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部《體育皇后》：體育敘事與女性形象的跨時空表達

劉青

1934年聯華影業出品的大陸版黑白默片《體育皇后》被公認為中國最早以女性為關照主體的體育電影。該片講述了在鄉下長大的富家小姐林纓（黎莉莉飾演）來到上海進入競華女子體專學習，在經歷了掌聲、迷失和醒悟后體會到體育真精神的過程。1961年國際電影懋業出品的香港版黑白同名有聲電影則講述了農村女孩郭素娥（丁皓飾演）到圣心女子學校讀書，偶然中在校運會上一展運動天賦而令同學們刮目相看，最終實現學業與體育的全面發展。通過對兩部跨時空同名電影的比較，引發我們對早期華語女性體育電影文化的重新思考。

一、 主題生成的時空語境

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正處于傳統社會與現代化思潮交鋒的復雜與轉型時期。上海是當時中國最大的港口城市和通商口岸，也是中國電影發展的中心地，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政治因素使它最早接觸到西方的現代文明和生活方式，在30年代早期出現了評選各種“皇后”的熱潮，如電影皇后、女校皇后等。日本發動“九·一八”事變后，上海等地遭受了嚴重摧殘，民族存亡成為中國人的頭等大事，在“強種保國”和“體育救國”思想的主張下，全國各地掀起了舉辦各種運動競賽的高潮，國民體質與國家興衰的關系被廣泛地傳播與接受。1933年，中國電影文化協會在上海成立，具有政治進步性的左翼電影出現了創作“井噴”，并且從此之后開始將鏡頭由農村轉向城市。作為左翼電影人的孫瑜敏銳地捕捉到這一時代主題和視線轉變，加上他的留學經歷和創作勇氣，使大陸版《體育皇后》獨樹一幟，不僅具有民族主義的時代內容，也彰顯了現代都市文化的城市空間；既有對中國現實的關切和思考，又滿足了人們對新生活方式和新審美樣式的期待。20世紀60年代的香港，隨著經濟的繁榮，政治的寬松環境，本土意識的逐漸覺醒，社會大眾對精神娛樂的需求不斷提高，在特殊歷史和多重文化的碰撞下，香港成為了一個開放、多元的時尚大都會。一批從大陸來到香港的電影人成為香港電影業的中堅力量，他們在創作思路、鄉土觀念、文化底蘊上都深受大陸中原文化的影響。另外，隨著嶺南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滲透，特別是“電懋”“邵氏”等電影公司的崛起，香港電影業開始實行規模化的片場制度，大量制造明星，逃避時局和政治敏感題材，采用將電影的制作、發行、放映三者結合的“垂直整合”模式和跨界戰略，促使香港電影業迎來了“黃金時代”。作為以上海影人為主的“電懋”自然打上了上海的烙印，它的目標是在華人社會建構一個現代世界。因此，“電懋”效仿好萊塢，實行明星制，主打女明星牌，塑造了眾多形象鮮明的銀幕女性。從大陸來到香港加入電懋的唐煌正是為女演員丁皓度身定制了這部香港國語影片《體育皇后》。

二、 體育敘事的比較分析

（一）體育場景的展示

大陸版《體育皇后》中體育場景在80分鐘的片長中約有15分鐘共出現了15次，展示地點主要在學校操場、運動場、教室和南京、上海的室外大型運動場。內容涉及體育課內外活動和訓練、參加全國運動會、遠東運動預選大會和學習體育理論課。展示的體育項目有體操、籃球、鉛球、標槍、跳高、短跑、長跑、跳繩、足球、跨欄、鐵餅、撐桿跳高、跳遠，其中以圍繞林纓參加田徑項目短跑的訓練和比賽作為重點呈現內容，約有9分多鐘的時長。具體體現在云鵬對林纓進行短跑起跑和長跑耐力的特別訓練；林纓打破50米、100米、200米全國紀錄的精彩場面；其中高潮部分是參加遠東預選大會兩個比賽日的現場畫面，蕭秋華50米復賽不幸暈倒，林纓100米復賽第一但因秋華猝死一事而放棄爭奪第一的頭銜，在決賽中故意跑了倒數第一。香港版《體育皇后》在103分鐘的片長中約有31分鐘共出現了10次，展示地點集中在學校的室內運動館、室外操場、運動場和籃球場。內容涉及做早操、上體育課、拔河比賽、校運會、籃球訓練和校際籃球聯賽。展示的體育項目有體操、拔河、短跑、籃球、射箭、游泳、標槍、鉛球，其中參加校際籃球比賽是重點敘事內容，近17分鐘的時長。以郭素娥在父親勸說下回到籃球隊帶領圣心隊再次戰勝愛群隊，衛冕新一季的校際籃球聯賽冠軍，被同學們高高捧起封為“體育皇后”成為影片體育場景展示的高潮部分。大陸版體育畫面長短分明、重點突出、安排緊湊，是在學校與全國性運動會的互動和拼接中完成空間的轉換和縫合的。香港版體育畫面時間更長、節奏輕松活潑、比賽現場呈現更集中細致，圍繞體育與學校教育和生活的關系來完成敘事的。

