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光耀 (西南大學 400715)
?
讀韓愈的《送董邵南序》
侯光耀(西南大學400715)
貞元十九年(803),董邵南屢試不第,準備到河北藩鎮幕府中任職,時為四門博士的韓愈寫下了《送董邵南序》一文相贈:
燕趙古稱多慷慨悲歌之士。董生舉進士,屢不得志于有司,懷抱利器,郁郁適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時,茍慕義強仁者皆愛惜焉。矧燕趙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嘗聞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于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為我吊望諸君之墓,而觀于其市,復有昔時屠狗者乎?為我謝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單從文學鑒賞角度來看,這篇序文雖然篇幅短小但卻精致巧妙,層次遞進,文筆流暢,人情味極濃。其行文更是跌宕頓挫,開闔自如;其筆法靈動飄逸,變化多姿;其表意含蓄深婉,曲盡其妙,堪稱短篇中別具一格的佳作。誠如《古文觀止》所評:“文僅百余字,而有無限開闔,無限變化,無限含蓄。短章圣手!”韓愈本人被贊為“文起八代之衰”,由此亦可略見一斑。而本文將著重從另一個角度即其表面文字背后所蘊含的政治性“微言大義”來對這篇序文做一番簡要的解析。
韓愈所處的中唐時代所面臨的一個突出的政治問題便是藩鎮割據。藩鎮節度使往往擁兵自重,自署官吏,儼然已成為與中央朝廷相對立的獨立王國。據《新唐書·藩鎮傳》記載:
安、史亂天下,至肅宗大難略平,君臣皆幸安,故瓜分河北地,付授叛將 ,護養孽萌,以成禍根。亂人乘之,遂擅署吏,以賦稅自私,不朝獻于廷。效戰國,肱髀相依,以土地傳子孫,脅百姓,加鋸其頸,利怵逆污,遂使其人自視猶羌狄然。一寇死,一賊生,訖唐亡百馀年,卒不為王土。
自天寶十四年(755)年“安史之亂”以后,藩鎮割據就成為唐代的一大禍害,并且一直伴隨至唐王朝滅亡。“安史之亂”被平定后,安史余部還保存著相當大的勢力,昏庸的唐代宗為求得暫時的茍安,“故瓜分河北地付授叛將”,在平叛過程中,唐王朝對內地掌兵的節度也多加節度使的稱號。因此,經過“安史之亂”后,“方鎮相望于內地,大者連州十余,小者猶兼三、四”形成了藩鎮割據的局面。
藩鎮割據給國家和人民帶來了很大危害。它們各擁強兵,“雖奉事朝廷而不用其令,官爵、甲兵、租賦、刑殺皆自專之。”甚至節度使的職位也往往父死子繼,或部下擁立,唐中央只能事后追認,不能更改。他們各霸一方,專橫拔扈“喜則連橫而叛之,怒則以力而相并,”給整個社會和廣大人民帶來了沉重的災難。
在對待藩鎮的態度上,韓愈是堅決站在中央集權一邊,力主削藩平叛的。在《張中永傳后敘》中,他熱情贊頌了頑強抵御安史叛軍,以死報國的張巡、許遠、南霎云等人,揭露了那些“棄城圖存者”,“擅強兵坐而觀者。”他說張巡、許遠、南霏云等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盡之卒,戰百萬日滋之師,蔽遮江淮,沮遏其勢。天下之不亡,其誰之功也。當是時,棄城而圖存者,不可一二數;擅強兵而坐觀者,相環也。”熱情的贊頌,憤怒的譴責,洋溢于字里行間。在《潮州刺史謝上表》中,他指出“天寶之后,政治少懈,文致來優,武剋不剛,孽臣奸隸,蠢居其處,搖毒自防,外順內悖,父死子代,以祖以孫,如直諸侯,自擅其地,不貢不朝,六七十年”。正是因為韓愈對藩鎮割據有比較清醒的認識,所以他對藩鎮的叛亂是力主平定的。淮西吳元濟叛亂后,朝廷大臣中多數人都主張故容妥協,認為朝廷無力平叛。但韓愈卻上書主張平叛,他指出淮西“以三小州殘弊困劇之余,而當天下之余力,其破敗可立而待也。”他還進一步指出:“然未可知者,在陛下斷與不斷耳。夫兵不多不足以勝,必勝之師必在速成。兵多而戰不速,則所費必廣。兩界之間,疆場之上,日相攻劫,必有殺傷。”要求皇帝不要迷惑于那些主和者,下決心平叛。而且必須迅速,如果曠日持久,則將給國家和人民帶來災難。后來,韓愈又親自參加了平定淮西之亂,在平叛中,積極出謀劃策,立下了不小的功勞,因功擢為刑部侍郎。
