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五行入名”現象初探

朱孟臻

姓名文化作為社會文化的一部分，是對社會存在的反映，從某一時期人們好用什么字入名可以大概看出當時的社會風尚。如魏晉南北朝時期玄學興盛，具有“無所指”意味的“之”字，正符合了玄學家們“以虛為主”的精神境界，“之”字在當時受到了知識分子們的熱捧。又如，五代時期，取名常用之字是“彥”。“彥”是對賢才的美稱，從唐末至宋初見于史冊的以“彥”入名的人物有140多個。到了宋代，中國封建社會的發展達到了頂峰，知識分子對名字所具有的祈福效果以及文化內涵更加重視。

宋人的取名方式較之前代有諸多新特點：首先，宋人好用“老”“翁”“叟”等字入名，“唐臣有薛廷老，又范傳正字西老，此偶見也。宋人字名則好用老字”（趙翼：《陔余叢考》卷18）。如《東京夢華錄》的作者孟元老，著名理學家魏了翁等人的名皆取得十分老氣，這種取名方式與宋代社會敬老重孝的風氣有很大關系。同時，北宋以后私人修譜之風盛行，蘇軾與歐陽修首開私人修譜之風，其后文人雅士爭相仿效，私修家譜的盛行使字輩取名的方式開始形成。此外，宋代社會中最具特色的一種取名方式則是“五行入名”。所謂“五行入名”，指的是一種受五行學說影響，進而以五行相生或五行命理為依據取名的文化現象。

宋代的“五行入名”

1.五行相生入名

五行相生入名是取五行元素之間前后相互滋生之意，這種取名方式主要見于父子關系中。具體操作方式是：如果父親名字中有木字旁，兒子名字中就要有火字旁；父親名字中有水字旁，兒子名字中就要有木字旁。五行相生入名在唐代就已出現，唐開元五年進士崔鎮“有四子：長曰潯。次曰澄。第三子溆前御侮校尉、左千牛備身。小曰小多”（鄭芳：《〈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博陵崔氏訂補》）。崔鎮與其弟崔鉅名字中都有金字旁，崔鎮的四個兒子中有三個名字帶水字旁，四子名小多，應是昵稱姑且不論。崔鎮與其子的取名用字，顯然是根據金生水的順序得來。但在唐及之前按照五行相生順序取名的畢竟是少數，除了唐代的崔鎮、畢構等少數幾個例子，再難發現五行相生入名的例子。

入宋以后，五行相生入名開始普遍起來。宋代著名理學家朱熹的名字便是源于五行相生。朱熹的“熹”字下面四點水實乃火字旁，朱熹的父親叫朱松，熹的兒子一個叫朱，一個叫朱在，木生火、火生土的相生之序一目了然。朱熹的孫子雖名不見史冊，而他的曾孫名叫朱浚，土生金、金生水的順序不難推出。除朱熹外，五行相生入名的例子在宋代還有很多，如被稱為廬陵“五忠一節”之一的南宋名臣胡銓，其長子名曰胡泳，長孫名曰胡槻。祖孫三代遵循著金生水、水生木的順序取名。

宋代五行相生入名現象，主要在世家大族中流行。以南宋明州為例，明州地區大族世系很明確地反映了這一點。其時能在明州地區稱得上名門望族的主要有樓氏、汪氏、袁氏、史氏、高氏等，四明的名門望族給子弟取名所采取的方式主要有兩種：一是按家譜字輩取名，另一種便是“五行入名”。如樓鑰與其六個兄弟名字中都有金字旁，樓鑰有四子，分別叫作樓治、樓、樓、樓淳，四個兒子名字中都有水字旁。樓鑰的七個孫子名字中都有木字旁，其家族連續三代按照金生水、水生木的順序取名。再如袁灼，他有四子增、堪、埴、垌。以袁堪為例，袁堪的兒子叫袁有年，名中雖不見五行，但他的孫子分別叫袁淪、袁濤。自袁灼開始袁家五行相生的秩序中間雖有中斷，但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的總體順序仍被傳承下來。五行相生入名強調的是父子、祖孫名字屬性的相生關系，這一關系由于時間跨度比較長，所以在宗族觀念較強的大家族中比較受重視。

2.五行命理入名

宋代另一種依據五行學說取名的方式是五行命理入名。五行命理是命相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就是五行與生辰八字相配合。通過人出生的年、月、日、時，來推算其四柱干支。再以五行中的金、木、水、火、土分別對應四柱干支察看五行偏缺。“人之八字，最宜四柱流通，五行生化；大忌四柱缺陷，五行偏枯。”通過人的后天姓名來增補個人的先天五行之氣在古人看來非常重要。

根據五行命理取名的具體方式是長輩給孩子取名時，根據孩子出生的時間推算出孩子的生辰八字。按照生辰八字所對應的五行屬性察看五行命理的偏缺情況。再根據五行命理的偏缺情況，取合適的字入名。生辰八字與五行結合入名有兩種形式：一為形補，即用字形補救五行偏缺，命理缺什么就補什么。命理缺土，就用含土的字取名。二是克亢，即五行中某一行太過，需要與其對應的行來克制。如命里火過剩就用含水、金偏旁的字取名，因為水克火、金耗火。

