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成軍陳欣[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徐州221116]
頌揚與異化:論冰心與張愛玲不同的母性意識
⊙ 王成軍陳欣[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徐州221116]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冰心側重于書寫母性之愛,她從女兒的角度熱情地贊頌母親,并且把母性情懷看作是女性人格建構的重要一維。而與她同為女性作家的張愛玲,卻有著與她截然不同的母性意識,她揭露了女性在男權社會卑躬屈膝的奴性本色。通過對母性的異化,張愛玲無情地戳穿了男權話語中“母愛崇拜”的謊言,用敏銳的眼光審視著一個個歷史重壓下的母親。
母性意識 男權社會 頌揚 異化
在古代的中國,女人大多是男人的附屬品,她們沒有女性作為人這個主體存在的價值體驗與認識,她們中的大多數人,從出生到死亡,一生都臣服于男性權威之下,甚至對自己命運的悲慘渾然不覺。她們毫無“女性意識”,有的只是女人與生俱來的“母性”,直到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前所未有的態勢”打破了舊中國的沉寂,新文化運動者們積極地輸入西方的新思想,“女性主義”正是乘著這股熱潮涌入了中國。
在這場聲勢浩大的文化變革運動中,女性接受了新式的教育,她們追求個性解放、爭取自由獨立。同時,這場運動也造就了一批才學與勇氣兼備的女性作家,她們勇敢地沖出舊家庭的藩籬,撥開封建父權的蔭翳,昂首挺胸地登上了現代文壇。在“人的發現”這一五四核心思想的佛照下,她們真誠地探討女性的存在意義,認清了男女之間不平等的現實,發現了女性生命價值在男權文化下的喪失,她們熱烈地要求“女性的復活”,并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宣告:“女性應與男性一樣,享受同等的生存權利、尊嚴與價值”①。冰心和張愛玲便是這些女性作家中卓爾不群的“女性代言人”,她們塑造了一批具有現代氣質的女性形象,通過描寫這些女性對婚戀自由、男女平等的大膽追求,披露了男權社會對女性的束縛,在文學史上留下了屬于自己的女性感受與女性話語。而為了傳達出自己獨有的“女性意識”,她們又不約而同地選擇通過描寫“母性”這一女人固有的本性來進行敘述,但值得注意的是,冰心與張愛玲的“母性意識”是截然不同的,如果說冰心無限夸大了“母愛”的作用,那么張愛玲便是徹底顛覆了“母愛”的偉大,針針見血地剖析了母親在歷史重壓下的扭曲人性。
冰心是以書寫母性之愛而聞名的,她的《繁星》《春水》《寄小讀者》無一不是在宣揚“愛的哲學”,她熱烈地歌頌母愛的偉大,認為母愛是滋生萬物的源頭。“造物者——/倘若在永久的生命中/只容許有一次極樂的應許。/我要至誠地求著:/‘我在母親的懷里,/母親在小舟里,/小舟在月明的大海里。’”(冰心《春水·一零五》)我們從她的詩句中便能感受到她對“偉大母愛”的崇尚,但冰心絕不是歌詠母愛的第一人。
(一)現代女性“固守”的母性。自古以來,以“母愛”為主題的文章數不勝數,冰心又是以何獨特性在中國現代文壇上占有一席之地?其“文化價值”自然要放到中國文化傳統的發展進程中來探究——我國文化中向來提倡尊母,所謂“孝道”,不僅僅是指孝敬父親,還有孝敬母親,“不過這里所說的母親,是為夫家綿延子嗣的母親,也即兒子的母親,而非是女兒的母親”②。因為“兒子的母親”在血緣傳承中做出了重要的貢獻,自然享有男權社會所給予的部分權利。這一點我們可以從古代詩詞中證實,“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愛子心無盡,歸家喜及辰”,“慈母倚門情,游子行路苦”,都贊頌了母愛的至真。顯然,在文化層面上,母子關系是一直被要求加強鞏固的,而母女關系卻一直被忽略著。這大概是因為母子關系是父子關系得以承續的必要條件,而母女關系在某些程度上卻動搖了“女子從夫”的教條。古代的家庭,嚴格的遵守“男主外,女主內”的準則,母親往往肩負著照顧子女生活、教授子女人生道理的責任,子女自然與其更為親近,但是女兒終究是要嫁為人婦、忠于夫家的。那么母女之間的關系越密切,女兒與原生家庭的聯絡便更加頻繁,勢必使其無法全身心投入夫家生活。因此,“母女情感”多不受主流文化宣揚。
而冰心作品中所稱頌的“母愛”卻恰恰是反其道而行,她早期的作品,打破了古代文學傳統的書寫法則,仍然是寫溫暖的母愛,卻避開了父親、丈夫這些男性角色,從女兒的角度,寫母女親情,凸顯女性之間的血緣關系,有意無意地對男權文化體系進行了解構與顛覆,以此肯定女性的生命本體價值。
(二)現代女性“革新”的母性。“母愛”確是冰心創作永恒的主題,但我們不能以偏概全,認為冰心的創作都是在單純地歌詠母親之愛。在她五四時期的小說創作中,冰心不再以女兒的立場仰視慈母,而是把“母性情懷”作為女性完美人性的一方面,書寫自己對于“母性”的深層認知。如《兩個家庭》中的亞茜、《超人》中的夢中的母親、《別
后》中的宜姑、《斯人獨憔悴》中的穎貞,這些女性都是美好善良的,有些雖未成為真正的母親,但是她們在生活中卻是弟弟妹妹的“小媽媽”,是母親的小助手。在這里,冰心所彰顯的“母性情懷”,主要是強調女性對家庭、對社會的責任意識。這種責任意識與男性創作的具有犧牲精神的慈母形象雖然有相近之處,讓人產生“冰心的寫作是服從于男權秩序的傳統創作”的想法,但是我們也不難發現其中的差異——由于作家創作態度的不盡相同,加之他們對女性主體性的態度的截然不同,男性作家創作的家庭天使,在承擔起家庭重擔的同時,一般還具有愚昧、順服、盲從于男性的劣根性。而冰心作品中所稱贊的慈愛的母親,沒有了屈從男權的奴性,她們有自身的社會價值,是新時代女性的榜樣。