（二）體育精神的表達

大陸版《體育皇后》在片頭就打出“獻給為體育真精神而努力的戰士們”的字幕，片中也多次表達了對體育精神的理解。林纓剛來到上海就對她父親說：“我知道為什么中國不強了，第一個原因就是身體太弱！”體育救國的思想在片中明確提出。云鵬也在《體育原理》課上鏗鏘有力地講到：“體育的真精神需要平均發展每個人的體魄，需要普及社會，絕不是要造成少數的英雄！”該片認為健全的身體是健全的精神的前提和基礎，體育的發展應走向大眾化，國家和民族才能強大，傳達了孫瑜的體育理想和體育觀念。當林纓打破三項全國紀錄凱旋歸來后沉迷各種社交而荒廢學業、運動成績下滑和遭遇性騷擾。同學秋華彌留之際告訴她：“我悔極了……我想我一定是不懂得體育的真精神！我的媽媽，小弟弟都在鄉下，他們很窮，盼望我出名……”暗示了追逐個人名利所付出的沉重代價。影片最后喊出了對體育真精神的價值取向：“一切不合理的，貴族的，個人的錦標賽，新時代是都要拋棄他們的！”香港版《體育皇后》也在片頭打出影片的創作目的是鼓勵學生德智體三育并重，表達了體育是學生全面發展、學校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片中郭素娥因參加體育運動實現了個人的全面發展和集體的充分認同。改變了她鄉下插班生的自卑心理，獲得同學們的尊重和喜愛，還為學校贏得集體榮譽，促進了學校的團體生活。但郭素娥在校運會上未參加200米預賽就出現在決賽名單中；未穿正式泳服就站在出發臺上，這也透露出影片對體育認知的模糊性和娛樂性。兩版《體育皇后》都認為體育精神需要普及和全面發展，但兩者所要達到的目的顯然不同，大陸版是體育救國的政治目的，香港版是學校體育的教育目的。

三、 女性形象的在場缺席

（一）女性身體的展示

大陸版《體育皇后》呈現了一個年輕女性健康、活潑、性感而且率直不拘的身體，顛覆了過去中國傳統女性柔弱、病態的形象，以大膽展示女子運動員裸露和健碩的大腿成為影片的看點和特色。影片開頭使用仰拍、俯拍鏡頭選取中景、近景拍攝了林纓爬上輪船煙囪看上海的風景，風吹起她的長裙和頭發露出她健碩的大腿和清新的臉龐，船下的人、岸上的人和看電影的觀眾都凝視著她。拉康認為“凝視”攜帶并投射著自己的欲望，使我們在某種程度上逃離了象征秩序而進入想象關系之中。[1]片中還運用全景集體展示了女學生們穿著無袖汗衫和短褲在床上做伸展、蹬腿活動和在洗漱淋浴間刷牙、洗臉和露背洗澡的畫面，特寫了林纓潔白的牙齒、女學生們集體站立時裸露的大腿和性感的臀部曲線，這使身體展示的空間走向了公共性。在整個影片中女性裸露的大腿隨處可見，在宿舍、在公共洗漱間、在訓練場、在舞廳、在比賽中，時而靜止時而運動。正如勞拉·穆爾維所說：“在常規的敘事影片中，女人的出現是奇觀中不可缺少的因素。”[2]另外，片中也隱喻了男性對女性身體的規訓與控制。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提到：“規訓控制不僅僅在于教授和強加一系列的特殊姿勢，它還造成了一種姿勢與全身位置之間的最佳聯系，而這正是效率和速度的條件。”[3]云鵬通過指導和糾正林纓的起跑動作、進行特別訓練和對運動員身體著裝的約束成功完成了對林纓身體的訓練且取得了不俗成績。香港版《體育皇后》中對女性身體的展示主要集中在學校的空間范疇，對女主角個人體育形象的獨特塑造是該片的亮點。影片運用全景、中景、近景和特寫全面展示了郭素娥與眾不同的身姿，她高挑的身材與班上同學形成鮮明對比；她平時一身碎花衣服的打扮與同學們穿著旗袍的摩登形象顯得格外突出；她穿長裙校服參加賽跑卻獲得冠軍；她穿膝裙匆忙跳入水中進行游泳比賽依然奪魁；她帶著遮陽帽參加籃球訓練和比賽展現靈活身姿。而她體育才能的發揮與提升得益于傳達室老邱的鼓勵、校長的賞識以及體育教師金先生的訓練，這也難以跳出男權主導下的社會秩序對女性身體規訓的窠臼。兩版《體育皇后》都存在“看”與“被看”的多重關系，都有男性對女性身體觀看的視覺快感以及女性觀察自己和別人的眼光，都崇尚對健康體魄的現代審美追求，也都展示了男權身份對于女性身體的規訓與詢喚。而兩版的表征空間和象征寓意不同，前者在“身體-國家-民族”的宏大敘事話語下來解構，在女性身上寄托政治寓意；而后者是在“身體-學校-教育”的地方文化空間的影像中進行書寫，隱喻了對現代生活理念的想象。大陸版展示的女性身體更加健碩、強壯，符合“體育救國”的意象，而香港版所推崇的女性身體更加纖細、修長，順應了當時香港電影商業化的時代潮流。

