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我從鄉愁中獲利
或許我也是一個罪人
——雷平陽
在北京車聲轟鳴的寒冷初春,我隔著模糊的窗戶看著這個城市。不知怎么的,我想起了多年來梁鴻在她的一系列著作中所帶給我們的寂靜的陰影。對于“精神鄉愁”和現代性文化的詰問者,梁鴻既是一個有效的介入者又不幸地與這個時代的很多人一樣成了“故地”的陌生人與旁觀者。
2015年春天,在首都機場某書店最顯眼的位置我看了余華的雜文隨筆集《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當我拿起書去收銀臺結賬,那個穿著黑色西裝個子高挑的女收銀員對我說她特別喜歡這本書的封面。在她潔白姣好而陌生的面孔下,她也有著因為生活差距而帶來的痛苦嗎?或者說她也有自己的不滿嗎?這本書的封面設計成意味深長且態度鮮明的被撕裂的現實與寫作之間的對應關系。封面中間從上而下是撕裂的鋸齒狀條紋,左側上方是彩色的燈紅酒綠的城市高樓,左側下方是遺照式的黑白顏色被拆毀殆盡的鄉村,右側則是紅白黑相見的出版商設計的噱頭式的文字——“當社會面目全非,當夢想失去平衡,我們還能認識自己嗎?”余華說中國人都是“病人”,沒有一個在心理上是完全健康的,而我還沒有給出我的答案。今天人們更多是通過高速路、鐵軌、飛機舷窗和手機以及電腦屏幕來認識現實和“遠方”。我想追問的是在一個去地方化的時代我們還有真正意義上的“遠方”嗎?余華在《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表達了他的痛苦、不解和憤怒。我理解余華的初衷,但是我也相信有很多更真實地目睹和遭遇了各種現實的人并沒有機會或急于說出更為震撼人心的部分。不幸的是很多作家充當了布羅姆所批評的業余的政治家、半吊子社會學家、不勝任的人類學家、平庸的哲學家以及武斷的文化史家的角色。很多現實題材的寫作用社會學僭越文學,倫理超越美學。實際上余華也是在訴說精神的“鄉愁”。而在一個忙著拆遷的城市化時代,一個個鄉村不僅被連根拔起,而且一同被斬草除根的還有鄉土之上的倫理、文化、傳統和農耕的情感依托——這樣說并不意味著城市和鄉村哪一個更好或更差——而重要的是心理感受和精神落差。是的,幾乎每個人都身不由己地生活在這種倫理批判之中。我想到當年莫言同樣的遭際,“我母親生于1922年,卒于1994年。她的骨灰,埋葬在村莊東邊的桃園里。去年,一條鐵路要從那兒穿過,我們不得不將她的墳墓遷移到距離村子更遠的地方。掘開墳墓后,我們看到,棺木已經腐朽,母親的骨殖,已經與泥土混為一體。我們只好象征性地挖起一些泥土,移到新的墓穴里。也就是從那一時刻起,我感到,我的母親是大地的一部分,我站在大地上的訴說,就是對母親的訴說。”我們有權利表達不滿甚至憤怒,但是當下中國的作家更多的正是這種倫理化的批判法則。而文學不只是一種布魯姆所說的“怨憤詩學”,而應該更具有多層次的發現性和可能性。可惜,這種發現性和可能性在當下中國太罕有了。
在每一個作家和詩人都熱衷于非虛構性的抒寫“鄉愁”的時候,我不能不懷著相當矛盾的心理。一則我也有著大體相同的現實經歷,自己離現實和精神想象中的“故鄉”越來越遠,二則是這些文學和文化文本所呈現的“鄉愁”更多的是單一精神向度的,甚至有很大一部分作家和文本成了消費時代的廉價替代品。真正地對“鄉村”“鄉土”“鄉愁”能夠自省的人太少了。
