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曉群
一、緣起與路徑
掐指算來,我動念并動手研究廿五史《五行志》,還要追溯到二十年前。那時我對這段古史了解得不夠,把這件事情看得簡單容易,沒想到進入之后才發現,其內容之豐富,結構之復雜,學理之深邃,都完全超乎想象。結果我從四十幾歲矢志于此,直到年近花甲,才算理出一個思路,有所感悟,有所收獲?,F在,我已經把“《五行志》研究系列”三個專題開列出來,即《五行志通考》《五行志札記》和《五行占》,并且已經確立全部框架,主體寫作也已經基本完成,只是許多細節工作還在進行之中。
回顧我半生思想之旅,由于早年學習數學與哲學,所以在學術研究與寫作上,我最初嘗試科普創作,繼而對數學史與科學史感興趣,最終步入中國古代哲學或曰數術研究殿堂。這一走就是三十幾年。數術是什么?它不是科學,它只是一堆國故。數千年來,它門派林立,魚龍混雜,典籍散佚,人物湮滅,學理復雜,學說詭異,功能兇險;數千年來,廟堂與江湖,皇家與庶民,經書與緯書,學術與騙術,預知與未知,證實與證偽,這一切與數術相伴而行。尤其是近百年來,經常有三個詞匯始終與數術形影不離,即:神秘主義、封建迷信、歷史糟粕。進而造成其整體文化遺存一直處于被邊緣化、垃圾化和無人問津狀態。
我是在研讀數學史之余,開始對數術感興趣。而且這種興趣迅速蔓延,很快湮沒我整個身心,使我毅然跳出當代知識領域,跳出科學主義的束縛,撲向人文領域。我知道,那里無導師,無學科,無邊界,無體系,無原則,無教材,無規矩……但我也知道,那里有人文,有情感,有想象,有傳統,有故事,有荒誕,有欺騙,有空白,有無知,有歧視,有荒漠,有思考,有趣味,有自由……
而于我,由于多年受到科學方法論教育,尤其是受到數學基礎學科教育,一遇到問題,第一步就想捋出一個脈絡,找到一個邏輯鏈條,再一步步推衍下去。但是將此種思維方式運用到數術之中,就會遇到許多麻煩。
其一,因為數術中許多內容都具有非邏輯或反邏輯特征,其中許多論說,都不遵循因果律。漢代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就闡釋過數與類之思維方法。他在《人副天數》中說:“天以終歲之數,成人之身,故小節三百六十六,副日數也;大節十二分,副月數也;內有五臟,副五行數也;外有四肢,副四時數也;乍視乍瞑,副晝夜也;乍剛乍柔,副冬夏也;乍哀乍樂,副陰陽也;心有計慮,副度數也;行有倫理,副天地也。此皆暗慮著身,與人俱生,比而偶之弇合,于其可數者,副數,不可數者,副類,皆當同而副天一也。”
西方學者李約瑟博士在研究中國古代思想史時,也已經發現中國古代數術這一思維特征。他說:“中國思想中的關鍵詞是秩序(order),尤其是模式(pattern)。象征的相互聯系或對應都組成了一個巨大模式的一部分。事物以特定的方式運行,并不必然是由于其他事物的居先作用或者推動,而是因為它們在永恒運動著的循環的宇宙之中的地位,使得它們被賦予了內在的本性,這就使那種運行對于它們成為不可避免的。”(《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
其二,數術不是一個現代學科,它既沒有統一理論,也沒有彼此關照。并且它各種學說林立而混亂,其觀點遍布于中國古代各個領域之中,沒有限定,也沒有邊際。如果我們試圖用科學方法去規范它、整理它,即使我們避過術士們設下的陷阱,沒有陷入“及拘者為之,則牽于禁忌,泥于小數,舍人事而任鬼神”(《漢書·藝文志》)之類的泥坑,依然會落入數術密林之中,難以理清思路。實言之,我確實有過這樣的經歷,也遇到過苦惱。
