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星
“和這群孩子們呆久了,內心都感受到了灰暗。”莫菲然這樣形容這群孩子,“他們跑步就像散步,做早操連手都伸不直啊。”
50歲的張文彬,變得越來越啰嗦。
自去年9月,他接手新一屆初中生后,朋友們發現他頻繁舉這樣一個例子:金環蛇和銀環蛇的毒素,都很強。但它們雜交后,生出來的小蛇,毒素更強!
張文彬是廣西桂平二中的一名教師,這個有著近30年教齡、先后教過70后、80后、90后學生的老師,在面對00后的異樣登場時,有著難以言說的疼痛。他舉的“蛇的故事”,就是暗指城鎮(或農村)00后的學生。
這撥00后,很多從小就在縣城或城鎮中心小學讀書、生活。長期寄宿在學校,他們平時不事農耕。他們的身上,早已沒有過去農村孩子所特有的“堅毅、勤奮、努力和吃苦”精神,卻染上了過去縣城孩子才有的一些壞毛病,比如“嬌氣、任性、貪吃、好玩”。
這群城鎮00后被張文彬視為:城市和農村“雜交而成”的新生代。
但無論如何數落,孩子們依舊快樂地吃零食、爬墻、抽煙、談戀愛。他們看驚悚、言情、探險小說,他們書桌下、床頭邊,珍藏的,不再是90后熱愛的周杰倫的相關書籍,而是鹿晗、宋仲基,以及被大人們嘲諷為“掏糞男孩”的TFBOYS的時尚娛樂書籍。
這撥孩子“認識”的娛樂明星,越來越多,但“認識”的體育明星,越來越少。男生和女生的差距,越來越小,呈現男性女性化,女性男性化的趨勢……所有這些,張文彬都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里?
當然,困惑的,不止他一人。
不上心
現在,在城鎮,讀書首先面臨的第一問是:有什么用?
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當大學擴招、畢業生不包分配,城鎮,特別是農村父母砸鍋賣鐵供娃讀書的勁頭,立馬銳減。
在城鎮,教育功利性,歷來有之,且根深蒂固。旁人無法用教養、素質的提升去說服他們,或讓他們為了孩子“看不見”的未來,而持續付出。
“學得好繼續讀,學不好,出去打工。”這是很多城鎮父母的普遍心態。
張文彬注意到,這些年,開學注冊登記時,孩子們在填寫“父母單位”一欄時,寫“無”的越來越多了。因為很多小孩的父母都是外出打工的,也沒什么穩定的單位。
不過,00后都是一幫有著“上過幼兒園”經歷的孩子,他們天資聰穎,特別是畫畫、唱歌、跳舞等,都有不錯的基礎。
和80后相比,00后不再木訥、膽小。他們中的很多人,是獨生子女,他們的成長環境,也比過去好很多。他們的父母,也努力在縣城給他們買了房子。但對孩子的教育,父母似乎不怎么上心了。
和一些00后的父母接觸時,《南風窗》記者發現,這些父母也不是完全不在乎教育,作為70后,他們思想比較開明,也認識到“沒文化不行”,可是他們已不再把教育作為改變子女命運或謀生的救命稻草。在他們眼中,只要給孩子一個“窩”(房子),留點積蓄,今后即便子女出去打工,也可以過得相對比較安逸。
此外,70后的父母從越來越多的80后、90后大學生身上,看到了他們“也不過如此”的當下,所以不會像他們的父輩那樣逼迫孩子拼命考學。謀生手段的多元,讓“知識改變命運”的口號顯得有些暗淡。
父母不上心,在無形中,也傳遞給了孩子。所以在縣城中學的普通班里,很多學生的主要狀態是:上課睡覺、吃零食、爬墻、抽煙、爭老大……很多00后的學生向記者坦承,“我們就是在等一張畢業證。”
父母對子女不上心,學校更多的時候是有心無力。張文彬向記者發牢騷,現在的《教育法》傾向于過度呵護學生,“打不得、體罰不得”。
張文彬過去曾打過不聽話的學生,那時,家長會告訴他“打得好!”、“太調皮了,你就給我狠狠打!”但現在,他不敢了,因為家長和學生的權利意識“正在覺醒”,一旦體罰,家長經常就會找上門,而學校本身也會批評或處罰那些體罰學生的老師。

表面上,學校封閉式管理,管得更嚴了。但事實上,學校是越來越不敢管,不敢嚴格管了。老師有時也會想,“家長都不上心,自己那么上心做什么?”
