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博(東北農業大學圖書館 黑龍江 哈爾濱 150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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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記憶·文化記憶·圖書館*
——社會記憶與圖書館關系新論
劉博(東北農業大學圖書館黑龍江哈爾濱150030)
[摘要]圖書館與社會記憶具有天然的聯系,杜定友是世界范圍內見諸文字的最早提出這一理論的學者。然而,這一理論提出后,我國學者鮮有論述。通過對社會記憶理論的發展探源及文化記憶研究的內在理路分析可知,社會記憶理論與圖書館學在文字及文獻的關注方面具有交叉研究領域。然而,令人吊詭的是,該理論并未引起我國圖書館學者的足夠重視。圖書館學與社會記憶理論的互動,可為學科研究提供廣泛的新視角。
[關鍵詞]集體記憶社會記憶文化記憶圖書館學
自圖書館出現及圖書館學問世以來,圖書館人也同蘇格拉底提出哲學三大問一樣,不斷思考著“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因而也就衍生出對圖書館的多樣化定義。探尋圖書館的本質屬性,似乎成為圖書館學人孜孜以求的終極目標。然而,如同“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樣,對圖書館的本質屬性也難以得出唯一真理性的論斷。這正如蔣永福先生在《不再追問本質:圖書館學理論的后現代走向》一文中所言:“圖書館不是自然現象,它的所謂‘始基’和‘本質’其實是人的主觀建構的產物,并非它本身所固有的東西?!盵1]隨著圖書館理論研究的深入,有一種觀點被圖書館學界普遍認同,即認為圖書館是“社會上一切人的公共腦子”,亦即“圖書館是人類記憶裝置”的理論。這一理論從社會記憶的角度解釋了圖書館何以自立于世的追問。本文所述無意將其界定為圖書館的“本質”,僅旨在通過對這一理論的探源,探索社會記憶理論與圖書館的應然及實然聯系。
有關圖書館與社會記憶關系的公開表述,最早的成果即是我國圖書館學家杜定友先生于1928年在其發表的論文《研究圖書館之心得》中提出的①,他指出:“圖書館的功用,就是社會上一切人的記憶,實際上就是社會上一切人的公共腦子。一個人不能完全地記著一切,而圖書館可記憶并解答一切?!盵2]其實,早在1925年,杜定友在其出版的《圖書館通論》中就論述過圖書館與社會記憶保存間的邏輯:“言語文字,遂為人生必需之工具,不可須臾離也。而言語文字,尤不可偏廢。有言語而無文字,則往者不可考,來者不可述,天下文化,蕩然無存矣,故自古皆以文為重?!祟惗鵁o圖書館,則其文化學術斷難傳播,而圖籍之保存與運用,又端賴于圖書館。”[3]40他進一步指出:“吾人能利用書籍,則德行行為,無不受筆墨思想之暗示而改良之?!盵3]24這一思想隱含了圖書館作為社會記憶裝置對集體記憶的建構作用。
1933年,美國圖書館學家巴特勒在其出版的《圖書館學導論》中,將圖書館定義為“圖書是保存人類記憶的機制,而圖書館則是將人類記憶移植于現在人們的意識中去的社會裝置”,并從“科學的性質”“社會學問題”“心理學問題”“歷史學問題”及“實際的思考”方面對圖書館的“社會科學”地位進行了較為系統的闡發[4]。