張愛玲從小是由一位叫何干的女傭照料長大,而負責照料她弟弟的則是一位叫張干的女傭。在封建家庭里,男性的地位總是比女性高得多,自小便是如此,這使得照顧弟弟的女傭自覺身份高于其他傭人許多。張愛玲自然氣不過,便與其理論,但總是被張干重男輕女的思想氣得說不出話,。從那時起,張愛玲就隱約感受到性別歧視的壓力,身處于男性中心社會的女性,是沒有尊嚴、沒有地位的。她后來曾在自傳性散文《私語》中回憶說:“張干使我很早想到男女平等的問題,我要銳意圖強。”③自此,她開始思考女人何以要受到來自各方的壓抑與摧殘的問題。
張愛玲認為,女人與男人,各有各的屬性,女人本身有著一種神性的氣質,她們對生命充滿熱愛與激情,有著最可貴的同情心與愛心。然而,自從母權制度被顛覆,男性登上了權力的高峰,女人便被局限于牢籠之中,承受著社會的壓力,逐漸養成了依附于男人的習慣。她認為,女人成為男人的奴隸,是男權社會的風化習俗和公眾意識造成的,男女的平等應該是真正意義上的生存平等,女人要成為世界的真正創造者。她反對“女扮男裝”的行為,認為這是女性對男權制度的不自覺地歸順與臣服。她覺得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也能做,這并不是真正的平等,那些男人化的女人,并不是她所欣羨的女性。顯然,張愛玲清醒地意識到,女人的本性在現今社會已經幾近喪失,而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大概是女性長期處于壓迫之下,逐漸養成了妾婦之道,她們安于現狀,接受了自己不幸的命運,認可了自己奴隸的地位,不愿也無力反抗。
但是女人要穩固自己奴隸的地位,除了要盡到“妻子”的職責是遠遠不夠的,她們還要完成由“妻子”到“母親”的轉換,只有這樣,她們才能確保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母親”是男性在他們所統治的社會中給女性安排的一個具有“光環”的角色,他們清楚地知道,要想傳承后代,女人是不可或缺的元素,但是他們不能給女性提供一個讓她們自由享樂的生存環境,因此他們熱烈地歌詠母愛,夸大“母性”而削弱女人的“女性”,利用“母性”這一女人天生的屬性來遏制女性獨立成長的愿望。因此我們常常可以看到,男性推崇的多是女性的“偉大母愛”,而不是真切地關注女性的需求與生活狀態的改善。“神圣”“偉大”“崇高”大多用來形容母愛,但在這些溢美之詞的背后,潛藏著的是男性強勢性別對另一弱勢性別的不公正的角色分配,這贊美是帶有極大的蒙蔽性的。張愛玲早早發現了這種男性話語的陰謀,她清楚地看到,在“母愛光環”的籠罩下,女人沒有了自我,將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奉獻給了家庭,孝敬長輩,輔佐丈夫,教育子女,完全喪失了女人最該有的“女性”。
在揭穿了母愛崇拜的把戲之后,張愛玲并沒有停留于苛責男性中心社會的不公,而是向內探尋女性自身的缺陷。她說:“女人的缺點全是環境所致,然則近代和男子一般受了高等教育的女人何以常常使人失望,像她的祖母一樣地多心,鬧別扭呢?……可見把一切都怪到男子身上,也不是徹底的答復,似乎有不負責任的嫌疑。”④因此她正視母親身上的封建文化殘垢,發現了深受男權社會壓迫的女性,精神和心理上的畸變。張愛玲以女人的敏感觸及人性的隱秘之處,揣摩女人意識中最不可告人的陰暗心理:母親們信奉著“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的封建教條,跪伏在男性的權威之下,毫無尊嚴與自由。為了寬慰自己,她們往往以“愛”的名義將自己所受的苦難轉嫁到最親的人身上,讓自己的親人生不如死,這種愛的暴虐無疑比恨的摧殘更具有殺傷力。
張愛玲通過描寫歷史重壓下母親的丑陋嘴臉,企圖警戒所有的女性:要想超越歷史、文化、經濟的束縛,首先就要拋開“母親”這一角色的枷鎖,追求自我的“女性”。由此可見,她對母性的異化,別具深意。
①Li Ruolan.TheAwakening of FemaleConsciousness: Analysis of Jane Eyre’s Character.Overseas English,2012(9).
②李玲:《冰心創作中母性之愛的復雜性》,《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8年第3期。
③李掖平:《張愛玲的女性意識》,《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4期。
④張愛玲:《談女人·張愛玲全集》,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
作者:王成軍,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陳欣,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生。
編輯: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20世紀西方自傳理論的話語模式研究”(編號:13BZW018)和江蘇高校優勢學科建設工程二期項目(編號:蘇政辦發〔2014〕37號)之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