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中
一
母親沒念過書,大字不識一個,但卻把莊稼種得粒粒飽滿;所以,她認為讀書沒什么用。每天,別的同學一放學就回家寫作業,而我,卻得去挖豬菜。當時家里養了兩頭豬,吃的東西除了我們吃剩的殘湯,主要就是我們姐弟三人放學后挖的野菜。
那時候,我讀小學三年級,雖然母親給我挖菜的籃子比哥哥姐姐的都要小,但一籃子野菜我拎起來還是很吃力的,有時候回到家,胳膊上都是紅紅的印子。那時候,我特別羨慕別的同學可以不挖野菜,只寫作業,這多輕松!所以,我最喜歡的,是在學校。聽人說,初中可以到三十多公里外的鎮上住讀,那樣就可以不再回家挖豬菜了,但那是重點初中,必須成績好才能考上。于是,我暗下決心,一定要好好學習,爭取考上。
功夫不負有心人,小學升初中時,我以村小學第一的成績考入了鎮初中。一想到可以不用天天挖豬菜,我就興奮不已。可是,我很快就遇到了新的問題。鎮重點中學里的都是每個村錄取來的尖子生,雖然我在村小學是第一名,可到了那和別的同學一比,分數居然低了一大截。第一次月考成績下來,我竟然排在了最后幾名,自信心受到打擊,我對學習忽然就沒有了興趣。
星期天回家,我告訴母親不想讀了,母親白了我一眼:“行,那回來繼續挖豬菜,跟我種田吧!”聽母親提到“豬菜”,我感覺胳膊在隱隱作痛,想了想,連忙說:“算了,我還是去讀書吧。”回到學校,我的精力卻怎么也集中不起來,老是在想要是成績搞不上去怎么辦。可越是這樣,就越是無法安下心學習,以至于期末考試時,我的成績一點起色也沒有。我灰頭土臉回到家,再次告訴母親不想讀了。母親聽了淡淡地說:“也行,還是那句話,那你就跟著我干活吧。”
那個暑假,我跟著母親下田間鋤雜草,打農藥,捉蟲子;還學會了耕田犁地,撒種施肥。總之,大人們能做的,我都得做。并且,我個子已經長高了,身體很結實,所以做起這些來,并不感覺特別累,至少,比學習輕松多了。這是一個可怕的思想褪變,我以為,我定然和學堂無緣了。
暑假還剩10天時,母親準備建一間堆放雜物的小房子,磚塊是從鎮上的磚場用拖拉機拖回的,散亂地堆放在地上。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這些磚頭整理好,200塊磚一墩,這樣便于清點磚數,以后用起來也方便。那時正值酷暑,氣溫很高,我們在烈日下搬磚,汗水很快把衣服浸透了,我索性把上衣脫下來,赤裸著上身搬了起來。陽光很毒,一趟趟下來,我感覺背上火辣辣的,心中也似乎有一團火在燃燒,忽然,我頭一昏,一個趔趄,手中的磚落在地上,磚沿正好砸在了腳背上。我“哎喲”一聲,把腳使勁地來回甩著。母親看到,大聲訓斥:“你是怎么搬的,小心我的磚,一塊磚要好幾分錢,如果摔破了怎么辦!”我的淚瞬間流了下來,母親從來就沒關心過我,就連一塊小小的磚都比我重要多了。就是在那一刻,我決定重返學校,母親不愛我,我要自己愛自己。
二
開學后,我不再胡思亂想,只是一門心思努力學習,成績竟然慢慢提高了。初中畢業時,我終于以不錯的成績考入了重點高中。那時,我已經是一個大小伙了,母親不再像以前那樣訓斥我,但我對她有一種很深的芥蒂,總感覺,別人的母親都是慈愛的,而唯獨她,距離一個慈母太遠了。每每想起,我的心都會無形地痛。
高二的一個星期天下午,我騎著自行車去學校。騎了幾分鐘后,忽然想起有作業本放在家里忘記了帶。于是掉轉車頭往家趕,那是一條筆直的柏油路,直通我家。到家門口時,我發現母親正站在門口向路上張望。我問她在做什么,她愣了一下,隨即淡淡地說:“我沒什么事,就在這歇息一下。”顯然,母親說的是一句慌話,她那么忙,哪有時間歇息?那么,她肯定是在掩蓋什么,難道,她是在這里看我的背影?想到這,我自己都在笑自己的自作多情,母親對我怎樣,我還不了解嗎?取了作業本,騎上自行車,我重新向學校駛去。走出一段距離,竟然不由自主地回頭望去,哪里還有母親的影子!我心下一陣隱痛,大力蹬車向前。