圖書館社會記憶理論提出的幾十年間,我國學者很少對其內在機理進行系統的解釋,使這一理論僅停留在人們認知的初級階段。2000年,蔣永福先生以知識記憶的角度對圖書館學進行了重新解讀,指出圖書館是人類的知識公共記憶需要的產物,并對照人腦的知識記憶結構,指出圖書館也具有相似的知識記憶結構;并且還提出,為用戶的知識記憶服務是圖書館的宗旨,圖書館學應重視對用戶知識記憶結構的研究[5]。蔣永福的觀點從發生學的角度解答了圖書館與人類知識記憶的關系,并闡釋了二者的內在機理。此后的十年間,這一理論再度陷入研究“真空”,乏人問津,似乎這一理論“不證自明”。2010年,魏幼苓等人從圖書館經典微觀活動、各個時代圖書館活動及各種類型圖書館活動三方面入手探索出圖書館的本質意義在于文獻(知識)的存取、社會記憶存取及知識存取,推導出人類記憶的存取是由圖書館來完成的;同時,比對圖書館與學校、書店、檔案館、情報所、媒體等機構的本質特征,證明了圖書館存取社會記憶是其本質[6]。2011年,熊偉從廣義本體論角度提出社會知識記憶是解釋圖書館存在及運動的統一視角,借鑒社會記憶理論揭示出圖書館的獨特本質是人類永久記憶客觀知識精華的社會機制[7]。2013年,黃晨和虎姣玫提出了圖書館發揮社會記憶功能的方法應為內容策劃、資源搜集、建庫保存和發布傳播等[8]。
無論是從發生學角度,還是辯證唯物角度和本體論角度的論證均可對圖書館作為社會(知識)記憶裝置理論作出合理的詮釋。這也就意味著,圖書館與社會記憶之間具有必然的聯系。然而,隨著社會記憶理論的不斷發展,圖書館屬于何種社會記憶類型,其存取記憶又遵循哪些原理等問題仍需給出解釋,這便是本文的主旨所在。
幾乎與杜定友先生提出“圖書館的功用,就是社會上一切人的記憶,實際上就是社會上一切人的公共腦子”[2]理論同期,19世紀20年代,法國社會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提出了“集體記憶”的概念②。記憶受社會因素的制約是哈布瓦赫的核心論點。他完全拋開記憶的身體(神經的和大腦生理的)基礎,而強調生活在社會中的人利用參照框架來記錄和尋回記憶,記憶不可能存在于這個框架之外,并認為記憶與遺忘均屬社會現象[9]68-69。他認為,記憶是對過去的指涉,而過去不是被保留下來的,而是在現在的基礎上被重新建構的,“集體框架恰恰就是一些工具,集體記憶可用以重建關于過去的意象”[9]71。哈布瓦赫關于社會記憶的理論提出近半個世紀之后才引起學術界的重視,為此,美國社會學家納默慨嘆:“一位研究社會記憶的理論家幾乎完全被人遺忘,這或許會讓人看到命運的諷刺?!盵10]38哈布瓦赫將記憶作為一種社會現象加以考察,奠定了社會記憶研究的理論基礎,然而需要指出的是,他并未討論社會如何記憶以及文字對集體記憶的建構具有何種意義等問題。
隨著社會記憶理論的縱深化發展,研究者劃分出不同的社會記憶類型,并逐步解釋了社會記憶理論中一些懸而未決的問題。1989年,美國社會學家保羅·康納頓(Paul Connerton)認為記憶分為個人記憶、認知記憶和習慣記憶,習慣記憶是社會記憶的考察范圍,作出“控制一個社會的記憶,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權力等級”[11]1的論斷,并著重強調有關過去的意象和有關過去的記憶知識,是通過(或多或少是儀式性的)操演來傳達和維持的,即他所說的“紀念儀式和身體實踐”[11]40。
國際知名埃及學家揚·阿斯曼(Jan Assmann)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組織有關記憶的跨學科研究,開創“文化記憶”理論,在學術界產生了廣泛的影響[12]。阿斯曼認為社會記憶分為兩種模式,即交往記憶(亦譯“溝通記憶”)和文化記憶[10]41。阿斯曼著重強調了文化記憶的歷史功用,指出只有通過文化造型(即就過去進行的有組織的和儀式化的溝通和交往)才能把社會記憶的內容持久固定下來,而且文化造型(文字記載、禮儀儀式、文物)以及機構化或制度化的溝通交往(朗誦、慶祝、觀看)可將社會記憶保存在人們的記憶之中[13]。
縱觀社會記憶理論的發展路徑,其經歷了由集體記憶→社會記憶→文化記憶的不斷演進,文字和文本作為重要的文化記憶媒體而進入社會記憶的研究范疇,而圖書館作為人類一切有價值文獻的貯存機制,必然與社會記憶存在密切的關系。
阿斯曼這樣定義文化記憶:其是“關于一個社會的全部知識的總概念,在特定的互動框架之內,這些知識駕馭著人們的行為和體驗,并需要人們一代一代反復了解和熟練掌握它們”[13],亦即一個民族或國家的集體記憶力。我國學者王宵冰總結了文化記憶的內容、時間結構和記憶的媒體等內容[12],具體如表1所示。

