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西里黃峽谷門楣題字習俗

杜曉波

建德市大洋鎮里黃大峽谷位于浙西山區，距建德城區50余公里。里黃峽谷全長20余公里，分布著20多個村落。東臨蘭江，西鄰蘭溪市黃店鎮，北靠古為嚴州府城的歷史文化名鎮梅城。

里黃峽谷生態環境優美，里黃溪蜿蜒流淌，兩岸高山聳峙，樹木蔥蘢，田丘連片，屋舍古樸，以傳統農業為主要產業。沿線村落年代久遠，詩書傳家，古跡薈萃，人才輩出，享有“中國號字第一重鎮”的美譽。尤其引人關注的是，峽谷中保存著原始古樸的大規模古村落集群，明清古民居比比皆是，結構繁復，裝飾華麗。普通民房一律青磚砌造或黃泥構筑，具有相同造型，參差錯落，大面積分布。與這些建筑共生共榮的是隨處可見的數量巨大的家庭式門楣題字，雖歷經風雨洗刷，斑駁陳舊，仍以其風姿神韻笑傲春風。這些題字反映了當地勞動人民的精神追求、生活情趣和文藝雅好，營造了勞動人民階層的文藝狂歡，是不可多得的珍貴文化遺產，形成了國內罕見的地域風俗和獨特的人文景觀。

筆者跨越兩百公里，歷時一年多，五入里黃峽谷，對家庭式門楣題字習俗進行了實地采集和考察，并對里黃峽谷古代門楣進行了比較系統的分析和研究。

門楣題字的發軔與繁盛

門楣是正門上方門框上部的或木質或磚雕或石刻的橫梁。人們常在上面寫上吉祥福壽的語言，來表達對美好生活的憧憬。

家族標志應是古門楣題字的最早源頭，旨在反映該姓氏輝煌的家世。周時樊仲甫輔佐宣王中興，因此，樊姓人家就在自己的門楣上寫上“補袞世家”。名門望族常題門額的文字，往往成了家族姓氏的標志。如“三槐世家”為王姓標志，“延陵舊家”為吳姓標志等。從家族的標志過渡到權貴的標志，是在明清時期門楣題字的成熟階段。權貴們在門楣上炫耀自己的官銜和家庭的地位以及顯赫的勛業，有些是權貴、名人對樓宇主人的褒揚，使門楣增輝。至清中期以后，普通百姓將門楣題字作為他們信仰的標志。此際更多地涉及做人的修養或處世，世道的稱譽與希冀，體現出東方文化中的禮讓、和平、秩序、人文精神和道德思想。在浙西的建德市，歷史久遠、內涵豐富的門楣題字，至今仍具有顯著的地域文化特色。

題字作品的人文內涵

在里黃峽谷的各處村寨，門楣題字內涵豐富，格調高雅，種類繁多，形制各異。按其表達內容，大致可分為四類：

（一）描寫居所生態環境

幽曠的里黃谷地，居住著一群性格樂觀、堅強、溫和的鄉民。他們以激情歌頌的方式表達對這方熱土的愛戀。門楣題字從不同視角表現風景。

1.贊建筑奇跡。如：“萬年燕廈”“燕廈增輝”“燕然”“瑞應吾園”“宏基榮華”“安居樂業”“瑞藹吾廬”“鴻圖燕喜”等。用比擬的手法頌揚了人類用一磚一瓦砌造起來的蝸居，以虔誠的心態表達對美好宜居環境的滿足感。

