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達
我的小學生活(下)
下課后,多是跟姐姐玩,比如“跳房子”。好像那時候女孩子還不跳皮筋。有時,姐姐把她們的同學帶回家,練習兒童歌舞劇。這給我的印象極深。
印象最深的是黎錦暉的《月明之夜》。還記得一些歌詞,當然,不會是準確無誤的:
云兒飄,星兒耀耀,海早息了風潮;
聲兒靜,夜兒悄悄,
愛奏樂的蟲,愛唱歌的鳥,愛說話的人,都一起睡著了;
待我細細地觀瞧,
趁此夜深人靜時,散下些快樂的材料!
還有一段印象更深的歌詞,是否也是《月明之夜》之中的?
海中碧水無波,天上宿星零落,
世界已經睡著,多無奈何,
剩下凄涼寂寞,長夜怎能挨過,
失了我的快樂,請你給我。
這一段,悠揚、哀怨,我直到現在還會唱。那時,我姐姐和她們的同學們體會到了嗎?但她們用彩色紙條系在頭上,唱著、表演著,非常投入!歷歷在目,恍如昨日。
還有姐姐們總唱的一首歌,非常好聽。歌的名字叫什么,好像當時就不知道;歌詞也有相當多的地方只記得音,不知道字,但核心的部分,還是既記得音也知道是什么字。長大了,總遺憾沒有把全首歌弄清楚。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一位高中同學提起這首歌,也說是小時候聽人家唱,久久不能忘懷。他記得的比我多,我們兩個人湊一湊,雖然個別字還把不準,但總算湊出來了。不過,事隔多年,湊出來的底稿又不知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努力回憶如下:
春深如海(?),春水如黛,綠柳碧如苔;
白云,快飛開,讓那紅球升起來,照著我們光明的、美麗的世界;
風,小心一點吹,莫要把花吹壞;
現在,桃花正開,李花也正開,園里園外,萬紫千紅一起開;
桃花紅,紅艷艷,多光彩;
李花白,白皚皚,誰也不能采;
讓蜂飛來,讓蝶飛來,把花兒采;
那么,多開懷!
有的字是這樣的音,但不知是不是這個字,在字后加注一個(?),下同。
在小學,我自己學唱的歌,有兩首記憶特深。一首是演繹《桃花源記》的:
一舟(?)漁舟忽逢桃花林,別有天地不辨路淺深;
山人依依著我酒滿斟,自稱秦時哪知古與今;
歸途莫誤仙源許再尋,桃花依舊何處問漁尋。
另一首是演繹唐詩的:
艷陽天,清明時節,雨紛紛;
沾衣襟,
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
牧童牛背忙欠身——
遙指草橋道,一片白云深,
春山翠茵茵(?),春水碧沉沉(?),
酒旗飄簾外,茅屋靠山根,
那就是,杏花村!
小學帶有政治意義的活動,首推每周一的“周會”——是不是這個名字記不準了。早八點上課前,全校學生集中在西院的操場上,先是由校長領讀孫中山先生的《總理遺囑》:“余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國之自由平等……現在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務須……繼續努力,以求貫徹。……是所至囑!”當時,《總理遺囑》的大體意思也還多少有些懂得,有的話則一點不知其含義。不過,總是跟讀了上百遍,后來許多許多年都能記得大體輪廓和其中的警句。
《遺囑》里,像《建國方略》、《建國大綱》、《三民主義》,也常聽人說起,至于《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則全然不知其何所指。在抗戰勝利前后,一個偶然的機會看到了一本由汪精衛偽政權印的這份文件。也想不起是怎樣力量的推動,竟然從頭至尾翻了一遍。進入解放區以后,學習了國共兩黨歷史,細讀了《新民主主義》等文獻,才知道這份《宣言》對兩黨的意義。也只有讀了這份《宣言》,才能較快地理解像《新民主主義》等文獻所闡述的我們黨的政策主張的脈絡。
領讀了《總理遺囑》之后,校長要“訓話”。周會加起來不過十幾分鐘。不過,冬天,室外很冷,小學生們還是盼望校長的訓話短點、再短點。
除去周會之外,記得沒有專講政治的課程。但回想起來,“政治”的氛圍還是非常濃重的。那時,正是“九一八”國難剛剛發生后的抗日戰爭前夕,全社會都在呼喚“救亡圖存”。在小學的幾年里,不只校長訓話講,所有的老師,不論教什么課的老師都講五千年的古國文明,講鴉片戰爭,講八國聯軍,講甲午戰爭,講辛亥革命,講五族共和,講中華民族,講形同桑葉的國土怎樣被帝國主義列強蠶食、瓜分。在我的觀念里,民族、中華民族的分量是最重的。這不僅是因為我的童年正處在那個民族危亡之秋,更重要的是整個小學教育都深深滲透著情感凝重的民族教育,都是小學老師出自肺腑地要把剛剛形成的“中華民族”(在我的上一代,這還是一個新名詞)觀念根植于我們這些小學生心靈之中的不懈努力!