比如在我幾部數術著作中,第一部《古數鉤沉》,就是一個四處尋找數字故事之集合體,找著找著,我逐漸體悟到,這個過程既無法窮盡也無法完善,因為在各個領域中,每一類數字都充滿個性,它們或獨立或連帶或矛盾,沒有規律,難成體系。第二部《數術探秘》,在那里,我開始篩選數字,尋找規律,力求歸類,最終建立一個八種數字之數術體系,即象數、天數、命數、禮數、律數、歷數、醫數和算數,顯然,此項工作已經有很多創造性,但它依然是掛一漏萬,根本無法展現古代數術內容之全貌,還容易在強行規范中,落于牽強附會之境地。第三部《數與數術札記》,這一次我利用古代典籍“十三經”來限定研究范圍,即只選取“十三經”中數字,按照每部經典,加以分類研究。這項工作有趣且有意義,但我知道,這依然只是一些個體案例組合,依然只是一項基礎性、實證性研究。回憶起來,這一番研究的最大收獲,是讓我認識到,在每一位中國先賢頭腦中,都有一個數術思想體系,它們既彼此連帶又具有獨立性,深入研究下去,可以發掘出許多真知灼見。
正是基于上述思考,我開始關注廿五史《五行志》?!柏ノ迨贰笔俏易钕矏壑畾v史典籍,它篇幅浩大,其中數術內容極為豐富。而“廿五史”作為所謂正史,或曰中國歷代皇家之政治史,數術活動始終與政治文化活動如影相隨。這一點,“廿五史”書中白紙黑字,不用我說明,也無法掩蓋??偨Y起來,其數術學說有三大主流,一是天文占,即根據天象推往知來;再一是史事占,即根據歷史故事推往知來;再有就是五行占,它是根據自然現象推往知來。應該說,研究“廿五史”中數術思想,我從五行占入手,只是一個開端,接下來若有精力,我還會一步步走下去,展開另外兩個專題研究。
二、理想
我做事情,經常被人稱為理想主義者。對于中國文化之體認,我有哪些訴求呢?總結起來,大約涉及三個問題:第一是繁體字,即無論如何簡化漢字,中國人不能不認識繁體字。第二是文言文,即無論如何提倡白話文,中國人不能看不懂文言文。第三是中國古代文化之整體性關照,也就是說,無論如何,今人都不應該在政治或科學主義原則下,將中國古代文化按照精華與糟粕區分開來,取其什么,去其什么,那是一件很危險之事情。
以數術為例,無論怎樣魚龍混雜,它依然是幾千年中國文化之客觀存在,幾千年中國人文表達之基本內涵之一。有時我甚至認為,數術是中國古代哲學本原。不了解它們,我們根本無法閱讀古人的文章,無法理解古人的思維方式。而以科學方法去改寫歷史、剔除歷史、推斷歷史,一定會把我們帶入歷史虛無主義歧途。下面我們以《五行志》為例,說明一下這個道理:
其一,今人最愿意將《天文志》《地理志》《律歷志》和《五行志》等歸于古代科學范疇,其實不然。且不論其他志書,《五行志》就絕然不是一個科學門類,它是在講述運用五行進行占卜??茖W是一個自然與社會客觀規律之分科知識體系,《五行志》卻是一個主觀臆斷之思想體系。當然我們并不否認,此中包含著許多科學元素,但其價值取向與今日之科學觀截然不同。比如,唐代發生了蝗蟲災害,《五行志》所講,不是如何運用科學方法滅蝗,而是唐太宗一口口吞食蝗蟲,感動上天,使蝗災退去。再比如,劉向有一句名言:“周衰無寒歲,秦滅無燠年。”其意思是說,由于周朝衰落,天氣都不寒冷;由于秦朝暴政,整年都無暖日。顯然其學說具有非科學、偽科學或反科學特征。但它卻是《五行志》或曰中國古代哲人認識世界通常之思維方式,所謂天人合一,天人感應,其表現就在這里。