廣西平果縣協力中學的梁華老師,也注意到了教育環境的變遷。大概2012年起,家長、學生就越來越對教育不上心了。
“以前期末考試結束沒幾天,家長、學生就拼命打電話過來問成績、問排名。”梁華向《南風窗》記者舉例說,現在考完試后,似乎一切就結束了,家長也沒再打電話來問成績、排名,學生也是這樣。
以梁華目前教的9年級(初三)為例,班級70多個人,期末考試后,能主動打電話問自己成績的學生或家長,不超過10個人。
“另一個側面,也可以看得出家長對子女的教育,越來越不關心。”張文彬老師欲言又止。后來,頗有豁出去的感覺,他向《南風窗》記者和盤托出—
“過去開學或逢年過節,家里的水果幾個星期都吃不完。”張文彬說,比如中秋節,月餅吃不完,堆積到發霉,現在沒有這種情況了—和“八項規定”沒關系,因為農民不會在意這些“規定”。
張文彬說,倒不是說老師在乎這個,而是可以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家長,其實真的沒那么關心教育了。
看什么?
家長不大關心,孩子不大在意。今年16歲的盧秀玲,是平果二中的高一學生。她告訴《南風窗》記者,班上60多個人,平時有一半的學生上課都在玩手機,只有班主任的課,會收斂一些。
“感覺大家都在混,都在等著畢業,因為現在出去打工又太小。”盧秀玲說對于上課睡覺的學生,老師也不大管,因為“老師擔心把他叫醒了,他起來還會影響到其他同學。”
平果二中已算不錯,盧秀玲早前在平果縣實驗中學上初中的時候,整體的學習氛圍,更差。
盧秀玲記得,剛到平果縣實驗中學上7年級(初一)的時候,大家都還比較認真,也積極參加班集體活動,比如出黑板報、參加大合唱等等。
但到初二,大家熟悉后,學習的氛圍急轉直下:上課的時候,轉眼看四周,發現教室里,同學們黑壓壓地趴在桌子上睡覺;有的學生借口出去倒垃圾,但倒了垃圾,又圍著校園走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肯回教室上課;在課堂上課的,一下課也都跑出去買零食;離放學還有20分鐘的時候,一些同學睡覺起來了,趁老師轉身在黑板上寫字的時候,從教室后門溜出去,提前打飯吃……
和過去70后、80后等男生喜歡看金庸、古龍等武俠小說不一樣的是,00后不喜歡這些,當然,他們也不喜歡四大名著,他們喜歡網絡小說。
00后男生喜歡看玄幻或破案的小說,比如《完美大世界》、《大主宰》、《斗羅大陸》、《十宗罪》。女生更喜歡看言情小說、時尚娛樂。當然,她們更喜歡驚悚小說,比如《鬼吹燈》、《盜墓筆記》等。
一些時尚娛樂的書籍,以圖片和少量的文字為主,這些刊物封面主打的,都是00后喜歡的偶像,比如《鹿晗小鮮肉的私密生活》、《偶像成長之路》、《宋仲基寫真特輯》。此外,王俊凱、吳亦凡、易烊千璽等,都是他們重點關注的娛樂明星。
所以張文彬常常說自己老了,因為他知道的明星,如周潤發、張學友等,這些孩子都不知道。
明顯感受到代溝的是,去年初三中考畢業后,畢業班的同學訂了包房,相約在桂平的一家KTV唱歌喝酒。張文彬也去了。
KTV里,孩子們輪番上陣,唱歌的勁頭很足,孩子們唱著一首又一首,但張文彬呆在包房松軟的沙發上,很久,很久,他硬是一曲也沒有會唱的。那一刻,包房里很熱鬧,歌聲幾乎要將包房的房門和玻璃震裂,但張文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偶像,孩子們有屬于自己的興趣愛好也沒什么,關鍵在于,他們對時政、對新聞、對未來乃至對學習的漠不關心,這讓張文彬感到了無力—比如最近江蘇、湖北等考生的家長,因為上大學的指標而鬧得沸沸揚揚,但他們好像活在另一個世界一樣,渾然不知。
同樣感受到失落的,還有莫菲然老師。莫菲然是一名80后,目前是廣西賓陽縣的一名教師。
