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靜怡[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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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難折射下的人性反思與出路尋覓——李銳《無風之樹》研究
⊙林靜怡[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大連116000]
摘要:李銳是中國當代文壇上頗具影響力的小說家,他的小說關注苦難,關注人類的生存困境。其小說《無風之樹》以拐叔的一生為基點,從他生前的言行舉止中展現出傳統的民族性格,敦厚、善良、堅韌,但又懦弱、順從;從他死后矮人坪里其他瘤拐們的表現中,充分揭示了在苦難折磨下人性的扭曲與退化。小說對苦難折射下的人性進行了反思,并在最后對人的未來進行了價值叩問,對困境出路進行了建構——逃離本身就是一種出路。
關鍵詞:苦難人性困境出路
苦難是一個經久不衰的主題,描寫苦難的作家很多。史鐵生以真摯的生命哲思來探討生存苦難,張煒以率真悲憫的理想精神書寫民間困苦,張賢亮以矛盾與思辨書寫在靈與肉之間掙扎的知識分子,路遙則以溫情的筆墨和深沉的力度講述游走于城鄉間農村青年的苦難。李銳筆下的苦難與這些作家都不同,他的苦難像黃土高坡的土地一般厚重。
《無風之樹》中描寫的矮人坪處于原始自然的封閉狀態,物質上極度貧窮,精神上麻木貧瘠,身體上殘疾不健,生理上需求不足,再加上外界政治侵入,滋生了生活在此間人們的苦難。特別是政治,使這里的苦難變得復雜化。矮人坪的農民不懂政治也不知階級,他們以農民特有的方式抵抗著、接受著所有的苦難。這里的苦難有天生的,也有侵入的,最后都融入血液里,翻騰不息。在這種特殊的苦難狀態下,作者通過拐叔這一人物引發了一系列對人性的思索。
拐叔,是矮人坪的一戶居民,住在馬房里,是個瘤拐,同時也是個光棍,與幾頭驢相依為命。拐叔作為普通農民的代表,在他身上凝聚著傳統的民族性格。
他勤勞、敦厚、堅韌、善良,可以說是矮人坪里少見的好人。在抗戰時期,當日本鬼子侵入村莊,大家都只顧著自己逃命時,他幫著天柱媽抱天柱;在天柱打傻媳婦的時候,他幫著勸阻;暖玉孩子死后,他怕暖玉想不開,在暖玉窗前蹲了三天;在苦根兒逼問他與暖玉關系的時候,護著暖玉,堅持著不能欺負女人的底線。就連他的死在作者筆下都充滿了人性化的溫情與慈悲,拐叔在臨死前特地給驢換了新套頭和新繩子,而且一直擔心上吊的時候會嚇著別人。拐叔自己受到的苦難其實也很多,首先是吃得差、住得差,娶不起老婆,其次是代替逃跑的兄長成為政治斗爭批斗的對象,時不時地被批斗一次,沉重的苦難無時無刻不打壓著他,但是苦難、受苦在他眼里是一件人生來必然要承受的事,所以他淡然地看待一個個苦難,從某種層面上來說這也是對苦難的一種超越,充分展現了生命的韌性。
拐叔作為傳統農民,對土地也有著濃郁的愛。他雖然因為代管兄長的地而受到各種批判,但并不影響他對土地的深厚感情,拐叔生前就常說死后想埋于十五畝,最后回歸土地是他尋求的救贖和歸宿。從拐叔身上,我們可以看到許多農民的縮影。中國傳統文化對中國人特別是農民的影響極深,“中國是什么?中國是一個成熟得太久的秋天”,“在這個太久的秋天里,每一個人都毫無例外地注定了是這片秋色中的一部分,也是這蒼老、疲憊的一部分……”①中國文化在每一個人身上都有滲透,傳統文化里的優點和缺點在農民身上顯露無遺,那些缺點更是積重難返,成為民族性格的重要組成部分。所以我們在拐叔身上除了看到勤勞、敦厚、堅韌、善良以外,還不可避免地看到了認命、懦弱、順從等缺點。
作者在塑造拐叔這方面性格時,喜歡從心理活動與對話內容的反差中凸顯對比。拐叔心里對劉主任其實很不滿,“你當我愿意跟你說話吶……你們到底算人不算人啊你們?你們連圈里的牛都不如!”②而正當他做著這樣的心理活動時,行動和語言上表現出來的卻是對領導的謙卑不已,甚至在劉主任臨走前還送了幾個雞蛋讓其下酒。從言行與內心的完全反差中,表現出了拐叔的懦弱。另外,在拐叔的內心深處依然保持著對長官領導的絕對服從,“人家公家讓清理呢,咱老百姓還能不聽人家公家的?”③從這里鮮明地體現出一種根深蒂固的奴性。拐叔的悲劇有社會原因,但也有很大一部分是這種深入骨髓的奴性帶來的。
米蘭·昆德拉說,“無論情愿與否,每一部小說都要回答這個問題:人的存在是怎么回事?”④這是小說的意義所在。矮人坪里,人以社會存在的形式聚集在一起,卻只顧著追尋自然存在的意義,這一切都是外在的苦難激化的。
