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 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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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秀園的前生今世
文 陳 芳

攝影 王和利
多年來,蔚秀園作為一處以水景為主的清代名園,靜靜地隱身于萬泉河南岸,遙對西山。雖經歲月滄桑,物換星移,但還能窺見南湖中島上前所正房及西房遺存的華貴屋頂、湖西岸殘丘上歇山式四方古亭和保持基本完好的整個山形水系。
2014年秋冬季開始,北京大學專門成立辦公室,對西校門對面蔚秀園里中島和東島上原住居民大雜院進行了清理騰退,據說是有關部門計劃投資修復現存古建筑,以備教學研究之用。這也讓這座昔日“大觀園”的保護利用再一次進入到人們的視野。
有關園史,燕京大學教授洪業(煨蓮)先生1931年在《蔚秀園小史》一文中就有考證:“按蔚秀園,舊為清宣宗第七子醇賢親王奕賜園。此土人所以又呼之為七爺園也。”1987年,洪先生弟子、北京大學教授侯仁之先生在《燕園史話》“蔚秀園”一節寫道:“舊日的蔚秀園,介于南北兩御園之間,南為暢春園,北為圓明園,位置相當重要,但它究竟創始于何時,史無明文可稽。只知道它原是載銓的賜園,名叫含芳園。”至2004年,海淀區政協原主席、《北京市海淀區志》主編張寶章根據他在國家圖書館所查樣式雷檔案,更進一步推斷蔚秀園前身應該是彩霞園,為康熙帝第九子貝子允瑭的賜園,始建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此園改賜雍正帝第五子和親王弘晝,嘉慶、道光年間又成為肅親王花園,道光中葉賜定郡王載銓,改名含芳園,也稱定王園。咸豐九年(1859年)轉賜道光帝第七子醇親王奕,始稱蔚秀園,俗稱七爺園。
1931年,醇親王后人將舊園售予燕京大學,作為教職工宿舍和生物實驗田之用。1952年,院系調整后成為北京教工宿舍區直到今天。
“百囀黃鶯當畫檻,一雙白鷺落芳洲。”多年來,蔚秀園作為一處以水景為主的清代名園,靜靜地隱身于萬泉河南岸,遙對西山。雖經歲月滄桑,物換星移,但路人從園東門往里望去,還能窺見南湖中島上前所正房及西房遺存的華貴屋頂、湖西岸殘丘上歇山式四方古亭和保持基本完好的整個山形水系。概言之,這座清代“三山五園”時期所建的皇親園墅風韻猶存。
從康熙帝開始住暢春園“避暄聽政”,到乾隆帝拓展圓明三園,隨著“三山五園”的逐步建成,海淀地區成為清代最重要的皇家園林景區。此后歷代皇帝一年中有過半時間是在圓明園里處理政務。而在御園周圍,為上朝方便,星羅棋布王公大臣和皇子、皇女的賜園。如洪業先生所云:“究之:圓明園鄰近諸園,舊皆為入值退食之居。”
含芳園是載銓的賜園。載銓(1794-1854年),乾隆帝在世所見幾位玄孫之一,為定安親王愛新覺羅?永璜曾孫,愛新覺羅?綿恩孫,愛新覺羅?奕紹長子,道光十六年(1836年)襲定郡王。咸豐皇帝即位后,載銓備受重用,咸豐二年(1852年)加親王銜,辦理巡防事宜。
含芳園位于暢春園北側。萬泉河水從大門以西的南墻下進園,形成八九個形態各異的池塘湖泊,遍及全園互相連通,在園東北角又匯入萬泉河東去。多年來,園墻東南角外一直立著一塊正楷書“暢春園東北界”勒石界碑,直到上世紀90年代被文物部門收藏。北京大學學者岳升陽認為,從地貌特征看,蔚秀園的成園年代不應晚于暢春園,暢春園的北墻止于蔚秀園南墻外,萬泉河在經過暢春園后,繞蔚秀園西、北兩面流過,猶如護園之水。河水自園南垣水口流入園中,由園的東北側流出。
含芳園園門坐北朝南,門前有東西值房各三間,上馬石一對。進了園門,便看見寬闊的南湖,園內兩組主要院落就建在南湖北邊的中島和北島上。中島上前所,為規模較大的三進四合院。正院建有垂花門一座,方石地基至今還在。兩側建有一道曲廊,正北房五間,前廊后廈,硬山式房頂鋪筒瓦。東西廂房各三間,是主人會見賓客的廳堂。從西廂房南側一間穿堂而過,便是西院,三間北房為書房。外面還有小花園,由瓶狀門進入,花園的小圍墻伸向水岸,在岸邊以書卷狀作為結束,相當別致有韻味。有人惑于圍墻到了水邊如何收剎,這里提供了一個有用的處理方式。西院西北兩面由假山環繞。東院有正房三間,東北兩面圍以假山。