2.繪天象景觀。如：“風和日麗”“云蒸霞蔚”“眾云集瑞”“日映華堂”“慶云集瑞”“鳴鳳朝陽”“景星慶云”等。日月、云霧、風雨，在他們眼中充滿了詩情畫意。

3.記山水美景。如：“山清水秀”“錦繡山河”“云山環拱”“滿目青山”“群峰拱秀”“衡山挺秀”“華岳鐘靈”“華峰聳翠”等。

4.展宜居生態。如：“鶯歌燕舞”“蒼松翠柏”“桂馥蘭馨”“竹苞松茂”“萬紫千紅”等。

5.顯人文氛圍。如：“源遠臨垣”“音清景佳”“喜慶燕然”等。

（二）突出風水地理納吉特征

納吉呈祥，峽谷中人千百年來的圖騰遺風，中華民族千年不改的精神哲學，更是激發世人勇抗天地、實現家資饒裕生活目標的潛在動力。正因為此，吉祥平安、祈豐求財、禳災遠難等，是門楣號字最集中的心理訴求。

房屋的朝向也稱為“坐向”。房子的坐向是以房子的縱向建筑中軸線來確定的。住房朝向跟地域、地形、風向、周邊道路走向都有關系。在峽谷中人眼中，東西南北都被視為充滿福慧的流年方位，均屬中上等格局，寓含興旺發達之意。

題字可按朝向歸類：

1.朝南：“南極呈輝”“南極星輝”“南峰挺秀”“南峰拱秀”“拱秀南峰”等。或以祥光繚繞喻屋相抉擇之優，或借南面參照物山峰的挺拔蒼翠，象征家庭命運的冉冉上升，傲立于眾。

2.朝東：如“紫氣東來”“旭日東升”等。

3.朝西：如“西有長庚”等。

4.朝北：如“北峰毓秀”“北極呈祥”等。

（三）傳播古代典籍治家圣訓

峽谷中的門楣題字相當一部分取材于“四書”等中國古代傳統義理典籍，里面的格言警句皆能成為里黃峽谷號寫門楣的范本。

1.筑廬安居之理想。如“爰得我所”。選自《詩經·國風·魏風》中的《碩鼠》篇：“樂土樂土，爰得我所！”意為“這才是安居好去處”。

2.修身養性之心境。如“仁山智水”。《論語·雍也篇》：“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智者動，仁者靜；智者樂，仁者壽。”首句之意為，智者的樂是動性的，像水一樣；仁者的樂是靜性的，像山一樣。這讓峽谷內的青山綠水具有了人的聰明或仁慈的秉性，充滿了靈氣和光輝。

3.積德行善之修為。如“聿修厥德”。出自《詩經·大雅·文王》：“光念爾祖，聿修厥德。”意思是，如要追念你祖宗的德行，就要讓祖宗的德業發揚光大，世世代代流傳下去。

4.中庸和諧之性情。如“其旋元吉”。出自《易經·履》。原句為“視履考祥，其旋元吉”，意謂從今以后一切吉祥如意。此語告誡世人：獲得幸福的根源，從改變自身開始，須時時檢省自己。

5.光宗耀祖之夙愿。如“光前裕后”。出自宋王應麟所編《三字經》，表明鄉村文人擔責有為之意識。如“大壯隨之”。《易經》中有“大壯卦”。《易》以陽為大，故大壯為陽氣增長盛壯之象。此號字之意為，從此峽谷人家將走向壯大強盛，實則指出了人類應當尊崇的拼搏精神和吃苦心態。

（四）表達吉祥福瑞的心靈愿景

門楣號字是傾訴心靈愿景的載體，福、祿、壽、喜、祥等多樣化的人生訴求，表達了鄉民對美好光明生活堅持不懈的理想追求和情懷抱負。

1.福：如“福曜臨門”“迎春接福”“福曜流長”“惠我子嗣”等。

2.祿：如“繁榮昌盛”“長發盈庭”“前程似錦”“壯志凌云”“萬年長春”“萬里風云”“天順我心”等。

3 .壽：如“長庚獻瑞”“長庚”“瑞映長庚”等。

4.喜：如“喜氣盈庭”“樂居”等。

5.祥：如“瑞氣盈庭”“麟祥虎威”“致祥和氣”“千祥云集”“瑞藹吾廬”等。

滿峽題詞折射出的文化藝術信仰

作為一種與建筑相伴相生、傳達吉祥福瑞意念的地域文化圖景，里黃峽谷門楣號字折射出浙西居民對待生活的積極態度，體現了居民對人文精神層面的信仰和追求。承載的人文信仰包括：

