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欽瑤 (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33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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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觀”說于潘岳《悼亡詩?其一》中的運用
徐欽瑤(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330022)
摘要:本文以《文心雕龍》的“六觀”說理論分析潘岳的《悼亡詩·荏苒冬春夏》。一觀位體,觀見此詩曲訴衷情、宛轉凄惻;二觀置辭,觀見此詩詞采華美、情文相生。三觀通變,觀見此詩資于故實、酌于新聲;四觀奇正,觀見此詩執正馭奇、酌奇守正;五觀事義,觀見此詩據事援古、貼切生動;六觀宮商,觀見此詩音韻和諧、舒徐寬緩。
關鍵詞:《文心雕龍》;“六觀”說;潘岳;悼亡詩
劉勰《文心雕龍》的《知音》篇是我國古代文論中關于文學鑒 賞理論的典范之作,其中所提出的“六觀”說則又是欣賞和批評文學作品的具體、系統的方法。所謂“六觀”,即是從位體、置辭、通變、奇正、事義、宮商這六個方面來觀照作品,以覘優劣。位體,就是作品的體裁、風格、主題、形式、結構等;置辭,是指作品文辭的安排及修辭手法;通變,即“資于故實”又能“酌于新聲”(《文心雕龍·通變》),在借鑒前人作品的基礎之上又能另運匠心;奇正,是說作品在形式上不落窠臼,內容上純正典雅,做到“執正以馭奇”(《文心雕龍·定勢》)、“酌奇而不失其貞”(《文心雕龍·辯騷》);事義,則是“據事援古”以豐富充實作品的內容與感情;宮商,為作品的音律,包括押韻、平仄、節奏等。
下面筆者將用劉勰的“六觀”說來粗略地分析一下潘岳的《悼亡詩·荏苒冬春謝》。
從主題和體裁上來看,這是一首表達對亡妻悼念之情的詩。從風格上來看,它不同于后世元稹的《遣悲懷》、蘇軾的《江城子》、賀鑄的《鷓鴣天》等經典悼亡之作的直接感發,而是深隱層進式的。讀者對于后一類詩,能夠很直觀地感受到作者那股沉痛的深情,而對于前者,則必須運用思力去“逆”作者之“志”,反復揣摩、體味。開篇的“荏苒冬春謝”表面上是在說物候的輪轉,冬春交替已一年,實則暗含詩人對妻子的思念已有整整一年。“寒暑忽流易”中既包含著自然界氣溫冷熱的變化,又暗指自己的生活因妻子的亡逝而發生巨變。下面的“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正是上兩句話的注解。“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言自己喪期已滿,縱然內心再怎么不舍得離開妻子去復職,又有誰能夠順從我的心愿,允許我一直為妻子守墓呢?退一步講,即使我留下來又有何益呢?往昔那個同我琴瑟和鳴的妻子再也回不到我的身邊了。于是,決定“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詩于此處,筆調似乎有些許明朗,詩人似乎已喪妻的陰影中走了出來,開始新的生活。可是,多少年的夫妻情豈能說放就放?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終究是不忍不舍,駐足回望茅廬,那股誠摯的眷念之情再次涌上心頭,轉身,返回所居,只見內室之中“幃屏無仿佛,翰墨有余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邊看邊觸摸著妻子的遺物,恍惚悵惘之間,覺得妻子還在這里,于是“遑忡驚惕”地去四處尋找,然而結果卻是“冷冷清清”。詩人剛緩緩的情緒至此又急劇墜落,陷入了“凄凄慘慘戚戚”的無盡晦暗之中。而下文從“如彼翰林鳥”到“沉憂日盈積”則是在層層渲染這種無盡的悲哀與傷痛。末句的“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表面上是說將來有一天我的悲哀會減少,也能像莊子一樣鼓盆而歌、超脫放達,實則不過是詩人自我寬慰之詞,真正到達那一天又是何年何日呢?以上是對這首詩進行的一個總體性的分析,可見詩人為了表達對亡妻纏綿悱惻的悼念之情,在形式的表現和結構的安排上可謂慘淡經營之至,其風格自然也就不同于那些直接感發的悼亡詩,而是顯得深婉隱曲,正如陳祚明在《采菽堂古詩選》中評價的“宛轉側折,旁寫曲訴”。