由上不難看出韓愈是堅決擁護中央集權,反對藩鎮割據的。然而董邵南所去的“燕趙之地”正是勢力最為強大的“河北三鎮”所在地。在序文開首韓愈稱“燕趙古稱多慷慨悲歌之士”,而董邵南又“懷抱利器,郁郁適茲土”,所以說“吾知其必有合也”從這段可以看出韓愈似乎是很支持董邵南去藩鎮的。然而到第二段,韓愈又筆鋒一轉寫道“然吾嘗聞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于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其言外之意很明顯,今天的“河北之地”已不同于古“燕趙之地”,古“燕趙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而今“河北之地”卻是飛揚跋扈,性如豺狼的藩鎮節度使。今昔不同,對比顯然,其實又何用“以吾子之行卜之也”?值得注意的一點是韓愈在前兩段末都以“董生勉乎哉!”作結,用在第一段末包含的似乎多是勸勉之意,而用在第二段末讀起來感覺更多的倒是勸誡之意了。在第三段,韓愈不再談論燕趙的今昔。宕開一筆,托董生到河北后為他辦兩件事:第一件,“為我吊望諸君之墓”。望諸君是樂毅的封號。樂毅為燕國立下破齊大功,但因燕王聽信讒言,被迫逃亡到趙國并死在那里。韓愈讓董生憑吊樂毅,正是要他反躬自省:樂毅尚且如此,你董邵南在今天的藩鎮幕府中能有什么好命運呢?第二件,替我“觀于其市”,看看“復有昔時屠狗者乎?”為我謝日:“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韓愈在這里以昔時沒有得到燕王重用的那些身懷利器的“狗屠”來代指當今那些深居“燕趙”而被埋沒的人才。并希望借董邵南之口勸他們能夠離開藩鎮,出來為朝廷,為“明天子”效力。
通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韓愈為董邵南寫的這一篇序文,看似送行,實是挽留。從個人情誼上講,韓愈對好友董邵南的遭遇還是深表同情的和理解的。在序文首段他便以富有濃厚同情心和人情味的語句寫到了董邵南的不幸:“董生舉進士,屢不得志于有司,懷抱利器,郁郁適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并且委婉地表達了對“有司”的不滿,尤其在最后寫道“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更富諷刺意味:如果真有“明天子”在位,那么“懷抱利器”的董生又何必“郁郁適茲土”呢?顯然韓愈對當時朝廷和最高統治者不能夠選賢任能和埋沒人才這一點是深表不滿的。然而韓愈畢竟是一位重公義甚于私誼的正統之士,他積極擁護國家統一,維護中央集權,反對藩鎮割據的政治立場是深深根植于心而絕不動搖的。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韓愈不會僅僅從個人得失的角度出發,來簡單地評判董邵南的抉擇。董邵南既然“懷抱利器,郁郁適茲”,無疑是為虎添翼。韓愈既愛才,又憂國,或者說他的憂國之心甚于愛才之情。可以說韓愈為董邵南作此序,本是送他往,卻要止他往。文章雖短小,然而極近隱晦曲折,佛如“春秋筆法”,于簡練文字之外包含豐富的政治性“微言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