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奇
我與董蓓、王青石合譯的《狂人、知識分子和學術涂鴉人》(以下簡稱《狂人》),自2014年6月在中國金融出版社出版以來,在國內讀書界反響不錯,聽說臺灣的一些書店也有賣,這些市場動向對我來說真的不甚重要,我更看重的是個人感受,即一本書出版之后作者或譯者本人覺得它到底有沒有閱讀價值。《狂人》就是一本我放在旅行箱里,出差開會閑暇無事時可隨時拿出來反復翻閱的書。
最近,當讀到第二章《對好政府的不懈追求》其中的一節“美國進步主義者:從個人利益到公共利益”時,忽然心生感慨,聯想到2016年亦是文化大革命50周年的時間節點,作為文革烙印最深的一代人中的一份子,更是浮想聯翩。
我看過現今一些主流媒體在“5.16通知”50周年時發表的評論性文章,說文革是一場災難、一場浩劫、是一個人在錯誤時間錯誤地點發動的一場錯誤運動。但文革的本質是什么?這些文章似乎都沒有說,我個人認為,文革的本質就是歷史的大反動大倒退,這種大反動大倒退,已無需用馬克思主義或修正主義等意識形態色彩強烈的理論學說去解釋,用進步主義去分析似乎更簡單明了。
進步主義(progressivism)是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在美國出現的一種思潮,進步主義者的陣營中有重要思想貢獻的人物包羅廣泛,從總統、最高法院的法官、經濟學家、各領域的社會改革家到作家、教師等等。進步主義者的活動在19世紀80年代到20世紀30年代達到頂峰。據考證,進步主義的理論根基應該回溯到卡爾·馬克思的經濟學思想、美國建國者的社會實踐、咖啡店里的啟蒙運動和個體與社會的關系之爭、盧梭與霍布斯以及雅典學派的直接民主思想等等。從20世紀初開始,正是進步主義者的思想促成了美國的制度變革和創新,開始持續深遠地影響著美國社會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
美國的進步主義思想實際上可以看成是達爾文生物進化論在社會人文領域的直接運用,進步主義者的社會訴求就是對所有的社會弊端進行制度性改革。進步主義者們堅信,美好的社會不應該只存在于人們的想象中,應該能夠通過開明的科學應用和制度化的公民道德培養在現實世界中得到實現。進步主義思想的標志是強調社會機構包括政府、公司、學校、慈善機構等的效率優先原則。在進步主義思潮的影響下,泰勒創立的科學管理體系掀起了商業和生產領域的組織革命;一些美國憲法的修正案、美國參議院直選制、酒精飲料禁止令、公立教育、黃色校車等皆源于進步主義者的推動。
盡管進步主義思想家、活動家和政治人物之間也明顯地存在著各種分歧,但在政府作用和功能方面,他們則立場堅定觀點統一,即認為政府不僅僅要保護個人權利更重要的是要提升全民福利,只有通過發展公共利益,政府才能真正提供社會全體成員實現自身愿望的條件,領導人的科學專業知識結合全體選民的智慧就能找到有效提升公共利益的路徑。政府從憲法修訂中獲得相應的授權,用制度清除腐敗讓政治領導人避免以權謀私的誘惑,為了公共利益,政府就必須履行必要的監管職能,所有這些都是進步主義思潮和實踐所做出的歷史性貢獻。
中國50年前出現的文革以全國各地普遍的揪出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名義首先癱瘓了各級政府和各級黨組織,讓社會各界卷入人為的派別之爭和政治糾紛之中,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理論的“偉大思想”指導下,不僅全社會的福利水平大幅下降,連個人的生存生命權利都受到巨大威脅。在文革十年中,階級斗爭思想和實踐所造成的國民收入損失據估計在5000億元以上,更重要的是由學校停課三年大學停止招生所造成的整整一代人的智力資源損失和全社會文化破壞所導致的中華文明傳統中斷,這兩項損失是遠遠不能用金錢來衡量的。從政治路線上說,文革時期中共黨內是左傾占上風于是才有了階級斗爭和無產階級專政條件繼續革命理論;從歷史人物角度看,是林彪“四人幫”一類以吹捧領袖作為晉升之術竊取了相當大的權力才把中國搞得一塌糊涂,使文革時期成為中國歷史上政治最為灰暗、文化備受摧殘、教育遭受嚴重破壞、國民經濟幾近崩潰邊緣的全面倒退的十年。