（二）女性意識的匱乏

大陸版《體育皇后》中林纓認為中國不強的原因是身體太弱，反映了她些許的獨立意識，但當她進入競華女子體專學習時，清一色的男性老師，灌輸給她們體育的知識和思想，開始展現男性對女性思想意識的主導。云鵬教練的身份使他自然地成為了林纓“正確思想”的規訓者。當林纓訓練完“涂脂抹粉”時，云鵬說練體育的學生是不需要的，她馬上丟掉胭脂盒用手帕擦掉說：“云先生，一切的事，只要你肯教訓我，我都聽！”當林纓被胡少元性騷擾時，云鵬挺身而出將其趕走，林纓再次說出：“一切聽從云先生的，多用功少說話！”最后她聽從云先生的話完成比賽但卻放棄爭奪第一喊出：“一切想做皇后的，一切捧皇后的，讓我們有一天把她們埋葬掉！”真正實踐了云鵬所說的體育真精神。這種男性對女性意識的“合法性”規訓反復通過女主角的回答來完成。香港版《體育皇后》中城市與鄉村的二元對立貫穿于整部影片，表現了一個來自鄉村女子的膽怯、被動和傳統，女性意識的表達深深受制于男性權力和社會階層。她到城里讀書征求哥哥的意見；她被金先生選為校籃球預備隊員；她因成績差被父親痛斥后答應不再打球、賽跑；她到車公廟求菩薩讓她升班；最后又在父親的召喚下重新打球。這正是中國傳統家庭及社會倫理的保守意識形態實踐，契合了“電懋”影片的中產階級定位。因此，兩版《體育皇后》對女性意識的表達十分匱乏甚至是缺席，林纓的特殊經歷和身份使她有進行自我意識主張更大的可能性，但最終在男權規范認可的方式中被消解。兩版不同的是對“體育皇后”所持的態度，大陸版表現出反體育皇后的主張，反對個人錦標主義；而香港版則渲染和贊美體育皇后，給予體育參與個體價值的充分肯定。

結語

社會空間與電影呈現是兩種互為鏡像的話語表達方式，兩部《體育皇后》在跨時空的歷史語境中，以影像的方式表達著對體育精神價值的認知、對女性身體意識的隱喻，書寫著華語女性體育電影不同在地文化的表征空間。兩部電影文本都建構著男性想象的女性體育形象，背后隱含著性別文化、社會制度和階層身份的權力等級關系，傳達著不同的社會意識形態及其矛盾與混亂，并嘗試性的予以平衡或提出一些想象性的解決思路。電影作為某種意識形態載體的效用和作為眾多意識形態國家機器中一種的效用是同時存在、不可剝離的。它在與現實的多重互動和對話中完成了意識形態腹語術的成功表演。雖然對電影各有不同的觀看方法，但我們至少找到了一條分析我國女性體育電影的關系范疇——必須將其放入不同的“歷史文本”中予以考察，注意電影文本與社會間的動力關系，這往往是我們在研究中容易被忽視的維度。

參考文獻：

[1]戴錦華.電影理論與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185.

[2]李恒基，楊遠嬰.外國電影理論文選[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568.

[3]（法）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M].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