顯然,梁鴻的《中國在梁莊》和《出梁莊記》以及《歷史與我的瞬間》《神圣家族》已經成為重新考察中國的一個深深切口。當2015年夏天在臺北的誠品書店看到人間出版社的《中國在梁莊》時我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因為,這更多是一種“鄉愁”的紀念,因為我也在多年前成了故地的陌生人和旁觀者。
說到地方性知識以及“鄉愁”我們不能不提到隔海相望的臺灣。到了今天,這種“鄉愁”已經不再只是地緣政治層面的,而是更多呈現為原鄉意識和精神內里。正如郝譽翔在梁鴻《中國在梁莊》的推薦語中所慨嘆的那樣——“其實臺灣又何嘗沒有類似的‘梁莊’呢?只可惜報道文學這個文類在當前的臺灣,已然奄奄一息,以致農村真實的故事似乎還一直無法進入文學的視野。”在我看來臺灣因為島嶼和海洋文化以及地緣政治的影響其地方性的意識和身份焦慮癥是相當強烈的。正如八卦山之于賴和、東海花園之于楊逵、美濃小鎮和笠山之于鐘理和、城南水岸之于林海音、高雄西子灣之于余光中、左營之于《創世紀》詩社、宜蘭平原之于黃春明一樣,臺灣的學者非常注重研究這些作家的書寫空間。在他們看來這些書寫空間和場所對于作家的生活、寫作甚至文學運動都有著不可替代的意義。而對于那些由大陸來臺的知識分子其尷尬的鄉愁和文化心態更是與臺灣的“在地”文學發生復雜的糾結性對話。
如果你重新認識自己和故土以及這個城市化的時代,那么在梁鴻提供的沉暗的切口面前你要做好迎接寒冷和驚悸的心理準備。我們必須承認梁鴻的文字里的“梁莊”在這個時代的份量。這種份量不在于像其他流行的“非虛構寫作”一樣只是提供了淚水、苦難、傷痛的倫理學印記,而是更為重要地為每一個人重新審視自己以及看似熟悉的“現實”和“鄉愁”提供了一次陌生的機會。我想起雷平陽在一首詩里所說的那句話——我從鄉愁中獲利,或許我也是一個罪人。
作為和梁鴻的同時代人且有著共同鄉村生活的我而言,我看到了一個個巨大的陰影。而在這個無比喧囂的城市化和城鎮化時代這些陰影是寂靜和沉默的——它們沒有發聲和呼號的機會與權利。梁鴻為我們在中國的版圖上尋找到了那些“失蹤”的“人民”“祖國”“陌生人”。我們沒必要把梁鴻的《出梁莊記》和《出埃及記》放在一起比量,因為對于中國以及那些知識分子和普通人而言我們所面臨的精神境遇的困窘狀態并不比任何一個民族的任何一個時代要輕松。誠如宇文所安所說的“好的文章創造了一個地方”,而梁鴻則“創造”了一個“梁莊”和“中國的鄉愁”。這是一個在城市化時代尋找鄉村潰敗根系和微弱脈搏的知識分子。
在寫這篇文字的時候我接到兩條手機新聞,吊詭的是它們都與河南有關。一則是4月18日河南淮濱作為國家級貧困縣在違背農民意愿的情況下數千畝耕地被縣政府以低廉的價格強行征走。該項目旨在建造“走讀淮河”,占地約5000畝,水面面積1700畝。保護莊稼的農民今日遭到政府有關部門人員的圍毆,受傷的受傷,被抓的被抓。土地補償款打進銀行卡里,但這不是他們想要的,他們只想保護自己的耕地。另一條是4月19日:偃師市山化鎮東屯村大量死亡豬狗等家畜。據統計死亡豬410頭,狗122條。當地村民懷疑此次大面積家畜死亡與附近工廠排放出來的奇怪氣體有關。而更吸引人眼球的則是河南漯河市召陵區召陵鎮歸村的一只長了三個鼻子的小豬,當地人也懷疑與污染有關。
