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李賀對杜甫的承襲與異變

閔曉瓊　（山東大學中心校區儒學高等研究院　　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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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李賀對杜甫的承襲與異變

閔曉瓊（山東大學中心校區儒學高等研究院250100）

摘要：李賀作詩以“奇”“詭”著稱，其詩法學習于杜甫，而異變于杜甫，成為“長吉體”的顯著特征，在唐詩領域樹立了一座高峰。李賀對杜甫的學習包含多個方面，本文著重從意象選取、詩境營造、生命情懷三個層面加以分析，淺析李賀對杜甫詩風的承襲與異變之處。

關鍵詞：李賀；杜甫；承襲與異變

杜甫是中國詩歌史上成就最高的詩人之一，他在詩歌創作領域多有突破，在精神上實為儒者之典范，開創了盛唐以下一脈詩歌與文化的源流。吳喬在《圍爐詩話》中有云：“大抵詩人，不惟李、杜，窮盡古人，而后能自成家，即長吉、義山，亦致力于杜詩者甚深，而后變體。”

一、取杜詩一隅化為自身天地——鬼神之間詩風之“奇”

李賀作為唐詩集大成者，在詩歌創作上對盛唐詩的體例多有突破，對后世詩人也有深遠的影響。清代著名文學批評家錢謙益曾在《曾房仲詩敘》中說到：“自唐以降詩家之途撤，總萃于杜氏。大歷后，以詩名家者，靡不繇杜而出。……若二李，若盧仝、馬戴之流，盤空排界，縱橫譎詭，非得杜之一枝乎？”詩風是歷史傳承、現實環境、個人經歷、情趣志向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李賀詩風的形成從歷史傳承的角度來看，可以看做是從杜詩主干上生長出的一支別有品格的旁支。

對李賀詩風評價有非常多的說法，如“奇險說”（孫光憲）、“奇詭說”（宋祁）、“奇古說”（謝榛）、“瑰奇說”（屠隆）等，萬變不離一個“奇”字，“奇”既是李賀詩風的標志，也是他對杜甫傳承的體現。宋代黃裳《陳商老詩集序》指出李賀詩得益于杜甫詩之“奇邁”，他說：“工于詩者，必取杜甫，蓋彼無所不有，則感之者各中其所好故也。然使諸子才之靡靡不至于元稹，率易者不至于居易，新奇飄逸者不至于李白，寒苦者不至于孟郊，譎怪奇邁不至于賀、牧、商隱輩，亦無足取者，安能得名于世載！故無諸子則不知有杜，無杜則亦不知諸子，各有得焉。”

李賀詩詩風之“奇”的重要表現之一就是鬼神意象的大量使用。杜詩中的鬼神，是杜甫用以抒發內心情感的媒介之一，“文章憎命達，魍魎喜人過。”（《天末懷李白》）、“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贈衛八處士》）、“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兵車行》）這其中的“魍魎”、“鬼”的意象在杜甫手中只是被獨立取用的單獨意象，作為表達一種工具，沒有太多的個人色彩在內。

二、宋代嚴羽的《滄浪詩話》

“人言太白仙才，長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詞，長吉鬼仙之詞耳。”將李賀與李白同做“仙”解，也說明李賀之于奇，堪比李白之于飄逸豪放。后又屠隆《鴻苞集》中“如長吉清虛飄渺，又加以奇瑰，政是仙才……太白煙火人間語，長吉不食煙火人間語。”李賀之所以能夠將杜甫探索過的這條小徑走得更寬，正是因為他對神鬼意象的靈活運用，使它們最能表現李賀孤傲、冷寂又無望的情感世界。以神遇而不以目視——陌生化的心象與整體詩境

王國維說“大詩人所寫之境必合乎自然”，葉嘉瑩化用為“大詩人所寫之境必合乎理想”來評價杜詩。李賀繼承了杜甫將自我意志情感融入具有強烈主觀色彩的心象傳統，也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繼承了杜詩的整體詩境傳統。李賀善以意象入詩，而這些意象都是融合了主觀情感的“心象”，與尋常的浪漫主義詩歌拉開了距離，產生了陌生化的效果，使得詩歌更加耐人尋味，經得起反復咀嚼。杜甫的“意象心象化”是對盛唐詩的一大突破，其突出的表現在《秋興八首》這一組詩之中，這些詩歌與杜甫被稱為“詩史”的那一部分寫實諷世詩不同，因為是心象所構建，內容包含著詩人個體生命的體驗，詩境是渾融一體的，不能細摳每字每句的明確意義，而要去體會整體詩境的氣蘊流動，依次感受作者在詩中寄托的深層情感。