其二,在許多方面,《五行志》文化價值極高。首先,在典籍方面,一些失傳著作,很多可以在《五行志》中見到其例目和內容。正如李慈銘所言:“然伏生《洪范五行傳》、京房《易傳》、劉向《五行傳記》、劉歆《左氏傳說》,皆幸于此志存其梗略。歐陽、大小夏侯之《尚書說》亦可考見一二,蓋皆西漢經學大師所遺鱗爪,深可寶也?!保ɡ畲茹憽对娇z堂讀書記·漢書》)其次,在思想方面,今人經常批評班固不如司馬遷,有皇權意識與封建迷信思想云云。其實自古以來,人們對此評說也不盡然,像清趙翼就說:上古時期,人與天之關系是很近;即使在《春秋》中,它還保持著“記人事,兼記天變,蓋猶是三代以來記載之古法”。到戰國時期,人們征戰不息,詐力相尚。“至于暴秦,天理幾與滅絕。”正是漢儒復創《五行志》等典籍,才再度溝通天人關系,使“天與人又漸覺親切。觀《五行志》所載,天象每一變必驗一事,推既往以占將來,雖其中不免附會,然亦非盡空言也”。(趙翼《廿二史劄記·漢儒言災異》)
其三,《春秋》一類典籍,其中大量記載自然界異象;班固《五行志》,又對此逐一解說。對于這件事情,歷代眾說紛紜。其中反面觀點有二:一是認為《春秋》所記天地之象,其實與人事無涉;再一是認為班固《五行志》注說《春秋》,有違“述而不作”之古訓,其中許多觀點也為曲解,荒謬可笑。我倒覺得,此事是非判斷,不可輕下結論,多一點研究,多一點問號,多一點思考,才是應取之態度。比如針對《春秋》記事,趙翼就曾經說過:對于各類異象,“(春秋)大書特書不一書,如果與人無涉,則圣人以何事多費此筆墨哉?”(《廿二史劄記·漢儒言災異》)尤其是面對前人言論,今人經常舉著科學大旗,批評或嘲笑先哲們無知。這種厚今薄古之觀點并不正確,起碼是不全面。見于文字之古史,就像一幅亦真亦幻之帷幕,演示著舊時世界。古人果真那么愚蠢嗎?今日科學主義果真可以概說全部人類歷史嗎?我看未必。其實古代思想者并不比今人差,其高明之言論比比皆是。比如《左傳》中即有“國將興,聽于民;將亡,聽于神”之高論。又見《魏書》記載,前廢帝普泰元年四月甲寅,有龍跡自宣陽門西出,復入城。乙卯,群臣入賀,皇帝引用《左傳》中話說:“國將興,聽于民;將亡,聽于神。但當君臣上下,克己為治,未足恃此為慶?!保ā段簳れ`征志》)
三、史記
研究《五行志》,首先要說清其源頭。
在“廿五史”中建立“志”,肇始于班固《漢書》,其源頭卻是《史記》之“八書”。其后諸史大多遵此有書志,正所謂“無志不得為完史;有志而不淹貫,不得為良史”(顧炎武《救文格論》)。但是,古往今來,人們對于書志評價大不相同。有些書志被奉為經典,像《律歷》《禮樂》《天文》《地理》和《刑法》等,歷代史書皆不能無;有些書志則源流含混,取義多歧,頗受爭議,《五行志》就處于如此地位。
人們知道,在《漢書》“十志”中,有六志脫胎于司馬遷《史記》之八書,像《律歷志》本于《律書》《歷書》,《禮樂志》本于《禮書》《樂書》等等;而《刑法》《五行》《地理》《藝文》四志,卻是班氏修史,自行增加。
雖然《史記》之中沒有《五行志》,但兩者之間也不是沒有聯系。在《漢書·五行志》中,就有大量的記事援引自《史記》,此類例說特點是,在段落開頭加“史記”二字,諸如“史記成公十六年……”“史記秦始皇第三十六年……”等等,此類例子多達十六處。顏師古注道:“此志凡稱史記者,皆謂司馬遷所撰也?!碑斎活亷煿糯苏f有誤,班固所謂“史記”,并非專指司馬遷《史記》,還包括《國語》等典籍。但這依然可以從一個側面說明,《史記》對《五行志》之影響,況且《五行志》中還有許多故事,雖然沒有署名“史記”,但依然可以在《史記》中找到出處。
當然如上論述,并不是要說明《五行志》源頭就在《史記》之中。首先作為一部斷代史,《漢書》絕大部分篇章,都沒有超出漢代范疇;只有《史記》未能言及之事情,班固才會突破“斷代”限定。正如清章學誠所言:“班固《五行》《地理》,上溯夏、周?!兜乩怼肥肌队碡暋罚段逍小泛稀洞呵铩罚a司馬遷之闕略,不必以漢為斷也?!保ā段氖吠x·釋通》)