小學階段,有一項印象深刻的活動,是涉及“傳統”的。即在高小二年級參加的1937年春季的“祭孔”大典。那時,天津是特別市,后來的抗日名將張自忠將軍任市長。決定舉行“祭孔”大典,應是在1936年夏。那年,已經放暑假了,學校的訓導主任劉老師通過一些學生,找我們這一年級的一些學生回校。我沒有被通知到。開學后才知道是要舉行祭孔,祭孔需要樂隊,暑假回校的同學主要是訓練吹笙、吹笛子,是樂隊的主力。實際上,祭孔需要全班同學出動,不僅需要吹奏古樂的隊伍,而且需要司儀贊禮,需要古代舞的舞蹈班子,等等。老師說,過去祭孔,禮生、樂生、舞生都是由私立第一小學的學生承擔的。
樂隊很大,有編鐘、編磬,有笙、笛,有塤、篪、排簫。在那次祭孔中,主力是笙、笛,和編鐘、編磬。笙和笛有好多人吹。塤、篪,各一人;排簫兩人,只是擺著吹奏的樣子,不發聲。我沒有經過暑假培訓,分配拿篪。篪,像笛子,笛子是兩手交叉拿著,篪是兩手一順拿著。我似乎只偶然吹響過。
還有幾種特殊的樂器,如一個上寬下窄的長方形敞口木箱,箱子的內壁鑲有幾個木頭疙瘩,用木槌擊打木頭疙瘩作響;如一個臥地的小木老虎,老虎頭頂鑲有四五片竹片,用竹刷子刷這些竹片發聲,等等。它們都各有一個,在奏樂前后擊打。
記得還有合唱隊,是不是由我們班的同學組成,記不清了。
舞蹈隊伍,是我們班的同學。有兩個舞:一是羽龠舞,舞動一根竹管和一根雉雞翎;二是干戚舞,舞動一把小斧頭和一面小盾牌。
祭孔的當天,我們就是從學校東院坐南大廳的南墻小門進入文廟,在大成殿的臺基上,完成列隊任務的。
祭孔開始,我們班的一位嗓門特大、負責持麾的同學,舉起麾,高喊“舉迎神樂,奏德和之章”,于是奏樂、合唱。記得這章的歌詞是:“大哉孔子,至圣先師,與天地參,萬世之師。”樂聲、歌聲極為平緩,但莊嚴、肅穆,好像天地一片寂靜,使人頓然進入追思先圣的境界。同時,開始舞蹈。記得,遙遙望見,穿著長袍馬褂的主祭隊伍開始祭奠。先祭主殿,后祭配殿。配合祭奠過程,有好幾個樂章,但都記不得了,只記得最后是“送神樂”。記起的這些,事隔多年,恐怕會有記混了的地方。
我們學校參加祭孔的演練都是由訓導主任劉老師負責的。他對全過程,不論是禮儀,還是演奏都非常熟悉,并且總是指揮若定。他生就絡腮胡子,不茍言笑,我們平時非常怕他。只是摔倒了,流血了,才去找他,他那里有碘酒、紅汞藥水。后來聽人說,他在天津頗有名氣,有學識,會演奏許多樂器,像祭孔這樣的大典都要找他。
祭祀后,回到學校,我們參加的同學每人領到兩斤肉。按禮儀說,是分得用于祭祀的“福胙”。
上小學高年級后,當自己能拿母親的鑰匙打開母親箱子的時候,發現其中的一個箱子,裝得滿滿的都是父親的文具、紙張、書籍,還有一卷工程畫,等等。開始,母親不讓翻,怕我弄壞了。后來看我翻看地很仔細,慢慢也就不禁止了,但每次都要反復囑咐我收拾好。
文具里有一盒十幾件裝的圓規,好幾種規,好幾件鴨嘴筆。比我那時用的圓規,專供小學生的圓規,好上不知多少倍。母親不讓從盒里拿出來,只讓看——靜靜地看,也是享受。有些大張的圖畫紙,比我在小文具店里買的也是好上不知多少倍。這些,直到我上高中和高中畢業后,那時父親已經去世好幾年,才拿出來使用。
書不多,只記得有一本厚厚的進口原版書,名字好像是《Biken's Readers》(英文字母的拼法記不準了)。裝訂精美,有好多插圖。有的插圖使我聯想可能是外國的某一篇童話。如其中有一個青年看幾個小矮人玩七柱戲的插圖,就聯想到這一定是外國版的《爛柯記》。但我的英文那時只能讀懂“Long long ago”、“Many years upon”,所以每每翻這本書都下決心要好好學英文。可惜的是決心一直沒有兌現。
一卷工程畫,我每次都要一張一張地看。其中有一張使我學會了用圓規和直尺畫五邊形;有的使我初步懂得如何畫投影。工整的工程字字體,對我后來書寫拉丁字母和數字頗有影響。更重要的是,這卷工程畫使我對將來要當工程師的夢想有了具體的形象寄托。
這等于發掘出來一個“寶庫”,也許可以說是父親的學前教育在小學階段——在父親不是坐在當面時——的延續。
后來,屢屢聽到“手澤”這個詞,并逐漸知道了“父沒而不能讀父之書,手澤存焉爾”的說法。總覺得很奇怪。就我自己來說,在“手澤存焉”之處又受到了先人的教育,并加深了對先人的崇敬。明顯應該做的事卻說不應做,是不是“孝子”為自己不肯學習找托辭?歷代有許多子承父業的大儒,恐怕不會因為“手澤存焉”而不研究父親讀過的書吧。沒有研究,不知對手澤有什么精辟的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