文革十年中,人們知道早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就出現過進步主義思潮嗎?肯定有。但是,沒有人敢在文革中宣傳西方思想,因為那要冒坐牢甚至殺頭的風險。更不會有人想到利用什么人說的過去的理論去質疑或替代風靡一時為害極烈的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理論。知識分子、有思想的人在文革十年中大都噤若寒蟬,因為早期發出反對聲音的若干人大多已慘遭殺身之禍。不讓有思想的人說話、到處聽到的都是拍領導馬屁的聲音、社會缺少正義良知,一切陷入禮崩樂壞之中,這就是文革的社會文化現實。至于偉大領袖為什么發動文化大革命,有人說是消極吸取了蘇聯變修的教訓,有人說是年老體衰病夫治國因身體狀況不佳導致種種錯誤判斷和失常行為,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盡管我本人也親眼目睹了文革的整個過程,但廟堂深深鐵幕重重,許多事對我們這些處江湖之遠的一介草民來說始終還是一個謎。不管怎么說,只要記住文革不是進步而是倒退是歷史的大倒退這一點就行了。
我們還是回到現實。
羅納德·里根在競選總統時曾反復提出一個問題:“選民們想一想,你們今天的生活和幾年前相比是變得更好了還是今不如昔?”我覺得里根提出的這個問題就是運用進步主義作為社會評價和政府業績評價的最佳范例。我之所以寫這篇“重提進步主義”就是讓我們對政治社會、經濟文化、教育科學等方方面面以進步主義為評價尺度,按照這個尺度我們可以提出如下種種問題:
一,最近五年來我國的經濟狀況與五年前相比到底怎樣?
二,政府在保障個人權利提升公共福利方面與前一屆政府比有哪些進步?
三,城鄉居民的可支配收入增長情況如何?
四,中國老百姓吃的食物喝的水使用的藥物比以前更放心了嗎?
五,黨政機構配合的默契程度和效率與上一屆領導相比是否進一步提高?
六,經濟理論研究有否突破進展、理論對現實的解釋力是更強了還是只玩新詞不切實際?
七,社會透明度是提高了還是下降了?
八,國外科技資訊和國內政府數據資料的獲取是更難還是更容易了?
九,老百姓心知肚明的教育體制弊端是減少了還是更多了?
十,中國外交領域工作成就如何,中國的國際地位是上升了還是下降了?
十一,知識分子思考講話是比以前自由了還是限制更多了?
十二,工人農民的日子同前五年相比是好過了還是難過了?
十三,社會全要素生產率提高了還是下降了?
十四,近幾年法治和人治哪種趨勢更明顯?
十五,系統性金融風險水平是提高了還是下降了?
十六,作為國際反腐共同經驗的官員家族財產申報公示制度是否準備實施?
十七,政府對國有企業的政策資源傾斜比以前少了還是更多了?民營企業的公平國民待遇狀況是明顯改善還是停滯不前?
十八,同幾年前相比,拍領導馬屁的人是少了還是多了?
十九,空氣污染、水源污染和土壤污染治理措施有力還是無力?
二十,海外股權和債券投入收益水平是上升了還是降低了?
我對上述問題的回答都是正面的、積極的,但可能是受屈原《天問》影響的緣故,有許多事越想越不明白越想問題越多,索性就先提這20個吧,關鍵還在于我們是否應當借鑒美國的進步主義并將機構效率標準和社會福利標準作為社會進步的衡量尺度,用這個尺度去設計我們的改革、指導我們的政策制定,讓我們的政府變得更加廉潔高效,讓黨的工作更加貼近民眾的心理需求,摒棄一切有損效率的形式主義做法,扎扎實實從每件事做起,讓每個人在將來的某個時點能夠由衷地說:我們的日子的確是一天比一天過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