一日,讀到了日本著名作家川端康成的散文《花未眠》,寫的是作者凌晨醒來,發現海棠花居然開了,他從來都不知道此花居然會在夜間開放,更令人奇怪的是,天一亮,花竟然又閉合了。據此,引發了作者一系列關于美的思考——有些美總是悄悄綻放,如果不用心,是體會不到的。不知為什么,看到這里,我忽然就想起了母親,我多么希望那次看著我背影的母親不是錯覺,只是,那怎么可能呢。
再次回到家,是一個月以后了,返校時,天空下著蒙蒙細雨,我披著一件笨重的雨衣,費力地向前騎著車,雨絲打在臉上,冰涼。猛然,眼前又閃過了母親的模樣,我機械地回頭,竟然看到了母親在雨中站立,我索性停下車,再回頭,那確確實實就是母親,我向母親跑去,她竟然手足無措,驚訝得說不出一句搪塞的話。
往事歷歷在目,我一下子明白了母親的苦心:雖然她自己沒文化,其實卻一直希望我好好念書,那時候“挖豬草”“搬磚砸腳”都是為了把我逼回學校。原來,母親一直都在暗處用她的方式關愛著我,她就是那朵在夜間開放的最美麗的花,而我,卻醒悟得太遲……
三
在母親的呵護下,我順利考上了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后,我在城里安了家,一直想把父母接到身邊,他們卻說在農村住習慣了,怎么也不肯來,我只好作罷。前幾年,父親因病去世,哥哥姐姐都在外地工作,母親孤零一人,我好說歹說,她才答應跟我到城里生活。
那天,母親說看東西忽然很模糊,我趕緊帶她去醫院檢查,原來母親的左眼睛里長了一大塊贅肉,幾乎把整個瞳孔都遮住了。醫生說叫“翼狀胬肉”,必須馬上住院手術。我聽后猶豫不決,我和妻子工作都特別忙,哪有時間在醫院照顧她呢!母親看出了我的顧慮,拍著胸脯說:“沒事,這就是一小手術,你就讓我一個人在醫院,我能照顧自己。”我問了問醫生,他說這手術確實不大,一個人在醫院也行,如果有什么事,就電話聯系。
就這樣,我幫母親辦理了住院手續,醫生說第二天手術。我告訴母親,第二天我剛好約了一位客戶,手術時可能沒時間到,要第三天才能來看她。母親輕松地笑著:“沒事,你忙你的,我不怕!”看母親如此坦然,我就放心地把她一個人留在了醫院。
第二天,我約見了客戶,直到第三天才去醫院看母親。那時醫生正查完房,我推開病房的門,只見母親躺在病床上,正支撐著身子想坐起來,我連忙示意她好好躺著,卻發現她兩邊眼眶里全是淚,長這么大,我還從沒見她落過淚,我的心抽搐了一下:“您很痛嗎?”她擠出一絲笑容:“不痛,醫生說了,做了這個手術頭幾天是會流淚的。”
我立即去問醫生,原來母親是頭天下午做的手術,因為她眼睛里的贅肉比較大,所以切除后又臨時加了一個墊片,這個墊片可以促進傷口愈合,但放在眼睛里會很痛,醫生本來準備給我打電話,但母親制止了,說她能忍受……
回到母親身邊,我用毛巾輕輕替她擦試著淚水,從未曾注意,很多的白發已經爬上了她的鬢角,原來母親早已經老去;而我,卻把她一個人丟在醫院,讓她獨自承受手術之痛。母親似乎看出了我的難過:“你別擔心,現在你一來,我這眼睛真的一點也不痛了。”
我轉過頭,淚水落了一地。
我向護士要了一張陪護床,守在了母親身邊。那晚,母親的話匣子一下子打開,和我說了很多很多話,她說她昨夜還真的有點怕,眼睛也疼,眼淚不住地往外涌;但我一來,她就一點也不痛了;她的目光和語氣里全是滿足,原來,母親是那么希望我陪在她身邊,她那所謂的剛強都是假象,只不過是為了不增添我們的麻煩!
母親的愛,又一次開在了夜間,而我,總是那么后知后覺。我決定,以后無論多忙,都要多陪伴在母親身邊……
責編/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