（一）對民間建筑核心價值的追求

門框上部石制或磚砌的橫梁及號字附著于建筑，永遠屬于建筑的一部分。門楣裝飾工藝也屬建筑學范疇，其底板及椎狀材料以及花草紋飾，需要美學功底和建筑技藝。里黃峽谷民眾對民居裝飾藝術的追求，主要體現以下三個層面：

1.流派的慕范

里黃峽谷民居屬浙西建筑體系，尤其是里黃關氏宗祠、黃氏宗祠，楊村魯氏宗祠、仇氏宗祠，西塢范氏宗祠等充分展示著浙西營造風格，詮釋著嚴州文化。安裝上設計精美、尺寸合適的藝術門楣，使家的感覺更加溫馨，整棟公共建筑或住宅樓冰冷的外觀融入了暖色，更彰顯了浙西建筑注重文化元素塑造、門風孝道表達的特點，為繁榮浙西建筑的細部裝飾提供了榜樣。

2.造型的定格

里黃峽谷民居門楣良工砌造，名家或匠家書寫雕鐫，以華麗個性為特色，相當考究。裝修上框內區域以石灰涂刷，外框施以水泥浮雕、玻璃鑲嵌等，文字以書寫為主體，亦不乏浮雕樣式。斗格規格一般為1米長、40厘米寬。

但不同時期裝飾特點又不同。清末民國公共建筑及民居以磚石疊砌為主體，門楣制作講究，遮雨避陽，圖案繁復。文字空間大且醒目，門楣風格莊重肅穆。在當時是富有和氣派的象征。立有戧角瓦脊、白底黑字的門楣在民居中亦多見。建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民居均為土坯房屋。住房雖然簡陋，但作為門楣依然講究，均刷上石灰。門楣斗格內直接用毛筆書寫。20世紀80年代起，低矮的泥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紅磚黑瓦的樓房。門楣雖仍延續石灰打底、墨汁書寫的方式，但外框多用玻璃、螢石、瓷磚拼貼裝飾。

3.紋飾的多元與創新

里黃峽谷門楣花紋裝飾性很強。雕飾技術多樣化，支撐著紋樣的豐富多彩。紋飾包括兩種：一是勾勒方框的線條，以玻璃鑲嵌及水泥勾畫為主。二是框內花紋、圖案，林林總總，各式各樣，縈繞在文字周圍，其蘊含的寓意是家族富貴、綿延不絕之意。花紋最多的是卷草蔓草紋，也有云紋、如意紋、回環紋、幾何紋、動物紋、植物紋等，圖案有鮮桃、牡丹、秋菊、蘭草、梅花、仙鶴、寶劍等。門楣上的紋樣圖像，與文字水乳交融，是含蓄且抽象的表達，給人以美感，突顯了吉祥意味，起到了陪襯、裝飾和烘托作用。

（二）對道德教化的追求

里黃峽谷居住人口以數個大姓為主，宗族思想在峽谷人們的心中占據著統治地位。門楣上的文字內容多為與光宗耀祖、倫理道德、理想信仰相關的儒家文化名言警句，彰顯了傳統道德觀念，更體現了人們對處世行為方式的抉擇。

（三）對文藝審美的追求

門楣題字本身承載著漢字書寫藝術，是村巷展示書法藝術的長廊。書家傾情創作，風格端莊秀雅，流美飄逸，字跡蒼勁突兀，古風醇茂漫溢，文字造型或楷書，或行書，或隸書，或狂草，落筆流暢。只是鐫刻上四個大字，卻能變化萬端，各成一體。文字變體也隨處可見。

舞文弄墨的門額與里黃峽谷古建筑的雕梁畫棟以及粗獷厚重的泥屋、堅實敞亮的磚瓦房自然地融為一體，相映成趣，散發出璀璨的人文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