表1 文化記憶的內涵與外延[12]
通過表1我們可以發現,在內涵與外延上,圖書館活動與文化記憶具有極高的相關性,具體表現為:(1)圖書館以文獻的形式保存了族群或文化共同體的過去,其使文化記憶在圖書館中變得有據可查。(2)圖書館保存文化記憶在時間結構上同樣具有絕對性,其不僅收藏現世文獻,更對古籍進行重點保護,從而使文化記憶得以歷史的傳承。(3)文化記憶的交流形式表現為“與儀式相關的”和“與文字相關的”兩類,圖書館著重參與“與文字相關的”記憶類型,并以現代視頻技術為依托承擔“與儀式相關的”文化記憶的搜集、保管和傳播。(4)文化記憶在交流形式上體現有組織的公共性的集體交流,而圖書館正是保證人類享有公共文化權利的社會機制。(5)文化記憶的目的和功能在于建立文化主體性并形成文化認同,而圖書館直接參與文化記憶的構建,如圖書館的藏書控制活動、文獻整理活動乃至直接儀式性的閱讀推廣活動等對社會文化認同均具有明確的價值導向作用。
綜上,筆者認為,圖書館活動本身具有文化記憶的特征,其發展受文化記憶的社會性建構影響;與此同時,圖書館也通過自身活動參與文化記憶的整序。波普爾曾以圖書館為例提出了著名的兩個思想實驗[14],充分說明了客觀知識對于人類文明存續的重大意義,從認識論的角度來看,阿斯曼所表述的文化記憶的文本類型類同于波普爾所說的“世界3”,一方面,圖書館以語言符號系統保存已有的認識成果,另一方面,又通過其自身蘊藏的全部可能性自主地推動認識的進化發展,也就是說,圖書館是文化記憶的最典型形態,同時又為文化記憶提供強勁的發展動力。
事實上,圖書館與文化記憶的聯系,天然地表現為二者對文字的共性青睞。阿斯曼在論及文化記憶的傳承問題中,相比儀式性的記憶方式,其更傾向于文本的作用,尤其是閱讀文化的力量。對此,他進行了明確的分析:“在使用文字之前,集體記憶就已經以實物的、禮儀的和傳統的方式存在。文字的產生不僅使得記錄和儲存成為可能,而且也極大地擴展了文化內涵的外傳空間。為防止文化傳統在交流中丟失原意,古代文明發展起了特別的閱讀文化,強調對文字文獻的集體學習和注疏闡釋,并通過強制記誦的方法把社會教育的內容灌輸到學習者的頭腦中。”[15]“文字”“文獻”“閱讀”“記錄”“儲存”“注疏”“闡釋”“社會教育”等關鍵詞,無一不是圖書館學的研究范疇,這便意味著,阿斯曼將其文化記憶理論的文本記憶形式直接指向了圖書館活動,因此,圖書館是文化記憶的重要媒介。
通過對社會記憶理論的爬梳可以發現,社會記憶理論與圖書館學具有交叉的研究領域,社會記憶理論與圖書館學研究的雙向互動可開創全新的研究視角。從圖書館學有關“記憶”的研究現狀可知,我國學者尚未對社會記憶理論予以足夠的重視。筆者認為,社會記憶理論尤其是文化記憶理論對圖書館學研究大有裨益,尤其可對中國圖書館記憶研究提供一種詮釋方法,其至少可在如下方面為圖書館學研究提供借鑒:
(1)文化記憶依賴文本和儀式的經典化,圖書館學應承擔文本何以成為經典這一問題的研究。我國擁有世界上唯一未出現斷裂的文化記憶,這與經典文獻的貢獻密不可分。對文本經典化的研究,既可執著于某一文獻的精細化研究,又可從宏觀上整體把握中華經典形成的社會動因,這將對我們重新認識中華民族的集體記憶提供視角。
(2)記憶的形成總是參照當前的社會框架而被構建的,文化記憶則主要依賴于對文獻尤其是經典文獻的釋義。我國自古以來極其重視對典籍文獻的訓詁和闡釋,而訓詁學與文本闡釋學同樣是圖書館學的研究范疇。此研究可揭示經典文獻訓詁與闡釋背后對文化記憶的時代價值。
(3)文本的口頭性與書面性問題研究。文化記憶主要以儀式和文本為媒體,在無文字的社會,文化記憶依賴儀式傳承;而有文字的社會則更多地依賴文本進行記憶。顧名思義,文本的口頭性即表現為口述史,書面性則指向文獻??陬^流傳的文本與書面性文本的比較,可為口述史的文獻合法性研究提供獨特視角。
(4)社會記憶理論還可用以考察文化及文字的文本化過程。文化和儀式將在文本化過程中不斷演變,揭示這一演變機理,可拓寬圖書館學的研究視域。