其次,班固撰寫《五行志》,還有一個特點,即他在引證漢代以前事例時,經常要注明出處,其中以《春秋》《左氏傳》最多,“史記”只是與它們并列的“被引證者”之一。尤其是稍加對照不難發現,這些所謂“司馬遷所撰”文字,并不全是司馬遷所言,班固像對待其他事例一樣,也加入“五行災異”斷語。例如,他在引述《史記》記載秦始皇三十六年發生的故事時,就在“天落隕石,上面刻有字跡‘始皇死而地分”這段話后面寫道:“此皆白祥,炕陽暴虐,號令不從,孤陽獨治,群陰不附之所致也。一曰,石,陰類也,陰持高節,臣將危君,趙高、李斯之象也。始皇不畏戒自省,反夷滅其旁民,而燔燒其石。是歲始皇死,后三年而秦滅?!鳖愃频?,在其他“史記事例”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一些定義性判斷,像“凡此屬,皆貌不恭之咎云”“凡此屬,皆言不從之咎云”等等。顯然,此非司馬遷語言。
另外《五行志》敘事還有一個特點,班固在作“五行災異”判斷時,也會給出一些漢代儒生言論,或相關典籍出處,像董仲舒、劉向、劉歆、京房等,以及《洪范五行傳》、京房《易傳》等等,這里也絕然見不到司馬遷的痕跡。
四、流變
顧炎武說:“作史莫難乎志。”(《救文格論》)班固獨出心裁,創建更難編撰之《五行志》。晉司馬彪以應劭、董巴、譙周等人的論說為基礎,構成《后漢書·五行志》,接續前志。晉陳壽撰《三國志》,雖然成書于《后漢書》之前,卻因史料缺乏,其中沒有表志。唐房玄齡撰《晉書·五行志》,從三國黃初年間寫起,這種做法似乎補救了陳壽《三國志》之不足,其實《晉書·五行志》內容,完全引自此前已經成書之《宋書》。
《宋書》系梁沈約所撰,沈氏看到此前《三國志》等史書無志,故接續《后漢書》,在《宋書》中,把《五行志》等從三國時期寫起?!稌x書·五行志》幾乎全盤拿來《宋書》內容,只是刪去天象和某些內容。有一點值得指出,《宋書》除去《五行志》,還增加了《符瑞志》,其說亦跳出斷代史范疇,竟然從太昊帝宓犧氏寫起。其中許多事例,與前史《五行志》相同或類同,但解說卻不同,《五行志》是講災異,《符瑞志》卻是講瑞符。例如秦始皇時,出現十二個長人,身高五丈,腳跡六尺?!稘h書·五行志》認為是秦亡之征,《宋書·符瑞志》卻認為是漢興之符,“自高帝至于平帝,十二主焉”。
梁蕭子顯《南齊書》有《五行志》,又建《祥瑞志》,大同于《宋書·符瑞志》?!读簳贰蛾悤肪鶡o志?!段簳酚兄緟s無《五行志》,但有《靈征志》。清趙翼認為,它就等同于《齊書》之《祥瑞志》(《廿二史劄記·各史例目異同》)。其實不然。一看內容就會知道,《靈征志》上部相當于《五行志》,下部才是《祥瑞志》內容?!侗饼R書》《周書》《南史》《北史》皆無志。《隋書》本亦無志,“而于志寧、李淳風、韋安仁、李延壽別修《五代史志》,詔編第入《隋書》”(《日知錄·作史不立表志》)。
《舊唐書》《新唐書》《舊五代史》均有《五行志》;《新五代史》卻沒有,因為撰者歐陽修認為,五代時期“天理幾乎其滅”,沒有禮樂制度可談,所以他除寫《司天考》《職方考》以外,其他的典章制度一概沒寫。《宋史》有《五行志》;《遼史》卻沒有?!督鹗贰贰对贰泛汀睹魇贰肪小段逍兄尽贰A硗猓€應該提到《清史稿》,它沒有《五行志》,卻有《災異志》,其體例沿用《明史·五行志》規矩,編輯內容亦然。
五、構建