這里仍以朱熹為例，朱熹的名字雖然是其父親根據五行相生原理所取，但之所以用“熹”字，這與五行命理也有關系。朱熹生于紹興二年九月十五日午時，根據天干地支計算，他的八字是庚戌、丙戌、甲寅、庚午。該八字所對應的五行分別是，庚戌—金土，丙戌—火土，甲寅—木木，庚午—金火。從其八字所對應的五行屬性來看，朱熹五行缺水，按照五行命理的一般規律，朱熹的名字應該是水屬性才有利，但如果朱熹的名字是水屬性，又不能與其父朱松的名字形成相生關系，朱松的“松”字是木字旁，木生火而非生水。不過這個問題沒能難倒朱松，在漢語中“冫”偏旁與“氵”偏旁的字往往與水有關，如冰、凍、江、河。而“灬”偏旁的字則是火屬性的，如蒸、煮。對比上面幾個字不難發現，漢字偏旁中水滴的數量越多，就代表溫度越高。“熹”是炙烤的意思，它雖然五行屬火，卻也和水脫不開關系。朱松巧妙地用“熹”作為兒子的名字，既使木生火的相生順序得以保持，同時又多少給兒子的八字補了水，實在是一舉兩得。

史學大師陳寅恪對宋代文化曾予以很高評價：“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陳寅恪：《金明館叢稿二編》）宋朝時期，文化的普及使五行學說在經過了長期的演變發展后，最終為社會各階層所廣泛接受。“五行入名”因此在宋代的取名文化中流行開來，不僅有宋一代“五行入名”現象不絕于史冊，其對整個中國的姓名文化亦產生了巨大影響。

“五行入名”現象的成因和影響

五行學說之所以能被廣泛接受，在于它本身具有樸素的唯物主義思想。同時，五行學說重視事物內部結構聯系的性質與儒家強調整體把握的觀念相符，儒家思想與五行學說的結合推動了五行學說的進一步發展并使其更具靈活性。最終，五行學說成為我國古代哲學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五行學說在發展過程中極大地影響了中國人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它近乎成了中國人的一種思維習慣。五行學說對姓名文化產生重大影響之所以始于宋朝，究其原因有三點：

一方面，宋代理學的興起對五行學說的發展起到了推動作用。理學繼承了先秦以來的儒家思想，同時也有選擇性地吸收了玄學、道教以及一些佛教的理論，是融合佛、儒、道三教三位一體的思想體系。理學的核心是“天理”，所謂“天理”就是世界的本源，即周敦頤所說的無極、太極。五行生克變化是“天理”的一部分，宋代理學的代表人物如周敦頤、朱熹等人均對五行學說有深入的研究。因此，五行學說得以依托于理學在知識分子階層中廣泛傳播。

此外，宋代以降，科舉成了一般民眾入仕的主要途徑，累世公卿的門閥家族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依靠科舉起家的新興士人。“人才晉升的管道既然較為開放，平民家庭可能拜科舉之賜，崛起政壇，成為社會名門，后世子孫也可能由于幾代無功名又淪為平民。”（黃寬重：《宋代的家族與社會》）在激烈的競爭環境中，那些已崛起的家族，希望通過附會五行相生循環不絕的說法使自己家族的輝煌得以延續下去。如胡銓家族，從胡銓曾祖到父親，三代不仕，以耕讀為業。胡銓于高宗建炎二年中進士，胡氏家族自此崛起。自此，胡氏家族開始以五行相生的順序取名，希望家族興盛可以一代代延續下去。

同時，五行命相學在宋代產生。該學說由北宋時期“八字祖師”徐子平創建，故又被稱為“徐氏命相學”。徐子平在李虛中的三柱法（年、月、日推算法）的基礎上，發明了四柱法（年、月、日、時推算法）。以四柱的干支為八字，通過八字中的五行生克、制化關系推測人生命運，這套算命方法在當時頗受推崇。由于八字算命的基礎是五行的生克變化，因此生辰八字算命進一步推動了五行入名現象的流行。

“五行入名”為我國姓名文化所獨有，五行取名是一種含有心理學、社會學、哲學、自然科學等綜合概念的取名方式，實是一種取名藝術，是以預測和改變命運為訴求的意識在姓名文化中的反映。五行入名這一文化現象自宋興起以后歷久不衰，即使在現代社會中仍然不乏其例。如用淼、鑫等字入名，就是受五行學說的影響。

結 語

正所謂“有其名必有其實，名為實之賓也”，名是實的反映，研究姓名文化是了解中國歷史的重要途徑。歷史研究是一項系統性的工作，不光需要整體把握，很多細節亦需要深入發掘，由研究五行入名而發掘姓名文化的深刻意義，正如趙瑞民先生所說，姓名學“是研究民族文化角度適中的窗口”（趙瑞民：《姓名與中國文化》）。中國人的名字雖只有寥寥兩三字，卻能表達出豐富的含義。就宋人的名來說，較前代更加富有文化氣息，取名方式也更多樣。宋人取名十分強調名字的祈福效果以及表達美好愿望的內涵。以五行入名來說，世家大族希望通過附會五行相生，達到家族優勢前后資生永不斷絕的目的。普通百姓希望借助調節五行命理，實現五行均衡無有偏缺，進而改變命運飛黃騰達。在宋代文化普及的背景下，五行學說被廣泛接受，其內含的祈福效果被普遍地應用于取名中也就不足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