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最大的挑戰是如何使用自己的實力

岳春穎+王大鵬

Edward A. McCord（馬寇德）教授，是美國喬治·華盛頓大學（GWU）的歷史與國際事務教授。作為研究中國歷史的專家，他曾經在中國大陸和臺灣生活、研究了5年，他的主要研究領域在于中華民國時期的軍事與社會的關系，例如軍閥的崛起、軍隊與社會政治權力的關系等。McCord教授還是《現代中國》雜志的編委會成員。

近日，就中美關系和“中國崛起”的相關問題，本刊特約記者專訪了McCord教授。

中美雙方很多情況并沒有發生利益沖突

《南風窗》：很多西方的學者和政治家總是擔心中國隨著軍事力量的增長，會給周邊的其他國家甚至美國帶來威脅，但是，中國一直堅持自己是走“和平發展”的道路。中國的軍事力量只是用來保衛國家的，不是用來侵略的。請問，你從一位歷史學家的角度，如何看待“中國崛起”這一問題？

McCord：中國就是一個崛起的大國，這是一定的，但是，如果說中國的崛起必然會對世界造成危險，這不一定，雖然有不少西方學者持這種觀點，但是我并不這樣認為。我的觀點是不管美國政府是否認為中國已經崛起，但是毋容置疑，中國就是一個崛起的國家。問題是，當中國已經是一個崛起的大國之后，對世界意味著什么。

我不相信很多人說的中國的崛起會威脅到世界和平，但是，這是否意味著所有人對中國的擔憂都是沒有道理的呢？我覺得也不能這么絕對。我以前參加一個討論會，有一位中國教授在那個討論會上說：“中國在歷史上從來沒有打別的國家，從來沒有和別的國家打仗。因為中國就是一個和平的國家。從來沒有沖突。因為我們是和平的社會。”我認為這么說也不能完全讓人信服，因為從歷史上看，這是不可能的，不是真實的。中國在歷史上也常常與別的國家打仗，當然，這不能就說中國是好戰的，甚至推論說今天強大起來的中國必然會威脅世界和平。但是，如果說中國從來沒有打別人，因為我不可能打你，也就不需要怕現在中國會怎么樣，那也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合邏輯的。

中國也有自己的國家利益。如果中國的國家利益出現問題，受到威脅，那中國一定要去維護自己的國家的核心利益。我的意思并不是說，目前中國已經是一個新興的大國，所以中國就一定會變得危險，就一定會與其他國家發生沖突，甚至發生戰爭，這是不一定的。而是說由于任何國家在面臨本國的核心利益受到威脅的情況下，反擊是很正當的，所以中國也是有權利反擊任何威脅的。當然，我不清楚我是否完全理解了那位中國學者的意思，這只是我的理解。

我經常聽到有中國人講，中國從不會打別人，不過，據我了解，這種觀點，并非所有的中國的鄰國都相信。因為在對方看來，過去和中國的沖突，他們并不認為錯在自己。

《南風窗》：我們在中國的時候，經常聽到說中國不會去侵略別的國家，如果中國受到威脅，我們會為了保護自己而反抗的。我想，你在學術研討會上遇到的中國學者應該是想表達這樣的觀點。

McCord：我理解這位中國學者的觀點，不過，從我個人的觀點來看，我不認為這樣表達有什么用處。因為這種觀點很難讓其他國家的人完全相信和接受。當然，我完全理解中國說中國永遠是愛好和平的，我明白這里的意思，是說中國從來沒有成為侵略者，當中國與其他國家發生沖突乃至戰爭時，這并非是中國的本意，都是在中國受到他國威脅和入侵時才會奮起反擊的，例如抗日戰爭。可能我的理解是錯的，我們還是要相信兩個國家通過彼此交流和溝通，最后還是會發現解決問題的方法。

現在不少中國學者和老百姓都認為美國不想讓中國成為一個大國，總是想遏制中國的發展，我不是很贊成這個觀點。其實這也是中國從歷史上得出的一個觀點，我并不覺得美國不希望中國成為一個大國。

平心而論，以前西方國家對中國并不友好，歷史上經常侵略中國，不希望中國發展起來，所以，中國人會認為現在的西方國家也一定對中國不會友好，還是會遏制中國的發展。但是我們來看美國的情況。美國并不是必然要遏制中國的發展，因為跟別的國家一樣，美國也有自己的利益，美國也都是要保持它自己的利益，它的一切行為的出發點都是本國的利益，對待事關國家利益的問題，中美兩國國家的反應都是一樣的。如果美國的國家利益受到侵害，美國也要去維護本國利益的，因為，國家利益都是不能讓人侵犯的。