而這只是我們每天司空見慣的“新聞”,那些更為重要的黑暗和粉塵中的陌生地帶卻正在等待著我們。
更為令人震撼和驚悸的是作為一個已經可以歸入“公共知識分子”行列的梁鴻對自己精神甚至靈魂的解剖和自審。這反撥了新世紀以來那些在冠冕堂皇的會議上夸夸其談的所謂知識分子以及那些以“異見”面目出現的人士以換取社會認同和文化資本的。盡管我們在美國人海斯勒的《尋路中國》《江城》《奇石》那里也獲得了認識中國的另外一個途徑,但是作為一個“旁觀者”海斯勒不可能有梁鴻這樣的本土性和中國化的清醒、自審與追問甚至懺悔與救贖意識。梁鴻既是鄉村的親歷者,又不幸地成為了時代漩渦的“凝視者”與“旁觀者”。這讓我想到的是梵高筆下的那只破爛不已沾滿泥濘的農鞋——這必然也是來自于長久地對農民和鄉土的凝視狀態——“從鞋具磨損的內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著勞動步履的艱辛。這硬梆梆、沉甸甸的破舊農鞋里,聚積著那雙寒風料峭中邁動在一望無際的永遠單調的田垅上的步履的堅韌和滯緩。鞋皮上粘著濕潤而肥沃的泥土。暮色降臨,這雙鞋底孤零零地在田野小徑上踽踽獨行。在這鞋具里,回響著大地無聲的召喚,顯耀著大地對成熟的谷物的寧靜的饋贈,表征著大地在冬閑的荒蕪田野是朦朧的冬冥。這雙器具浸透著對面包的穩靠性的無怨無艾的焦慮,以及那戰勝了貧困的無言的喜悅,隱含著分娩陣痛時的哆嗦, 死亡逼近時的顫栗。”(海德格爾)
梁鴻也坦陳自己每一次從城市出發前往那些梁莊子弟打工之地的疲倦、惶恐和拖沓的心理,因為在她和那些西安、新疆、內蒙古、北京、深圳的那些城中村的“中間地帶”的出走“梁莊”的“故鄉人”之間橫亙著一條龐大、高聳、陰森的不可見的圍墻。梁鴻甚至為此而羞愧,甚至發現自己居然有了一顆“羞恥”之心。
《出梁莊記》是從2011年夏季暴漲的湍水開始寫作的,而“一條河流”在梁鴻這里足以是不安的“鄉村史”的精神性表征,這也是存在性的時間觀照。而“鄉愁”的產生和作為“發現者”的痛苦、荒誕顯然是來自于梁鴻對“鄉土”、“歷史”和“時間”以及“當下”的凝視狀態。正是這種“凝視”和“幻想”狀態使得梁鴻持有了“羞恥”的詩學和對“慣見”予以反撥和懷疑的精神趨向。
2012年7月21日,北京。幾年后這場六十余年不遇的罕見暴雨并未散去!那突如其來的暴雨甚至超出了我們對日常生活與龐大現實的想象極限。而在秩序、規則和限囿面前,我們卻一次次無力地垂下右手。在我看來,新世紀以來的中國知識分子面對強大而難解的社會現實所相對的卻是空前的難以置喙和無力。這可能會讓引起人們的不解。我們不是有那么多與社會現實聯系密切的文學嗎?是的,由這些文本我們會聯想到那些震撼和噩夢般的現實,但是與現實相關的文學就一定是言之鑿鑿的事實呈現嗎?面對“糟糕”的現實我們很容易因為不滿而在不自覺中充當了憤青的角色——“我還記得八月中旬,臨行前和朋友們坐在北京世貿天階,談論著中國現實的種種,一種空前的庸俗感,讓我們倍感窒息”,“我厭惡那無處不在的中國現實,是因為它們機械地重復、毫無個性……它們一方面無序和喧鬧,另一方面又連結成一個強大的秩序”(許知遠)。而我想說的則是我們對“現實”除了“厭惡”和“不滿”之外是否還需要更多其他的聲音——尤其是“異質”的聲音?
