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紅如繡
年是一種兇猛的動物,老婆也是。
前者出自傳說,后者源于嚴關的親身體驗。老婆大人腰圓臂寬,環眉豹眼,堪比莽漢李逵。嚴關英俊瀟灑風度翩翩,被李逵拿捏在手,引發得旁人嘖嘖慨嘆。
但是老婆有她的妙處。比如逢年。老婆大人橫刀立馬地往前一跨,討債的都會抖三抖,老婆大人再咆哮兩聲,債主不是兩腿抽筋就是兩腳抹油。老婆是一支神奇的畫筆,在存折數字后面畫出六個圈七個圈,她還是建筑師,把屋子的面積從五十平米變到一百平米再變到三百平米??偠灾?,老婆就像滿室的紅木古董家具,不耐看卻很實用。
嚴關時常感慨造物主的神奇安排,它為雄壯的老婆安配了一顆比針眼還小的心臟。前些天翁康來借錢,老婆擋在門坎,睥睨四周口生蓮花:“這年難過呀,去年的尾款還沒收回來今年又墊進去幾十萬再下去我一家老小就要喝西北風了還是你們打工的好每月定時領薪不愁吃不愁穿鄉下有房也不用還貸別看我們表面光鮮實際上苦不堪言哇。”
老婆大人的第二項專長是說話不斷句,噼哩啪啦嘰嘰呱呱,比講加多寶的那個四眼男生還能不歇氣。嚴關曾試想過老婆當上主持人會是什么形象,才閃念就打了個激靈。
相比馬小花,老婆實在太偉岸了。
嚴關以為會和馬小花終成眷屬。
馬小花嬌小玲瓏,眼睛橫過來就是一灣泉,泉水咕嘟嘟地冒著歡快的泡泡兒。嚴關和翁康都喜歡她。嚴關能言善道,幽默風趣,常把馬小花逗得樂不可支。翁康站在一旁編草環,一頂兩頂三頂,扣著馬小花腦門大小箍,嚴關曾半開玩笑地說:
“翁康,等以后我娶老婆,你也給她編一頂花環吧?!?/p>
嚴關的眼睛向馬小花溜一溜,她抿著嘴低著頭,嚴關不禁想起有一首詩,詩句是這么寫的: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好似一朵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發展勢態必須是水到渠成。誰料想進城后馬小花會和木訥的翁康配成對,蒼天無眼哪。噢,蒼天瞎了兩次眼,第一次錯把老婆肥厚的手塞進他的掌心,第二次就是現在,瘦成一枝竹的翁康安靜聽完老婆大人的宏篇偉論,他的目光準確在自己面上定位:
“嚴關,順便通知你,我和小花這趟回家過年順便擺酒,你如果回來過年,記得來喝酒?!?/p>
世界上唯一痛恨“年”的當屬老婆大人。
老婆大人姓胡,單名一個玫字。胡玫痛恨過年,它意味著會有大大小小的討債鬼不約而同地排在門口唱起頌歌:過年啦,老板娘心善發紅包啦!這些字句像一柄柄小李飛刀,嗖嗖嗖地扎在老婆大人針眼大的心坎上。嚴關耳朵軟,懵懵懂懂被灌了迷魂湯,來跟她商量:
過年了,大家都不容易,把款子給結了吧。
工程完工了,讓他們過個歡喜年吧。
胡玫眼一瞪嘴一翹,嚇得嚴關絆一跤。
“工程雖然結束了誰知道他們有沒有偷工減料有沒有留下尾巴現在還沒有驗收就讓我付款我又不是傻X由著他們說說戲弄得了的?!?/p>
嚴關不吱聲,垂頭耷腦接受批判:哪有你這樣的笨蛋白癡別人說什么你就信什么你有沒有大腦有沒有辨析力難怪一輩子都這么窩囊。
補充交待:那年北風獵獵,嚴關揣著口袋的最后五毛錢,跌倒在老婆家門前,是老婆甩出一只大肉包救了他的胃。后來嚴關想那會兒他一定餓得夠嗆,才會感覺老婆的一張大餅臉入眼入心,又暖又香。
嚴關輕聲問:“今年,又不回?”