《莊子?庖丁解牛》以“以神遇而不以目視，觀知止而神欲行”來述庖丁刀法神妙的根由，這也可用來比喻杜詩在后期以心象創造整體詩境的手法，后為李賀、李商隱二人所繼承，是以二人詩風大相徑庭，詩歌創作上仍可見相同之處。李賀詩中所運用的意象充滿了主觀色彩，與個人觀感體驗融為一體，創造出了獨一無二的詩境。

李賀在《李憑箜篌引》中以“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描寫箜篌音聲之空靈，又以“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寫曲到激昂處給人的震撼，不用具體描寫，而是將個人感受到聲音的變化融于心象之中，與李商隱的《錦瑟》有異曲同工之妙，相比白居易《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三、堯舜之望蜉蝣之嘆——儒者情懷和生命意識

聞一多稱杜甫是“四千年文化中最莊嚴、最瑰麗、最永久的一道光彩。”他是中國儒家精神的代表，始終秉承“承儒守官”的儒家傳統，憂天下為社稷，即使仕途坎坷也不曾放棄“致君堯舜上，再使民風淳”的理想，這體現了真儒者的入世精神和對人的終極關懷，他以不屈的意志影響著后世的許多文人。而李賀似乎是游離于政治和現實世界之外的，如杜甫般描寫現實疾苦和政治黑暗的詩歌所占比例相當小，似乎看不到那么濃厚的儒家烙印。李賀并不是沒有儒者理想，只是這種情懷在政治理想的衰落與現實的打擊之中消磨殆盡。他不似杜甫，能夠在大自然中汲取生機，復蘇憂傷的心靈，生命的短暫沒有給他繼續提高自我境界的時間，只能以身為皇族宗室那一點微薄的驕傲權當慰藉，這成了李賀在詩中不斷重現的一種皇族情結。“宗孫不調為誰憐”（《仁和里雜敘黃甫》），“莫忘作歌人姓李”（《唐兒歌》），“唐諸王孫李長吉”（《金銅仙人辭漢歌?序》他不斷地想要保持自己的驕傲和孤高，以詩反抗，但這種反抗又是無力的，心中的入世思想使得他倍感失落。

與杜甫不同，在經歷了重重悲劇之后，李賀沒有似杜甫那般找到一個精神上的皈依，這就導致了李賀的詩歌在思想主題上的異變。在他的詩中體現的是一種理想分崩離析后的頹唐與冷傲，生命的流逝的威逼感，使他的詩歌中充滿了“逝者如斯，不舍晝夜。”之嘆，錢鐘書評價李賀的詩時說：“其于光陰之速，年命之短，世變無涯，人生有盡，每感愴低回，長言永嘆。”、“千年倏忽之感，偏出于曇華朝露如長吉者——‘李賀感流年而駐急景’”。李賀的命運多舛，縱有無匹的詩才，也不能為他贏得一個人生的順境。不過就如杜甫所說“文長憎命達”，只有經歷了巔峰的情感體驗之后才能成就一個詩鬼李賀。生的逼仄和死亡的迫近使他不得解脫，“上天”不能的李賀開始探索“下地”的可能，他的詩歌又轉向了描寫墳與死，《追和何謝銅雀妓》云：“佳人一壺酒，秋容滿千里，石馬臥新煙，憂來何所似？歌聲且潛弄，棱樹風自起。長裾壓高臺，淚眼看花機。”寫歷史變換不為人留，即使如武帝此等人物，仍然無法抵抗幽冥筑起的高墻，頗有“秦時明月漢時關”物事人非的滄桑之感。

參考文獻：

[1]（清）吳喬.《圍爐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5.

[2]（清）錢謙益著.（清）錢曾箋注，錢仲聯校.《牧齋初學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3]（清）趙翼.《甌北詩話》[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