中國晚近時期的鄉村史、命運史和波詭云譎的時代景觀一起沖撞著微不足道的個體命運。一定程度上我們所缺少和應該堅持的正是一種“羞恥的詩學”,只有如此方能對抗虛榮、權力、浮躁和假相。面對愈益紛繁甚至陌生的中國現實眾多的閱讀者和研究者顯然并未從田野考察的角度和歷史譜系學的方法關注普通人令人唏噓感嘆命運遭際背后更為復雜的根源、背景、動因、策略和文化意義。正如詩人所說“我們可以像談論革命那樣 / 談談性交嗎?”然而吊詭的是到了今天這種疑問在我看來已經轉換為“我們可以像談談性交那樣談論革命嗎?”時代正如一條滾滾向前的河流,它的終點盡管還遠未可知,但是它流淌過程中所攜帶的各種復雜地形所帶來的信息、變化、形態顯然足以值得關注。
梁莊以及由此延展開的一個個空間所構成的正是鄉土的“身體詩學”和地方性知識。當年的保羅·克魯曾在游記《騎著鐵公雞——坐火車穿越中國》中描述了從廣州、上海到哈爾濱、新疆的“南北”見聞。當梁鴻在梁莊的暴雨和大水中“出走”和“尋訪”的時候,她是否已經想到她將在一個看似熟悉的“現實”景觀中與那一個個陰影靜默處的“故鄉的陌生人”相遇?而多年來隨著不斷的出游和對地理版圖上中國城市和鄉村的認識,我對“地方性知識”越來越發生興趣。我不斷想起美國自白派詩人伊麗莎白·畢曉普在其詩歌《旅行的問題》中這樣的詩句:“陸地、城市、鄉村,社會 / 選擇從來不寬也不自由。”然而在特殊的年代里這些地方和公共空間甚至會成為社會災難與政治災難的見證,“從高處望著這些鱗次櫛比的宮殿、紀念碑、房屋、工棚,人們不免會感到它們注定要經歷一次或數次劫難,氣候的劫難或是社會的劫難。我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地站在富爾維埃看里昂的景色,在德·拉·加爾德圣母院看馬賽的景色,在圣心廣場看巴黎的景色。在這些高處感受最深切的是一種恐懼。那蜂擁一團的人類太可怕了”。而對于當代中國而言,政治年代和消費年代里的空間、建筑和那些成群結隊的人們無不體現了一種倫理功能。當梁鴻在高速路、國道和土路上尋找,當她在城中村和那些盲腸地帶一樣的空間里尋找一個個極其普通的“賤民”時她只能帶著“發現”和“羞恥”之心面對那么多不為更多人所知的“地方”與“景觀”。梁鴻不得不在車站、道路、廣場、街道、“握手樓”、工廠、城中村尋找那些被時代巨大煙塵掩埋的人們。而空間、地方、地域、場域、地景(landscape)等詞一旦與文學和文化相關,那么這些空間就不再是客觀和“均質”的,而必然表現出一個時期特有的征候,甚至帶有不可避免的意識形態性。昂希· 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就此提出“空間的意識形態”。而我們今天看到的城市更像是一個巨大的機器。這不能不使人想到亞當·斯密的《國富論》以及卓別林和他的《摩登時代》。城市和機器使人在短暫的神經興奮和官能膨脹之后處于長時期的迷茫、麻木、愚昧而不自知的境地。
梁鴻在《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歷史與我的瞬間》中讓我注意那些“異鄉人”身體的扭曲狀態,因為這些身體是在一個個社會公共空間里被時代和歷史塑造出來的。正如德國女神學家伊麗莎白·溫德爾( Elisabeth Moltmann Wendel )所說的“身體不是功能器官,既非性欲亦非博愛之欲,而是每個人成人的位置。在這個位置上,身體的自我與自己相遇,這相遇有快感、愛,也有脾氣。在這個位置上,人們互相被喚入生活。……身體不是一個永恒精神的易逝的、在死的軀殼,而是我們由之為起點去思考的空間。……一切認識都是以身體為中介的認識。一旦思想充滿感性并由此富有感覺,就會變得具體并對被拔高的抽象有批判性。……我們需要一種新的思想系統”。甚至在列斐伏爾看來空間的生產是從身體的生產開始的。
靈魂和“現實”正是在“身體地理學”這種特殊的人生體驗和場域中不斷融合或者盤詰與交鋒。這一時代的人們顯然患上了集體恐懼癥和膽怯的心理。梁鴻所特有的鄉村經歷、情感體驗、思考方式和觀察角度使得她在集體性的城市化時代面前更多地承擔起理想主義和懷疑主義的雙重角色。這就使得她發現和凝視著那些寂靜處的時代陰影,對日常的“慣見”她保持了持續的“不滿”甚至“反動”。我們這個時代的不安、孤獨、痛苦和無根的彷徨不純然是我們在成長過程中離開“出生地”而再也不能真正返回的結果,而在于“地方性知識”喪失過程中我們無以歸依的命運。盡管我們從未曾放棄在現實和回憶中尋找地理版圖上我們的基因和血脈,尋找我們已經失去的文化童年期的搖籃和堡壘。這使我想到2011年我在臺灣最南部的屏東講學時讀到的一本書——《我在我不在的地方》。“我在我不在的地方”所揭開的是多么吊詭的命運!我們難道都成了“土地的陌生人”?