老婆不假思索:“那個破地方回它干啥你要么讓兩個老家伙來城里過年要么就隨他們去我話事先申明要替你二弟蓋房子那是門都沒有我的錢也是一點一滴節衣縮食存起來并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p>
嚴關嚅嚅地張了張嘴,千言萬語只能無語。
計劃之中,意料之外。
嚴關懼妻不算新鮮事。若非那可惡的蝥賊偷走大半年的血汗錢,翁康是不會想到找嚴關救急的。扳指計算,嚴關離得最近,家境最好。胡玫二話不說,掄起板斧劈開了他與嚴關的那點情份,馬小花就有些憤慨不平:
“當年若不是你——”
“不提當年。”翁康說,當年是什么?是根雞毛不值一提。無非嚴關走投無路,問他借過三百元錢。那時候都一窮二白。
但是嚴關記得,三百元,重于泰山。嚴關聲情并茂,向老婆大人敘述了一幅感人至深情同手足的故事,老婆閉上雙眼抽了抽鼻子,然后拿出計算器噼噼啪啪按一陣,甩到嚴關眼前:
“七百三十二塊兩毛六分。三百塊,按銀行同期存款利率計算?!?/p>
嚴關只好小心翼翼貢獻出私房錢,連同老婆的同期利息,一共五千七百三十二塊二毛六,嚴關把它交給翁康的時候眼眶濡濕,這么多年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并不卑小。臨走前他回望了一眼馬小花,她站在那枚大紅窗花下,依舊美艷。
嚴關說:“麻煩你們將這里的一千塊交給我爸媽,轉告他們我忙,不能回家過節,其他的,算是給你們的賀禮?!?/p>
嚴關小時候喜歡聽戲,每逢年節,曬谷場上臨時搭建了戲臺,請劇團的人來唱?!吨侨⊥⑸健?、《林海雪原》,歌者豪氣沖天,聽者如癡似醉。等唱戲的離開,臺子還來不及拆解,嚴關會跑上戲臺學著哼一兩嗓子。父親坐在臺下,明晃晃的月光盛開在他的膝上,像一團團炸開的蒲公英。
月色里,兩個搖頭晃腦的影子,一只父親,一只嚴關。
自從有了老婆大人,嚴關不得不遵守侍婦從婦之道,胡玫是從不聽戲的。
胡玫愛聽那些咿咿歪歪的歌,你是我的蝴蝶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愛人是我的牽掛。嚴關牽掛不起來,貓進書房,想念戲臺、父親、白月光。
年前,母親說父親身體抱恙,不知好些了沒有。
翁康快到家了吧。
嚴關能看見母親黯然的目光。
這是連續第三年沒有回鄉過年了。嚴關鼻酸目赤,廳里的歌聲宛轉一折,忽然轉為尖銳高亢: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
嚴關猛地再打一個激靈。
老婆大人也有她的死穴,譬如你當她面夸別的姑娘好看,譬如批評她不會燒飯(也只能是其他人,嚴關怎么膽敢批評呢),譬如嚴小寶。
眼下,嚴小寶出了狀況。嚴小寶哇哇的哭聲隔著聽筒傳來,老婆急得臉色煞白,龐大的身軀搖搖欲墜。你們有什么要求不要傷害我家小寶我統統想辦法滿足你小寶膽子小又怕黑你們千萬別嚇著他——
“閉嘴!”對方說,“把我們的錢還給我們!”
老婆顫顫巍巍回答:“我還,我一定還。”
嚴關家的香火九代單傳,嚴小寶可不能有所閃失。外面大雪如麻,嚴關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在雪地上,若干年前,父親也曾在雪花如此紛繁的天氣踉蹌行進,背著他去醫院就診,嚴關記得那天是初一,雪地上還殘留著赤紅的鞭炮碎屑,父親的脖子窩纏了一條“白圍巾”,隨他急促的腳步顛簸,簌簌落下。
嚴關又想到剛才收錢那個胡子拉茬一臉憔悴的男人,他的眼睛寫滿傷心絕望。他撫摸著嚴小寶的腦袋,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拔襾聿患盎丶疫^除夕了。”男人說,“我們整隊人都等著這份工錢?!?/p>
嚴小寶忽然仰起臉,亮晶晶的黑瞳仁似一只雀:“我好久沒見爺爺啦?!?/p>
嚴關不是原來那個嚴關了。
他竟然膽敢在接完翁康電話后即刻包車,要去那個鳥不拉屎的破村落。這一次,老婆大人的威脅恐嚇毫不起作用,嚴關一把鉗住她粗短的手臂,甕聲甕氣地說:
“擋我者死。”
嚴關拿出了戲臺武將的膽色,震得胡玫一愣一愣。趁她還在發怔的間隙,嚴關跳上計程車,車子絕塵馳去。
老婆大人的毛病會傳染,翁康結結巴巴說不清楚話。最后還是馬小花奪過手機:嚴關你快回來你父親跌了一跤摔得很嚴重現在臥倒在床他很想見你。
嚴關的眼圈潮濕,奇怪,馬小花的話卻讓人感覺到溫暖。
舊門聯,破院落。音樂剛剛響起,燭火在風中搖曳。
翁康捎回來一筆錢,說嚴關趕不及回鄉過年。老父親不相信,天天拄著拐杖到南山俯瞰,天降大雪,南山穿上一層白襖,老父親眼睛花,滑一跤,骨碌碌滾下山坡。幸好翁康及時請來醫生,老父親的腳才沒有殘廢。
然而翁康為治老父親的腿腳花掉了五千塊錢。
母親說:嚴關年中告訴我們今年會回來過年。
又強調:小寶也說會回來看爺爺奶奶。
嚴關忘記把新更換的手機號告訴老父親了。他一拍腦門,握著翁康的手講不出話來。翁康胸前別著大紅花,只是木訥地笑,馬小花灰著臉,言語淡淡地:比起老人的健康,什么都是次要的。
嚴關說:“今天年三十,你們就在我家屋里過除夕吧。我送給你們一份特殊的禮物?!?/p>
嚴關的禮物是一出戲劇,他唱楊子榮:“穿林海,跨雪原——”唱得氣沖宵漢。唱著唱著,嚴關感覺自己飛了起來,在半空中旋轉,遠遠眺見奔來一個寬臂厚背的身影,像人,又像傳說中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