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棵樹

◎于心亮

一棵棗樹

那是一棵棗樹，粗墩墩的，偎在老屋旁，夏來開花，秋來熟果。我看著它。

我打算把它買下。我說真是一棵好棗樹。

周大嬸不賣。周大嬸說這是我家老頭活著時候栽的，看見棗樹就像看見我家老頭，我舍不得賣……如果換成是你，你肯賣嗎？

說得在理兒。我不買了。回頭我找張頭，讓他去辦，辦不成，那塊宅基地就甭想了！

張頭直接揣著錢，去買周大嬸的棗樹。多少錢也得買下來。

多少錢，周大嬸也不賣。兩人都爭紅了臉。

拿著被周大嬸摔回的錢，張頭找到周大嬸的兒子周田。兩人開始耍錢。

耍來耍去，周田就欠了張頭許多錢。張頭說很簡單，可以用你家那棵棗樹頂。

周田回家刨樹。周大嬸就覓來一根繩子，要吊死在棗樹上。

周田不敢刨樹了，他跑到張頭面前說要樹不給，要命有一條！

過了沒兩天，周田在路上騎車，被一輛拖拉機逼到山溝里，摔斷了三根肋骨，要住醫院。住院需要花錢，張頭說賣了棗樹，就有錢住院了。周大嬸咬咬牙，賣掉了耕牛。

住院還需要陪床。周大嬸不陪床，周大嬸說肋骨斷了，不耽擱動，不耽擱吃。周大嬸待在家里守著棗樹。張頭說你還怕偷咋的？周大嬸說哼哼，那可說不準。

張頭沒轍了。來找我，問怎么辦？我說想想宅基地，你就有辦法了。

張頭讓他老婆李秀想辦法。李秀也沒辦法。張頭說你想想宅基地，就有辦法了。

李秀就擇一把菜，去找周大嬸拉呱兒，說東道西，說長論短，就是不說老棗樹。周大嬸說你不是來惦記我棗樹的？李秀說切，我惦記你的棗樹做啥，又不當飯吃！

李秀說周田還沒找到媳婦吧？我娘家有個侄女，人長得挺好，我看跟周田挺般配。周大嬸一聽果然有了精神，說當真？李秀說當真，過兩天我領來認認門兒！

過了兩天，李秀領著侄女來了。人長得俊，脾性也好。周大嬸打心眼里滿意。

可姑娘不滿意，她找人看了風水，說有物相克，倘若不除，將來過不好日子。周大嬸忙問有啥物相克？姑娘說在屋外。周大嬸往屋外瞧了瞧，瞧見了屋旁的老棗樹。

舍不得刨掉老棗樹，這門親事就黃了。周田回家鬧，說不就一棵棗樹，刨了不完了么？

周大嬸掄起手，將一個耳光扇到兒子臉上。

周田氣沒處撒，就去找張頭，說是你害我住了院。張頭說憑啥說是我，你無憑無據胡說八道信不信我告你誣陷罪？周田抄起一把鋤頭就砸到張頭的頭上：讓你嘴硬！

張頭頭上開了花兒，當場就癱了。入院做了顱腦手術。

周田被抓了。聽說要重判。

周大嬸來找我，說村長啊，你不是想買我的棗樹嗎？我現在送給你吧。

我說我沒買，是張頭想買，你跟張頭商量去吧。周大嬸說張頭成植物人了，我找他商量也沒有用啊，村長你幫我想想辦法，要什么都給，只求能少判我兒子幾年就行。

我說不行啊，我只是一個小破村長，說的話誰都不聽，我也沒辦法啊。

周大嬸有辦法，她回到家，覓根繩子，將自己吊死在棗樹上。

我去看望被抓的周田，告訴他不幸的消息。周田說都怨那棵該死的棗樹，村長啊，算我求您了，麻煩您回去幫我把棗樹刨了吧！

于是我回去，看那棵棗樹，粗墩墩的，偎在老屋旁，夏來開花，秋來熟果。我掏出手機給鄉長打電話：那棵棗樹搞到了，啥時候來刨樹？鄉長說馬上到。

鄉長到了。我找人刨了很大的坑，將棗樹小心翼翼地弄出來。我以為鄉長要移走棗樹，鄉長卻找來電鋸，從棗樹根部鋸斷，把棗樹根兒搬走了。鄉長說做個根雕，不錯。

棗樹枝干就遺棄在那兒。誰也不要，周大嬸吊死在上面，都覺得晦氣呢！

我看到了李秀，我說那塊宅基地，給你們了。

李秀說給我們了，我們也不敢要了，張頭這一住院，把蓋房子的錢全花光了。

我嘆了一會兒氣。此時手機響了，是鄉長打來的。

鄉長說：方才從你村里出來，遇見一棵核桃樹，看上去不錯！

一棵核桃樹

那棵核桃樹，是張溝的。張溝是殺豬的，成天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我跟張溝說，你的核桃樹，不錯啊。張溝說是不錯，你想買嗎？我說你賣嗎？張溝說不賣。我說我也沒想買。張溝說不買你打聽啥？我說我只是說你的核桃樹，不錯！