我們必將是痛苦的,我們可能必將慘敗。既然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美國人都在痛苦地經受“失根”和“離鄉”的過程,那么現在中國這個在東方現代化路上狂奔的國度又怎能幸免于一體化的寓言或者悲劇?
更為重要和難得的恰恰是梁鴻在質疑之外的自省立場。一定程度上梁鴻同時打開了時代和自己驟然寒冷的冰庫,每一個讀者都會和她一起在迎面撞擊過來的寒冷中顫抖和周身寒噤。當城市文明以無限加速度野蠻推進的時候,包括梁鴻在內的人們不能不面對一個嚴酷時代的黃昏和即將到來的沉沉暗夜。在知識分子的良知和真切的時代體驗面前,對于這個漸近瘋狂的鋼鐵和玻璃幕墻的世界,隱秘的歷史、陰影里的現實和沉淪的良知都不能不斷成為時代的困境和精神難題。
一種“羞恥”的詩學應該誕生了!
在此意義上梁鴻成了“鄉愁的孩子”。這種建立于個體主體性和真切言說基礎上的歷史想象力和求真意志在最大程度上打開了社會的多層次空間視閾,將時代迷津中消逝的和正在消逝的鄉村、土地、人性、家族、倫理事物強行拉到我們面前。簡單的肯定和否定都只是少年心態和青春期寫作的表征,而梁鴻卻在“中年”式的在肯定、猶疑、前進、折回之間展開的辯駁和詰問方式。但最終梁鴻不得不意識到這是無法抵達的“重返”,是一次次“異鄉”重臨的循環往復。
梁鴻的《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等書中凸顯了特殊的緊張、分裂、尷尬、失語、無力、虛無和不協調感。奧德修斯的移動懸崖并不只是在異國和神話里,而是實實在在地在當下中國發生——無時無刻的城市化魅惑之聲。
這是一個在同一化時代尋找精神褶皺和深埋于城市之下的思想塊莖的挖掘者。她在機車轟鳴的現場去傾聽那一個異鄉城市里不寧的心跳聲,她也同時有著強烈而無奈的傾訴欲望。救贖的情懷、盤詰的姿態、無語的失落、獨語的彷徨都無時無刻不纏繞著她以及她的勘察與寫作。正是這種不協調、不純粹的話語方式增加了這個時代閱讀的疼痛感、荒誕性。她將激情與沉思、感性與知性、火焰與灰燼、喧囂與沉寂、分裂與融合、獨白與對話、盤詰與磋商、抗爭與妥協如此不可思議又滿是戲劇性地共時性呈現出來。
100多年前英國人梅恩在外白渡橋上看到的是轎子、馬車和人力車,而今天呢?進入到21世紀似乎所有的“地方”都成了城市,同一化的城市推倒了歷史格局。而北京、深圳、西安甚至內蒙古都已經成為了中國的“巴黎”和欲望之城,這些城市都因為移民特征而帶有曖昧的混血味道。一種巨大的排斥和吸引力相夾雜的空間使得那些“外鄉人”處于巨大的離心力中。他們無時不在選擇,無時不在學會忍受,然而最終又不得不放棄。
在《出梁莊記》中,梁鴻所拍攝的那些照片和影像顯影出一條強大無比而又無形的“柏林墻”——這是真實性所在,也是真實性的語言限度。以梁莊大橋為界村里的人都是老人、女人和孩子,而以此為原點延伸出去的幾百里甚至幾千里外的“梁莊人”則更多的中青年男子。那個刺痛了梁鴻的鄉下年輕人也深深刺痛了我!那種不信任、憤怒、羞恥甚至回避的輕率讓我們感覺到精神和寫作在這個時代是如此地虛弱不安。