班氏創建《五行志》也非偶然。就時代大背景而言,漢代學術復興,引發當時人文空氣之活躍。而以董仲舒為發端,漢代儒家思想體系日臻完善,究其基本方法,無非是從經書入手,以再現與考證為表,以闡釋與經世為用,正所謂“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陰陽,為儒者宗”(《漢書·五行志》)。由此,經過演變之儒學,由“獨尊天下”而逐漸走向神圣化。與此相伴,讖緯之學迅速泛濫起來,其中以天文占、五行占與史事占最具影響力。如此政治文化氛圍,為《五行志》誕生準備了豐富的土壤。
縱觀廿五史《五行志》,雖然篇目內容增增刪刪,主體框架都沒有跳出班氏《漢書》的思想體系。歸結起來,班固五行占理論,有一個四層遞進之階梯。
第一層:《易傳》:“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劉歆說“河圖就是八卦,洛書就是《洪范》”,由此引出《五行志》最高經典《尚書·洪范》。注意,這條神化脈路之確立,系漢代儒生劉向、劉歆之流所為。其實班固在構建《五行志》理論框架時,僅僅引用《洪范》的四段話,即五行(刪去了五味)、五事、皇極,以及庶征中的休征、咎征。怎么用呢?像“五行”:“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币驗椤段逍兄尽分v災異,所以它就拿“水不潤下,火不炎上,木不曲直,金不從革,稼穡不成”說事兒。例如,何謂“水不潤下”,發大水呀,云云。注意,班固在引用《洪范》時,改變五行與五事對應順序,即將水-貌、火-言、木-視、金-聽、土-思,改為以木、金、水、火、土為順序對應,從而為后面“五行相沴”留下伏筆。依據古訓,注經者只可述不可作,所以班固文中只有變化,并無解說,顯然漢儒如此改動,底氣不足。
第二層:《洪范五行傳》?!稘h書·五行志》通篇都是以它作為引領,注說《尚書·洪范》,劃分文章段落和部類。例如,講到“木不曲直”,《洪范五行傳》解道:這是木失去本性,它會帶來的災異有貌不恭、恒雨、服妖、龜孽、雞禍、下體生上之痾、青眚、青祥、金沴木等等。
那么《洪范五行傳》系何人所作呢?有說是伏生所作,也有說是劉向所作,因為《漢書·藝文志》中記有劉向《五行傳》十一卷,所以人們一般認為,它就是《洪范五行傳》。但據《漢書》記載,在劉向之前,夏侯勝就曾經引用《洪范五行傳》算命。(《漢書·眭兩夏侯京翼李傳》)因此有人推斷,它可能出自夏侯勝前輩夏侯始昌之手,劉向只是在此基礎上,推演成十一篇耳。(《廿二史劄記·漢儒言災異》)
第三層:有《洪范五行傳》定義“五行災異”,還需要鑒定古今異象之“五行歸屬”,比如,春秋時期出現過一次怪現象,有六只鳥倒著飛過宋都。這說明什么?《左傳》解道:“風也?!彼詣㈧дJ為,這應該歸于常風之罰;而按照《洪范五行志》界說,風災屬于土發生變異等等。其實劉歆的特長,就是善于用《左傳》解說世事。與此類似,在這一層面上還有幾位高人,即董仲舒治《公羊》;劉向治《谷梁》輔以《洪范》云云。
第四層:找到異象歸屬還不夠,還要說明其現實意義。對此《漢書》有些特殊,它因為從春秋時期寫起,為此大量引用董仲舒、京房和劉氏父子等儒生“注經”解說,它們也成為以后諸史遵循之經典,經常被史官引用。例如,某一朝代有男變女、女變男現象出現,史官就會引用京房《易傳》解道:“男化為女是因為宮刑泛濫,女化男是因為賤人為王。”此外,歷代《五行志》還會引用許多圖讖與緯書中言論,諸如《潛潭巴》《樂葉圖征》《河圖秘征篇》《春秋漢含孳》《演孔圖》《日蝕說》《日占》《春秋說》《易妖》《易萌氣樞》《皇極傳》和《瑞應圖》(集自《后漢書》《晉書》)等等。
