里觀望大廳，一片流光溢彩。白色的質地加上金色的裝飾花紋，還有水晶大吊燈，以及臺上正中鑲嵌的閃亮的管風琴，兩側對襯的穹窿門掛著深紫色質地的幕簾，該有多少名家大師在這個音樂大廳演奏過。這里有兩千個座位，無論你在哪個角度，都能感受到同樣的音響效果。霍洛維茨就曾說這是全世界最好的音樂廳。

音樂會第一個出場的是弗拉基米爾·米舒克。這位壯碩的中年男子在第九屆柴科夫斯基國際鋼琴大賽中摘得銀獎，現為圣彼得堡國立音樂學院的鋼琴教授。他彈奏的是莫扎特《第二十四鋼琴協奏曲》。這首C小調的協奏曲與莫扎特的其它作品有所不同，更多地給了木管樂器以表現機會，讓樂隊擁有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與豐富的音色。米舒爾與樂隊配合十分默契，珠聯璧合，以令人信服的觸鍵將作品內在的悲劇性氣氛揭示出來，感染了現場的觀眾。

隨后出場的是納達利婭·特魯利。她是1986年第八屆柴科夫斯基鋼琴比賽的第二名，目前是莫斯科音樂學院的鋼琴教授。她一襲黑衣出場，不茍言笑，埋頭于舒曼的音樂世界。她彈得很完整，技巧也無可挑剔，但效果上還是略顯平淡。

下半場殷承宗出馬。坦率地說，在前兩名年輕的俄羅斯鋼琴家彈完之后，我深為殷承宗捏把汗。畢竟在這樣坐滿俄羅斯觀眾的場合，三個人相當于擂臺賽，前兩位演奏家正當盛年，臺下又有很多他們的學生或粉絲，而殷承宗已經七十五歲了，且離開這里好多年，臺下沒有他的學生。更何況，他將要演奏的是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協奏曲》，這首作品很難駕馭，不僅技巧方面要求高，在音樂方面也需要相當的掌控力。以他這樣的高齡演奏如此大的曲目，實在讓人擔心。

殷承宗十八歲就到這座城市留學，三年的留學生涯讓他有了人生中的重要收獲：他在學生時代一舉奪得第二屆柴科夫斯基國際鋼琴大賽的第二名。作為在校生捧此大獎，實在難能可貴，他因此獲得了很多演出機會。如今，他邁著七十五歲的步伐，甫一出臺，就贏得了觀眾的掌聲，掌聲中有著足夠的親熱度，距離上一次在這里演出已經十五年了，但觀眾沒有忘記他。圣彼得堡有最好的音樂廳，也有最好的觀眾，能置身其間，我的心里有種幸福在涌動。

“拉二”的引子部分很關鍵，那種具有召喚性或啟示性的鐘聲給演奏家帶來了很大的難度，也提供了極其豐富的表現空間。老成持重的殷承宗表現出不凡的氣勢，那種連續的和弦仿佛裹挾著圣彼得堡三百年的嘆息，攜雷挾電，漸漸強烈地撲面而來，擊中了觀眾的內心，也牽領著年輕的指揮米哈依爾·里昂季耶夫和他的樂隊進入了宏大的抒情航程。

從奏鳴曲式的第一樂章開始，殷承宗就展現出超強的自信，在鍵盤上得心應手地演奏起來，靈光四射。他的觸鍵始終顆粒飽滿，尤其在傾訴般的抒情旋律時，他仿佛在用心靈歌唱，極具感染力和穿透力。在與樂隊的一次次抗爭中，鋼琴的聲音沒有被淹沒，反倒更加激發出璀璨，而樂隊也在高質量的鍵盤激蕩之中，將絢麗的線條描繪得更加精彩。不得不贊美樂隊，弦樂和管樂均達到了最佳狀態，讓頭一次聽圣彼得堡交響樂團的我，不由得感嘆他們的味道太濃太醇美。

拉赫瑪尼諾夫的音樂是深沉寬廣的，他一方面以深沉的音調抒發他內心的憂郁與悲傷，另一方面，他也通過氣勢磅礴的高潮，來表達他的滿腔激憤。殷承宗深諳此道，他在前兩個樂章中有著精致的描繪和不懈的鋪排和渲染。在堪稱完美的第二樂章中，他優雅地完成了顆粒飽滿的唯美音色。到了第三樂章，他加快了速度，不僅演奏出了華彩樂段，而且蓄滿力量一股作氣地往前推進，那種巨大的張力逐步讓樂曲抵達高峰。隨著緊鑼密鼓的節奏，鍵盤與樂隊撞擊匯合，發出磅礴的氣勢，迸出漫天的霞光。終于，他讓這首名曲達到了高潮。

對于一個成熟演奏家而言，能夠抓住拉赫瑪尼諾夫的“高潮”就是抓住了全曲的精髓。如此的令人信服，如此的令人亢奮，殷承宗完成了一次真正的超越：超越了年紀，超越了種種局限，讓他滿腔的俄羅斯情懷與記憶在瞬間得以爆發，得以淋漓盡致地揮灑。他不僅把年輕時代的拉赫瑪尼諾夫的“滿腔激憤”迸放出來，也把他自己的命運和多舛的人生交給了澎湃的鍵盤，任其浩蕩萬里。

如果說十五年前殷承宗在這里彈奏“拉三”是以爆棚般的效果，讓病中的恩師精神煥發，神采奕奕地站到了臺上，跟她的學生們擁抱，接受著來自學生們和觀眾們的熱烈祝福的話，那么，這一次，殷承宗的“拉二”演奏的精彩程度，堪比上一次的“拉三”。

春風勁吹般的掌聲在愛樂大廳久久回蕩，“拉二”的宏大旋律始終縈繞耳畔。如果克拉芙琴柯在天有靈，她該多么欣慰。2016年10月2日，殷承宗將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舉行一場獨奏會，演奏海頓、貝多芬和舒伯特的作品。屆時，中國的樂迷們可以親臨現場，感受這位年逾古稀的大師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