在上一節中,筆者著重從整體上分析了這首詩在形式和結構上的精心安排,本節則從具體的文辭安排以及修辭手法的使用上來進一步對其進行分析。首先,在文辭方面,詩人十分注重在詞的表象下注入深層的內蘊,即“文外曲致”(《文心雕龍·神思》)。“荏苒”一詞,意為時間慢慢流逝,似乎只是在言時間,但聯系詩人喪妻的處境,仔細揣摩,便能體味到該詞背后的深意:原本從春到冬,忽忽一年,總是慨嘆時不我與,現如今妻子撒手西去,我守著她的墓終日沉浸在無法排遣的痛苦之中,常感時光難捱,度日如年。可見,“荏苒”一詞飽含了詩人對亡妻多少的深情在里面。再如“承檐滴”一詞,看起來只是在寫露水沿著屋檐滴落下來的自然景象,但如果了解古典詩歌中關于“滴露”“滴雨”等意象的含義,就能感受到作者的心境了。溫庭筠的《更漏子》中有“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紅樓夢》里的林黛玉對李義山唯一喜愛的一句詩是“留得殘荷聽雨聲”,納蘭容若在亡婦忌日所做的《金縷曲》中有一句“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只有內心孤獨落寞的人才能注意到極為細小的雨滴或是露滴聲,而這種滴水聲又反過來助長了內心的孤獨和苦楚,雖是滴在葉子上,實則是滴在心頭上。“承檐滴”背后的孤寂愁苦自然不必言說。其次,在修辭手法上,詩人兼用了對偶和比喻兩種手法。“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幃屏無仿佛,翰墨有余跡”“春風緣隙來,晨霤承檐滴”這幾句都對仗工整,極具形式之美。“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則是借由雙宿雙飛到孑然一只的翰林鳥和由合而同游到中路分開的比目魚來比喻由相濡以沫到中道仳離的自己與妻子二人,貼切生動,感人尤深。魏晉南北朝,是一個文學自覺的時代。自建安起,文人開始注重文辭的雕琢,發展到太康時期愈演愈烈,達到了“炳若縟繡,凄若繁弦”1的程度,更有甚者,重文不重質,有“為文而造情”(《文心雕龍·情采》)之嫌。劉勰是提倡詞采華美的,但認為“辯麗”應本于“情性”之真,他在《情采》篇中提出立文之本是“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潘岳作為太康詩風的代表詩人,自然在文辭方面擺脫不了極貌寫物、窮力追新的時代流弊。但是,就這首詩來看,盡管辭藻華美、筆端繁冗,但感情還是情真意切的,沈德潛就在《古詩源》中評價該詩是“其情自深”,陳祚明更是以“未有情深而語不佳者”對其文辭與情理都做了高度的評價。因此,此詩可以說是情文斐然。
我國古代悼亡詩的濫觴是《詩經·綠衣》,詩人反復吟詠一件妻子縫制的衣裳并借此來表達自己睹物生情、觸目傷懷之感。潘岳在他的這首悼亡詩中很好地繼承了這一手法,“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以下八句詩人通過和妻子生活過的茅廬,房間里的帷幕、屏風,妻子留下的筆墨、香料、衣物、來寫其撫悲遺物之情,與《綠衣》的精神、手法同一,但比之《綠衣》,本詩更長于鋪敘,運用的意象更為豐富,而由此所表達的情感也更為濃烈、感人。可以說,潘岳的這首悼亡詩既做到了“資于故實”,又做到了“酌于新聲”,能“通”亦能“變”。
在前面三節中,通過對本詩的風格、手法、用詞等方面的分析,可以很明顯地看出潘岳在“奇”的方面駕馭得可謂得心應手。而在內容方面,詩人更是以一片真情抒寫了對亡妻的傷悼與懷念,表達的是五倫中的夫婦之情,思想純正、感人至深。至于岳在政治上的無特操,蓋其時士人之一普遍現象,無礙于在兒女之情上的濃烈真摯。2所以,這首詩真正做到了《辯騷》篇中所說的“酌奇而不失其真,玩華而不墜其實”。
潘岳能圍繞悼亡這個題材貼切地“據事援古”以發主觀之情志。“幃屏無仿佛”一句引用了漢武帝請方士為李夫人招魂的典故,一則現實房間中的帷屏與典故中李夫人的身影投在帷屏之上正好能起到一種生發聯想的關系,二則又以武帝尚且能見到李夫人的身影來反襯自己連妻子的身影都見不到的境況,更顯己身之悲。末句的“庶幾有時盡,莊缶猶可擊”則又化用了莊子鼓盆而歌的事典,表明自己會讓時間來慢慢撫平傷口,最終能像莊子那般大徹大悟。但細細體味,會發現這句話其實是在達觀的外表下有意無意地延長了內心的傷痛,因為從現在到最終放下的這段遙不可知的時間里,詩人還要經受漫長的痛苦。詩人引用的這兩個典故不僅貼切合理,還使內容的表現和情感的表達更為深入動人。
詩歌發展到太康時期,還屬于古體詩的范疇,比之格律詩,沒有平仄、對偶、押韻等方面嚴格的要求和限制。這首詩除了“重壤永幽隔”之外,都是隔句押韻,盡管沒有全部都押平聲韻,但是已經具備音韻的意識了。在平仄方面,雖然“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第一句除望字外,連用四個平聲字,第二句都是仄聲字。正是“沉則響發而斷,飛則聲飏不還”,并非無往而不壹,3但總體上還是平仄相間、聲韻和諧的。在音節上舒徐寬緩,配合了整首詩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感情基調。
總之,這首詩曲訴衷情、詞采華美、音韻和諧、情文相生,表現出對亡妻深切綿長的無盡哀思,不失為一篇悼亡佳作。
注釋:
1.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一卷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69.
2.羅宗強.《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北京:中華書局,1996:94.
3.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北京:中華書局,2013: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