上世紀90年代,莫菲然在桂平市(縣級市)讀初中時,張文彬就是她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
目前,莫菲然在賓陽縣的一所中學教英語。課間時,學生會將自己刻錄的光碟拿上去播放,“90后喜歡周杰倫的歌,但00后不喜歡。”莫菲然說,他們放的歌曲,她完全聽不懂,但沒有舒緩的感覺,反而聽得讓人難受。
莫菲然告訴《南風窗》記者,她班級只有37個學生,但真正還能勉強靜心去學的,大概就10個人,其他的,就是在等,等長大、等畢業,然后出去打工。
“和這群孩子們呆久了,內心都感受到了灰暗。”莫菲然這樣形容這群孩子,“他們跑步就像散步,做早操連手都伸不直啊。”
讓她失望的是,孩子們的普遍厭學,而且學習態度很差。考試的時候,有的孩子甚至能考出個零分。
之所以會考出零分,是因為考試的時候,這類孩子就在睡覺,然后就只填名字和準考證號就交了,“即便什么都不會,選擇題猜個ABCD總會吧?但他們填都懶得填啊。”莫菲然說,自己看到這些情況,感覺也沒什么動力。
可,除了提醒,老師也拿他們沒辦法。有的學生,上課的時候,玩彈紙—趁老師轉身寫字的時候,他們用橡皮筋將一小團紙,彈到正在講臺講課的老師身上。
“教也不是,不教也不是。”莫菲然感嘆說,“如果要打他或有過激點的動作,又怕學生拍了放到網上去。”
干什么?
無論是廣西平果縣的梁華老師,還是廣西桂平的張文彬老師,抑或是賓陽縣的莫菲然老師,他們給《南風窗》記者描述的共同點是:這群孩子的精神狀態不行,總給人“睡眠不足”的感覺。
“如果都是這樣,怎么辦啊?”莫菲然說。當然,孩子們不會考慮這么宏大的問題,他們甚至對今后的出路,也沒有過多考慮。
今年5月下旬,《南風窗》記者讓張文彬、莫菲然幫忙做了個職業愿景的調查,結果發現:備受00后青睞的職業,不是科學家、公務員、老師、醫生等傳統的職業,而是電競、網絡游戲管理員、空姐以及做生意。
關于做生意,張文彬老師說,他們以為自己一干就能干成,不會去考慮自己有沒有這個能力、資金和條件。
更多的孩子,還沒考慮將來要做什么。盧秀玲告訴記者,剛上初中那會,他們班有60多人,但到初三的時候,只剩下40多人了,大約20人輟學了。提到未來,她一臉茫然。
有的學生說不讀就不讀,理由很簡單。梁華說,他們班有個學生,頭發長,他叫學生去剪發,那學生死活不肯,說“寧不讀書,也要留這個發型”。后來,梁華和學生的家長反映了,家長撂了一句話,“不讀就算了,讓他回來做工。”
這個孩子輟學的時候,連手續都沒辦,一些行李和課本、書籍也沒帶走。
在過去,調皮的學生即便學習不好,總有打籃球、足球、跳舞或跑步等某方面表現得不錯,但現在基本沒有了。過去被踢得寸草不生、坑坑洼洼的足球場,如今長滿了雜草。
以前,張文彬記得,學校每年都有一些在體育等方面有特長的“苗子”,選送給相關學校。但過去10年,學校體育比賽的記錄,很少有人能打破。校運會上,學生積極報名參加的,也只是50米、100米等短跑項目,1000米、3000米、5000米等耐力型的項目,已沒什么人報名了。
此外,投擲、拔河比賽等消耗較大體力的項目,也沒學生愿意參加。過去,如果校運會沒被選上,自己心里會不高興,感覺老師不重視自己,如今老師還要給錢獎勵或是鼓勵學生參加比賽,“得不得名次無所謂,重在參與”,但還是沒人愿意參與。
學校的籃球比賽等,過去,班級的“啦啦隊”會將球場圍得水泄不通,“加油聲”久久回蕩不止。如今,一幫人打籃球,另一幫人在玩,或是三三兩兩地聽音樂。球場上,往往是作為班主任的張文彬,一個人歇斯底里地吼著“加油!”,這一切,反倒顯得很另類。
我們知道,每一代人總是“看不起”即將登場的下一代人,認為“一代不如一代”,但結果往往是:一代勝過一代。
這回,面對00后,我們也希望:所有的這一切,不過是上一代對他們的偏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