當年的朦朧詩人顧城關于北京曾寫過一組極其詭異和分裂的詩《鬼進城》,“他們一路燈影朦朦 / 鬼不說話 一路吹風 / 站上寫 吃草 臉發青 / 一陣風吹得霧氣翻滾 ”。而我們今天看到的城市要比當年給顧城帶來的鬼魅感受更為讓人不解與震驚!它使人短暫的神經興奮、官能膨脹之后處于長時期的迷茫而不自知的境地。而無論是南方還是北方,也似乎都成了商業時代導游圖上的利益坐標和文化資本的道具性噱頭。悖論的是盡管我們好像每天都與各自的城市相遇并耳鬢廝磨,但是在精神層面我們卻和它若即若離甚至完全背離。城市時代我們都成了失去“故園”的棄兒。而在城市里生活的人們一面接受生活的乏味和苦難,一面又似乎對一切喪失了耐心和信心。一種空虛、孤獨和無奈正在成為當下的精神主調。
宇文所安把作為家宅的私人空間看做是自我封閉又不受公共世界干擾的“私人天地(private sphere)”,“所謂的‘私人天地’,是指一系列物、經驗以及活動,它們屬于一個獨立于社會天地的主體,無論那個社會天地是國家還是家庭。”(《機智與私人生活》) 然而以“梁莊”為代表的那些離鄉在外的人已經喪失了故鄉的家宅,這種喪失不僅是現實生存層面的更是精神上甚至是癥候意義上的。在這個層面上而言,不是一個地方塑造了一個作家,而是一個作家塑造了一個地方。而對于當下的城市中國而言,要企圖重塑一個關于鄉土的“地方”你必須接受那個巨大的坍塌的聲音以及形同地震般的顫栗。
地方空間的縮減、文化鄉愁和精神的異鄉體驗已經成為新一輪的時代病。而能夠深處這種時代病癥之中予以發聲已經實屬艱難,而能夠在痛苦而艱難地發聲的同時最自身立場、敘述姿態、修辭和想象力的視角以及鄉土空間場域自身能與予以不留情面地痛徹反省和自我盤詰的聲音更是難上加難。而梁鴻卻恰恰做到了這一點,“在反復修改的過程中,有那么一剎那,我突然意識到我在刻意模仿魯迅的語調,那樣一種遙遠的、略帶深情但又有著些微憐憫的,好像在描寫一個古老的、固化的靈魂一樣的腔調。我心中一陣驚慌,有陷入某種危機的感覺。”(《中國在梁莊》臺灣人間版)是的!這個年代不乏優秀的學者,但是罕有重要的自省的知識分子。
我們已經痛苦地發現詩學地理版圖的不斷縮減和不斷同一化,我們成了不折不扣的“異鄉人”,“等到你到達山頂或小路拐彎處,你會不會發現人已不在了,景色也變了,鐵杉樹被砍倒了,原來是樹林的地方只剩下殘樁、枯干的樹梢、樹枝和木柴?或者,如果家鄉沒變,你會不會發現你自己大為改變、失去了根,以致你的家鄉拒絕你回去,拒絕讓你參加家鄉的共同生活?”(《流放者歸來》)
我還記得幾年前,在梁鴻工作的中國青年政治學院講完詩歌的時候,一個中文系的女生從教室里跑出來追上我們。她因為我的詩歌講座中談到的歷史和詩人之死而在不停流淚。這讓我感到手足無措。在她低聲的囁嚅里我終于聽清楚了“90后”等更為年輕的一代人的感受——太麻木、太虛弱又太想擁有這個光芒不再的北京!我更認可亞當·扎加耶夫斯基的態度——“嘗試贊美這殘缺的世界。/ 想想六月漫長的白天,/ 還有野草莓、一滴滴紅葡萄酒。/ 有條理地爬滿流亡者 / 廢棄的家園的蕁麻。 / 你必須贊美這殘缺的世界。”
嘗試贊美殘缺的世界,需要更大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