張溝的核桃樹，結滿了核桃。張溝也說他的核桃樹，不錯！

村里有人來，我就領他們去看張溝的核桃樹，我還做介紹：形態特征、生長習性、亞種種類、栽培技術、病蟲防治、主要用途……大家聽了都說，你的核桃樹，不錯啊！

我很開心。張溝卻不開心，張溝說那是你的核桃樹嗎？我說不是。

以后我再做介紹，就特意說這是張溝的核桃樹。聽的人就笑：你是村里的父母官，別說是棵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都是你的？我說可不能這么說，要注意影響。

我叮囑張溝，要好好待這核桃樹，這多給咱村里增光添彩啊。

張溝冷笑：怕是給你增光添彩吧？我笑笑，沒跟他爭執。

張溝不準我再介紹他的核桃樹。我答應了。以后村里再有人來，我就領他們去看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的梨樹、桃樹、蘋果樹……我說你們看看這些樹，是不是挺不錯？

大家聽了都說：這些樹，不錯，……那棵核桃樹，是誰的呀？

我說：那棵核桃樹啊？呵呵，咱不提他了。

張溝很惱火。我知道他很惱火，因為割肉的時候，他少給了我。我不生氣，我坐在張溝的核桃樹下，說東說西，偏就不說他的核桃樹。張溝說我要賣掉核桃樹，你買不買？

我說不買，不過……我可以幫你宣傳宣傳，聯系一下買主，你看行吧？

張溝說行，你是村長，門路肯定比我廣。張溝回頭，送我一副豬蹄子。

我把豬蹄子給了婦女主任李霞，我說張溝想賣掉核桃樹，那棵樹多好啊，給咱村里多撐面子啊，現如今……唉，實在有點可惜！李霞說看我的，我想辦法讓他賣不掉！

村里去割肉的婦女們就開始數落張溝：張溝你怎么要賣掉核桃樹，你想錢想瘋了嗎？你不會是耍錢耍輸了吧？莫非你是在外頭養了個小三兒？你說說，你為什么要賣樹呢？

張溝的老婆也跟張溝動了手：為什么賣樹，你不給我說清楚，咱就沒完！

張溝苦惱了。張溝來找我。我開心地說張溝，我幫你聯系好了客戶，明天就來，價錢你們當面談，我就不摻和了。張溝說村……村長，我想了想，不賣樹了。

我很生氣，我說張溝，你這是拿我當猴耍是吧？那邊我都聯系好了，這邊你再跟著反悔，今后讓我這做村長的臉往哪里擱，你還讓我怎么有信譽度呢？你讓我說什么好呢？

張溝很內疚。央求我：村長，我請你喝酒還不行么？

我說這不是喝酒不喝酒的事兒。我慢慢平復下心來，然后打電話：趙總啊，真是不好意思啊，原本那伙計的爹要死了，需要錢所以要賣樹，但現在老人家又好了，所以您看……不好意思，趙總您多擔待啊，改日我一定登門賠禮道歉，我請你喝酒還不行么？

放下電話，我虛脫一樣癱在椅子里。看著張溝臉上訕訕的笑容，我嘆著長氣說當這么個破村長，成天價跟著操老心了，等到村里下回換屆，我可不稀得干了！

張溝立刻拍著胸脯說：咱村除了你，其他誰干村長也不行，我帶頭支持你！

我擺擺手說：可別賣嘴皮子了，行了，事兒我幫你擺平了，該干啥干啥去吧！

看著張溝帶著感激離開。我隨即又打剛才的電話：小趙，你明天去買張溝的核桃樹，好好記住，一定要帶著現金……嗯，事情干漂亮了，你找我的那件事，就好說了。

第二天我正在辦公，李霞跑來找我：不好了，有人來買樹了，你趕緊過去看看吧！我說買樹？買什么樹？李霞說張溝的核桃樹啊，那棵樹多好啊，多給咱村里撐面子啊！

我跑到張溝的核桃樹旁。張溝的核桃樹旁圍了許多人，都看張溝。

張溝在和一個人吵：我不缺錢，更不想錢，這樹我不賣！

我問張溝，你真的不賣嗎？張溝說不賣，多少錢我都不賣！

我說：你不后悔吧？張溝說不后悔，打死我我也絕不后悔！

我說好。然后我轉身看著那個人：這些話，你都聽到了吧？

那人生氣地說：我耳朵又不聾，聽得見！既然不賣這棵核桃樹，那就拉倒！那人說完拎起手中的袋子往肩膀上一掄，就見袋子“咔”一聲破了，滾下十多捆錢來！

懊惱的張溝把核桃樹刨了，邊刨邊念叨：十多萬啊，那是十多萬啊！村里人都來看張溝刨樹，邊看邊聊天：多好的核桃樹，值那么多錢，嘻嘻，就這么沒了！哈哈！

我給鄉長打電話：核桃樹搞到了，啥時候給你送去？鄉長說核桃樹？什么核桃樹？

我說你不是說我村那棵核桃樹，看上去不錯嗎？

鄉長說我說那棵核桃樹看上去不錯，就是想要啊？你把我看成什么了？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