(5)社會記憶理論可重新審視圖書館作為一種社會記憶裝置對社會記憶或文化記憶的構建作用研究。圖書館如何保存社會記憶,其又如何選擇性遺忘社會記憶?圖書館這一“群體”如何通過儀式和文本等形式進行記憶?
(6)社會記憶理論還可用以指導圖書館的具體實踐,如圖書館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化記憶類型,其在構建全民閱讀文化時,應以儀式性和文本性實踐相結合的方式進行活動,等等。
交叉學科的移植與借鑒已成為學科發展的共識。社會記憶理論,尤其是文化記憶論的應用和完善,需要民族學、民俗學、社會學、歷史學、宗教學、文學等各相關學科的共同參與才能完成[12]。通過梳理該理論的形成、發展過程及研究內容可知,圖書館學更應參與其中,實現對這一新興理論的知識輸入。
注釋:
①學術界一般認為杜定友是在1925年的《圖書館通論》中提出此觀點的,經筆者查驗杜定友《圖書館通論》全書,并未有相關表述,實際應為1928年杜定友發表的《研究圖書館學之心得》一文。
②哈布瓦赫主要在3本著作中闡釋了這一概念:《記憶的社會框架》(1925年)、《福音書中圣地的傳奇地形學:集體記憶研究》(1941年)和《論集體記憶》(1950年出版,遺稿,寫作時間可追溯到19世紀30年代)。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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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cial Memory,Cultural Memory and Library——New Discussion on the Relationship of Social Memory and Library
[Abstract]Du Dingyou as the first scholar proposed that library and social memory has a natural link in the world.However,Chinese scholars seldom discussed this theory.The development of the social memory theory and the inner theoretical path of cultural memory research analysis show that social memory theory and library science have overlapping research area in text and literature concerns.However,a paradox is that this theory has not attracted sufficient attention to Chinese library scholars.The interaction between library science and social memory theory can provide a wide range of new perspectives for disciplinary study.
[Key words]Collective memory; Social memory; Cultural memory; Library science
*本文系黑龍江省高校圖工委重點課題“高校圖書館社會化服務職能拓展研究——以農業高校為例”的成果之一,項目編號:2013-B-012。
[中圖分類號]G250
[文獻標識碼]A
[作者簡介]
劉博男,1983年生,現工作于東北農業大學圖書館,館員。
[收稿日期:2015-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