從前所北邊跨橋而過,重巒疊嶂的太湖石假山迎面聳立。穿過山間小路,便是建在北島上的后所前后四合院。北面是正房五間,精致氣派。東西廂房各三間。后正房五間,東西各有順山房兩間,這里是原主人的寢居之所,前后院共有五十三間走廊相互串聯,來往非常方便。
前正房西側為戲臺院,院南部搭建一座三開間戲臺,戲臺屋頂為卷棚歇山式,檐下圓椽方飛,用的是比較高級的建筑材料,臺階是漢白玉階條石。精美的蘇式彩畫,至今還有清晰印痕。北京大學古建專家方擁教授說,卷棚歇山式等級高,顯示出園主人身份不一般。并認為,這座戲臺應該是目前北大校園里留存價值最高的一處古建筑。院北部三間正房為看戲房。這里是載銓喜歡流連光顧的地方,因為他愛絲竹,善鼓琴。院里還有南北兩棵高大銀杏樹屹立至今,幾人合抱,甚為壯觀。
從后所跨橋渡水東南行,東園墻內半島上還有東所,是一座寬闊的兩進四合院。三面環水,清靜優雅,是定郡王宴飲和休息的所在。正房為飯房,大小房間共二十三間。東北方建有四方亭一座。正房北面河邊還立有一方青石刻碑“紫琳浸月”,為奕?親筆所書。
定郡王非常喜愛他這座建于御園之側的水景園,經常在此休息、賞景、會友和吟詩。他寫過一首五言詩《夏日園居二十二韻》,表達他的切身感受。他還寫過一首《秋園寓興》稱贊蔚秀園“卷簾遙望西峰秀,蒼靄濃青若畫圖”。載銓的詩詞著作甚多,有手抄本《行有恒堂詞集》流傳于世。
載銓去世后,含芳園由內務府收回管理,并于咸豐五年(1855年)六月進行修繕。這次重修由第五代樣式雷雷景修主持。基本是對損毀破舊建筑進行修繕和更新建筑構件,沒有添建新的景點和房屋,工程用料多是從已廢棄的泉宗廟行宮拆卸運來的,內務府用拆東墻補西墻的辦法將含芳園修繕一新,在咸豐八年(1858年)便轉賜給奕了。咸豐帝親題園名“蔚秀園”,從此聞名。
首次入住一年之后的咸豐十年(1860年),圓明園被英法聯軍焚毀,蔚秀園也受到嚴重破壞。奕離開了蔚秀園,常年居住在什剎海北岸的醇親王府里,到紫禁城皇宮去朝見他的嫂子兼妻姐慈禧太后以及他的次子光緒皇帝載。

四方古亭
1920年,司徒雷登從支持辦學的陜西督軍陳樹藩手里買下淑春園舊址和鄰近明代勺園故址后,開始興建燕京大學新校址,至1929年舉行落成典禮。之后陸續買下附近諸園,如農園、鏡春園、朗潤園等,面積擴大了四倍,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社區,統稱燕園。據葉道純先生2003年回憶,蔚秀園是1931年12月從載灃手里買下的,當時蔚秀園占地120余畝,房屋80余間, 樹木千余株,這在燕京大學檔案里都有記錄。稍加修整后作為教職員工的宿舍。
當年燕大教授待遇優厚,每月工資400元大洋,都有私家宅院或歐式小樓居住,在蔚秀園里居住的教職工并不多。燕大早期教授潘昌曦曾住過蔚秀園。潘先生是江蘇吳縣人,生于1873年6月。自幼聰敏好學,博覽群籍,后進京赴考,是清代最末一次甲午(1895年)年科翰林,與吳雷川同榜。戊戌變法時思想傾向維新,變法失敗后入北京大學堂進士館研習中外政治法律。1906年曾赴日本留學,1911年回國后任北京大理院刑庭庭長、院長,當時我國法律正初具雛形,先生結合中西秉公執法,深受贊譽。至1928年時政日非,遂離開政壇,受聘于燕京大學講授刑法原理。當時他先住過燕大達園三松堂,后遷居蔚秀園。先生對名園殘色情有獨鐘,立即寫《移寓蔚秀園》一首稱贊之:
此適依然是樂郊,肯將書卷等閑拋。
浮名早悟鲇緣行,多事猶來鵲占巢。
煙水待尋南國夢,文章差免北山嘲。
解裝未苦秋期短,坐看涼蟾褂樹梢。

青石刻碑
至1933年因年事已高,離開燕大返回故里,先生又作《鷓鴣天別蔚秀園》一首,有“商量著個閑身處,流水桃花入武陵”之句,對蔚秀園念念不舍。1937年抗戰爆發后,先生協助同鄉創辦難民救濟會,曾收容難民數萬人。解放后當選蘇州市第一屆人代會代表。于1958年1月逝世,享年86歲。1963年其家人收集整理他的遺作,出版了《芯廬遺集》一冊,內含詩七卷、詞一卷。