所以，如果美國的利益沒有受到中國的侵害，中國的崛起并沒有必然會危害到美國的國家利益，美國對中國必然會奉行和平的政策，而不會必然抱有敵意。對美國來說，根本上還是看中國要做什么，要看中國的行為是否會傷害到美國的國家利益，如果美國認為，中國（也包括其他任何國家）沒有傷害美國，美國對它就會友好相處，反之，就會做出反應。就像中國看待美國一樣，要看美國是否傷害到中國的利益，再決定對美國的態度，也不會始終抱著一樣的態度。所以，彼此還是多了解要好一些，因為很多情況下，雙方并沒有發生真正的利益沖突。

中國已經成了有強大實力的國家

《南風窗》：正如你剛才提到的，由于中國的實力日趨強大，其他國家開始擔心中國的走向，并不特別相信中國會走和平崛起的道路。因為從各國歷史上來看，它們和中國發生過沖突。而對于中國來說，一再宣示，中國是不會去侵略別的國家。

McCord：我個人認為大國的一個最主要的特點就是有強大的實力，有了這一實力，就有使用這一實力的可能。所以，對于大國來說，最大的挑戰就是如何使用自己的強大的實力，如果使用不好，就會讓其他國家感到害怕。并非所有的大國都能夠很好地處理這一問題，對于中國來說，這尤其是一個挑戰，特別是目前中國與周邊部分鄰國還存在一些糾紛的情況下。如何使其他國家相信中國不會恃強凌弱，會與他們和平相處，這實在是一個很大的難題。當然，作為最強大的國家，美國也面臨同樣的挑戰。

《南風窗》：你作為一位資深的中國歷史研究學者，從你對中國的歷史研究來看，在中國的歷史過程中，是否存在過在很強大的情況下，中國與其他國家和民族達到一種和諧的狀態？比如，唐朝時期。同時，你認為中國是否有可能與周邊國家建設一種合作的機制，能夠讓中國在力量進一步強大的情況下，實現和平崛起？即中國在力量不斷強大的情況下，能夠實現與其他國家的和諧相處，因為如果能夠通過和平的方式實現國家的核心利益，那是最理想的。

McCord：那看中國是如何做了。你看唐朝，唐朝的領土那么大，很多人認為唐朝是一個龐大的帝國，其他民族非常歡迎中國做他們的領導。我不能說中國的歷史觀是錯的，其他國家是對的，我要強調的是，對于中國的歷史發展，除了中國自己的視角外，還要考慮到他國的視角。特別是當中國想和平崛起的話，更要顧及到他國對于同樣的歷史事實的觀點，因為這種不同的認知會影響到他們對于中國今天行為的判斷。

今天的中國已經成了有強大實力的國家，與周邊不少國家相比，更是具有壓倒性的實力。在這種情況下，中國說自己一定會和平崛起，對于那些與中國意見不一致、特別是與中國有領土糾紛的國家，就不得不有自己的擔憂，他們會看中國做什么，怎么做。

《南風窗》：那你怎么看中國提出的“擱置爭議，共同開發”的解決方式呢？

McCord：如果真的能夠實現這種做法，還是不錯的。不過，對有領土爭議的國家來說，他們都同意，合作是可以的，但是不一定希望按照對方的條件來決定要怎么合作。如果是兩方面的合作，那是可以的。兩方面都要有所讓步。要想實現“擱置爭議，共同開發”，對于目前已經有強大實力的中國來說，要尋求出與其他國家進行合作的途徑，這是非常重要的，也是非常困難的，但是又回避不了。

當然，以上觀點都是建立在我個人所做的獨立、客觀的歷史研究基礎之上的，并沒有試圖為任何國家的政策或者聲索進行辯護的意圖，希望能夠為中國的領導者和《南風窗》的廣大讀者提供更加多元的視角看待中國與世界、中國與其他國家的關系。我并不贊同中國的崛起必然危及世界和平的論斷，也不認為中國的和平崛起是一帆風順的，不過，我并不認為和平崛起是不可能的，這是需要高超的智慧和無比的耐心，因為中國面臨的問題是非常非常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