在矮人坪,和拐叔關系最好的是二黑,二黑是拐叔養的一頭驢。在作者筆下,這頭驢呈現出的溫情遠遠超過人。拐叔說他希望轉世可以當一頭驢,那樣才“有吃,有喝,有人心疼”⑤。也就是說,在矮人坪,人基本的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歸屬與愛的需求都得不到滿足。當一個人的各種需求都滿足不了時,很容易陷入悲觀絕望中。拐叔死于自殺,他生前充滿苦難,死后也是孤苦凄慘。送葬時,“大道上走著一群瘤拐。沒有打幡的。沒有穿孝的。沒有哭喪的。啥都沒有。就有一輛馬車,一口棺材,一群瘤拐”⑥。
寫拐叔的葬禮時,作者還塑造了一個獨特的意象:“羊肉面”,這一意象在《無風之樹》中出現了18次。“一個意象可以被轉換成一個隱喻一次,但如果它作為呈現與再現不斷重復,那就變成了一個象征,甚至是一個象征系統的一部分。”⑦就好比張愛玲,她喜歡用“月亮”這一意象,月亮是她蒼涼世界的象征;李清照的詞中“花”“酒”出現頻繁,是她跌宕人生與愁緒世界的象征;而“羊肉面”本是富足的代表,但在矮人坪里只出現在人死之后,暗含諷刺意味,是苦難背負下農民人性涼薄、麻木、自私的象征。拐叔的死和“羊肉面”有著密切關系,可以說是因果序列。正是基于拐叔死亡這一事實,大家才在送葬中吃到了羊肉面。閱讀小說后甚至會覺得,矮人坪的人對羊肉面的關注甚于對拐叔之死的關注。對于拐叔之死,大多數人表現出來的都是冷漠無視,只有在吃羊肉面時才想起拐叔。糊米說:“就是香!不是拐叔,咱們還吃不上這么一頓羊肉面。”緊接著撈飯就回道:“那你也上吊吧。我們就吃你的羊肉面!”⑧在他們眼里,親人朋友的死亡就等同于一碗羊肉面。馬斯洛需要層次理論中,把生理需求看作是最底層的需求,但在矮人坪卻儼然是最高也是全部的需求,他們完全回歸到動物的本能狀態。作家張賢亮也說過,“我們通常認為某些不可思議的或可怕的行為是‘失去理智’的結果,卻沒注意到真正不可思議、真正害怕的行為并不常常是由于‘失去理智’而是由于‘失去情感’……使人失去正常情感的并不是勞動改造,而是饑餓”⑨。饑餓放大了人性的自私麻木,苦難的生存狀態退化了人性。
《無風之樹》的一個可貴之處在于其結尾對人的未來進行了價值叩問。上一代要么死了,要么人性萎縮,那下一代應該何去何從。
在矮人坪,人性中的冷漠因子已經以根深蒂固的形式存在于人的心里,這從兩個小孩身上可以體現出來。二狗說,“要是咱爸死了,咱們是不是也得吃羊肉面呀,啊?”這句話從一個小孩口里說出來顯得特別殘忍,而哥哥大狗也同樣的親情淡薄,一直嫌棄著自己的傻母親。同時,倆人在對待拐叔的態度上也是冷漠麻木。拐叔與他們家關系很親近,可對于拐叔的死,兄弟倆漠不關心,反而覬覦著父親天柱送給拐叔的一盒餅干。這兩個小孩如果繼續在這種生存狀態下成長,結果就會和上一代人一樣,是永遠長不大的人性缺失的瘤拐,而整部小說也會一直彌漫著恐怖乃至無望的氣氛。作者對矮人坪的態度是恨其不爭,但這恨也是因愛和悲憫而生的,所以結局給矮人坪留下了一絲希望。
總覽小說,可以看出李銳對于人性所持有的觀點,即人性本善。作者筆下的拐叔就是這樣,不管自己的處境多么艱難都不影響他對別人的關心與幫助,善是一直保留在心中的一個秤。人性本來都是善的,但是隨著極致苦難環境的熏陶,一部分人被慢慢扭曲,被苦難征服,從而產生了一個個自私的念頭與惡意,善意被慢慢消磨殆盡。苦難與饑餓就是產生惡意的花朵,矮人坪則是孕育這花朵的溫室。李銳在小說的最后賦予拐叔的驢——二黑以拯救的使命,讓它拉著兩個小孩逃出了矮人坪這一苦難的生存困境、掙脫出了人性的枷鎖。最后,整個矮人坪在兩個小孩的出走和傻女人的嗚咽聲中埋沒終結。
現代存在主義大師雅斯貝爾斯有一句經典的話,“人永遠不能窮盡自身,人的本質不是不變的,而是一個過程;他不僅是一個現在的生命,在其發展過程中,他還有意志自由,能夠主宰自己的行動,這使他有可能按自己的愿望塑造自身”。大狗和二狗還是小孩,他們是矮人坪未來的希望,是人類未來的希望,他們可以有無限的可能去重新發展自己。雖然不知道未來具體指向何處,但首先要做的就是逃脫當下的束縛,逃離本身就是一種出路,一種尋找未來的出路。
①李銳:《厚土·自序》,浙江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1-2頁。
④[捷]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孟湄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社1992年版,第162頁。
⑦[美]雷·韋勒克,奧·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社1984年版,第201頁。
⑨張賢亮:《我的菩提樹》,貴州出版社2013年版,第96頁。
作者:林靜怡,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輯: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