燕大資深教授陳芳芝先生居住在蔚秀園北島上的后院。先生祖籍廣東汕頭,1914年生人,曾在香港女子英文書院讀書,1931年秋入燕京大學政治學系學習。當時正是日本侵略中國東北三省,舉國悲憤,陳芳芝關心國家命運,開始注意祖國邊疆外交問題的研究。1936年獲獎學金赴美從大師學習當代國際法,1939年冬獲博士學位,畢業論文為《有關中國之若干國際法問題》。陳先生于1940年初返回燕園任教,主講政治學概論與比較政府。1941年12月日寇關閉燕大后,先生積極參加燕大成都分校復課,繼續在政治學系執教。1946年返回北平,陳先生出任政治系主任及研究院導師,主講國際法、中國外交史、西洋政治思想史等課程,并在蔚秀園里埋頭著述,揭露帝國主義侵占我國邊疆領土的罪惡歷史,1945年至1949年率先完成東北部分的五篇論著。1949年北平解放后,她繼續主持政治系。1952年院系調整時燕大撤銷,政治學系并入北京政法學院,陳先生前去任教,后又調回北京大學歷史系任教。1962年發表的《九一八事變時期美國對日本的綏靖政策》是先生中年時代一篇力作,將東北問題研究的視角從清代延伸到當代。陳先生一直住在蔚秀園北島的后院里,終生未婚,在自家院里精心喂養過多只流浪野貓,愛心可嘉,人所共知。
“文革”結束后,陳先生全心致力于東北史的研究探討,選擇過去在《燕京社會科學學報》用英文發表過的四篇論文以及《上古至秦漢時期的東北地區》等八篇論文結成文集《東北史探討》一書,于1995年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其中第四篇論述沙俄步步向東擴張,不斷掠奪我國領土,并以簽訂《璦琿條約》等不平等條約迫使清朝割讓約144萬平方公里土地,譴責沙俄違反國際法的行徑。誰知該書出版一個月后,陳先生竟久病不起,于1996年溘然長逝,享年82歲,留下的遺囑是將骨灰撒在長城以北。愛國之心,天日可表。

蔚秀園中殘留的假山遺跡
雷潔瓊先生于1931年在美國獲社會學碩士學位后,回國任教于燕京大學社會學系。抗戰爆發后,她曾赴前線參加工作,抗戰勝利后1946年返回燕大社會學系繼續執教。她和嚴景耀先生當時也住在蔚秀園北島的四合院里,熱心培養為社會服務的人才,先后開設了社會行政、社會法令與政策、社會服務與實踐等課程。雷潔瓊是著名的民主教授,一貫支持學生的愛國民主運動,1948年8月19日,國民黨軍警包圍燕大校園后,她與丈夫嚴景耀、美國教授夏仁德掩護被國民黨點名逮捕的學生,幫助他們撤離北平奔赴解放區。
侯仁之先生當年也住過蔚秀園,記得2001年9月,侯老曾向筆者講過,1940年他在燕大研究生畢業后留校任教,曾住在舊園小島上西跨院的西房里。當時他還兼任學生生活輔導委員會副主席,協助自愿赴解放區或大后方參加抗日工作的學生離校。先生憂國憂民,寫就碩士論文《續(天下郡國利病書)山東之部》列為《燕京學報》專號之一,由哈佛燕京學社出版,從此開始了他對北京歷史地理的實證研究工作。
燕大研究院畢業生林燾先生在抗戰勝利后住過蔚秀園,在當時北平復校十分困難、師資嚴重不足的情況下,與盧念蘇、徐緒典、高慶賜諸先生共同承擔了全校大一年級國文教學的繁重任務。在教學同時主攻古代語音,進行傳統音韻學研究。在陸志韋先生的指導下,師生合作于1950年著《(經典釋文)異文分析》發表。燕大并入北大后,林先生繼續執教北大中文系,改為現代漢語教學和研究,以語音為主,為我國現代語言學一代名家。
在蔚秀園東所遺址上還開辦過海淀第一所高中——燕京大學高中部。當年海淀的高校只有燕京大學和清華大學兩所,中學更是寥寥無幾,而且都是初中。1940年春天,司徒雷登與英國教會創辦的崇德中學校長協商,以該校教師為班底成立燕大高中部,9月在蔚秀園開學,收高一、高二兩個年級四個班的學生150余人,至1941年暑假又招收新的高一班,成為具有三個年級的高中完全中學。
可惜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后,侵華日軍封閉燕大,燕大附中和燕大高中部同時被迫停辦了。
2008年夏季,北大在蔚秀園小區西南角施工時發現清代舊園圍墻墻基。為保留歷史遺跡,特將部分墻磚移至燕園街道辦事處院內壘墻一面并立碑紀念。方厚古樸的灰色磚墻無聲地述說著舊園的百年寒暑和歷史盛衰,近觀云樹,遠溯滄桑,讓我們不得不由衷感慨蔚秀園真是一座傳承文脈的歷史園林,在這里,不經意之間,你就走進了歷史的皺褶。
作者系民建北京市委理論委員會委員
責任編輯 崔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