還要指出,上面我們談到許多書與人。還有一些人物,他們與《五行志》淵源頗深,像眭孟、夏侯始昌、夏侯勝、谷永、李尋等,他們在《漢書》中有傳,有占例,有五行家之稱謂。再有一些人,也應該引起我們注意,像后漢時期蔡邕,他有許多占例。比如,他曾經根據一只雌雞全身都化為雄雞,只有頭不變,算出這是“雞禍”;他還列舉了許多類似故事,從而預測“上不改政,必受其亂”。不久果然有黃巾軍起亂。蔡邕還用圖讖算過“蝗災”“訛言”“投蜺”等變異。(《后漢書·五行志》)
晉代干寶也是一位大人物。在《晉書》和《宋書》中,他推占的例子很多,其中許多故事,都可以在其《搜神記》中找到。像《晉書·五行志》“木不曲直”名下,記有“儀杖上生出鮮花”之怪事,其中有干寶解說;此事在《搜神記》卷七也有記載,題曰“儀杖生花”。稍加注意不難發現,《搜神記》中許多故事,均屬于《五行志》體系。
六、門類
《漢書·五行志》將“災異”分為六類,即木不曲直、金不從革、水不潤下、火不炎上、稼穡不成、皇之不極。在每一個門類之下,又定義著相關災異。請看:
貌之不恭:狂 恒雨 木冰 極惡 服妖 龜孽 雞禍 鼠妖 下體生上之蠿 青眚青祥 金沴木 木妖 鱗蟲之孽 羊禍 鼻疴
言之不從:僭 石變 恒陽 極憂 詩妖 訛言 犬禍 口舌之疴 白眚白祥 毛蟲之孽
視之不明:舒 恒奧 極疾 草妖 蠃蟲之孽 羊禍目疴 赤眚赤祥 水沴金 羽蟲之孽 雞禍
聽之不聰:急 大水 恒寒 極貧 鼓妖 魚孽 豕禍 耳疴 黑眚黑祥 火沴水 介蟲之孽
思之不容:駒 恒風 地震 饑荒 極兇短折 脂夜之妖 裸蟲之孽 華孽 牛禍 心腹之疴 黃眚黃祥 金木水火沴土
皇之不極:眊 霧 恒陰 極弱 射妖 龍蛇之孽 馬禍 下人伐上之疴 日月亂行 星辰逆行
以上例說,有幾點需要說明。
其一,在五行占邏輯鏈條中,這些例子,有時是事件發生之原因,有時又會成為事件發展之結果。例如,一次地震發生,它既可能是“太后攝政,外戚專權”之結果,又可能是未來將發生叛亂之先兆。
其二,其中許多注說都有爭議。像《漢書·五行志》記載:“庶征之恒雨,劉歆以為《春秋》大雨也,劉向以為大水?!贝笏c大雨有什么不同?當然不同。你看上面類分,淫雨屬于木,大水屬于水;它們昭示的結果也會截然不同。所以歐陽修說:天道遠。就是孔子作《春秋》都不敢點破災異符應,“若推其事應,則有合有不合,有同有不同”。我們也只能“略依《洪范五行傳》,著其災異,而削其事應云”(《新唐書·五行志》)。
其三,《漢書·五行志》在“皇之不極”名下,還記有天象變異,即日月亂行,星辰逆行。包括日食、兩月重見、日色青白、日出赤、恒星不見、隕石雨、星孛入于北斗等。《后漢書·五行志》也記有日蝕、日抱、日赤無光、日黃珥、日中黑、虹貫日、月蝕非其月等?!端螘纷裱笆方ㄖ疲灿写隧椨涊d。但《晉書·五行志》在抄襲《宋書》時,就將這部分刪去。只是其中“隕石”一項,被歸入“金不從革”一類。對此,元脫脫解道:“五行之精氣,在天為五緯,在地為五材,在人為五常及五事。五緯志諸《天文》,歷代皆然。其形質在地,性情在人,休咎各以其類,為感應于兩間者,歷代又有《五行志》焉?!保ā督鹗贰の逍兄尽罚?/p>
七、研究
近三年,我經過幾番思考與修改,逐漸為“《五行志》研究系列”理出一個令人滿意之思路,有了所謂“五行三部曲”。
第一部分是《五行志通考》,按照漢代班固《五行志》分類方法,即以六大門類:貌之不恭、言之不從、視之不明、聽之不聰、思之不容和皇之不極作為基本框架,對廿五史《五行志》內容進行縱向梳理,打開諸史間藩籬,統一歸類。我這樣做,有利于看清楚諸史《五行志》流變路徑,發現其傳承、異同和正誤;有利于將諸史《五行志》作為一個整體加以研究整理;有利于在宏觀上,對于諸史例目作斷代史之間比較。表面上看,這樣做只是將“廿五史”原典內容逐一摘取出來,再按照班固《漢書》所列六大門類,逐一歸類排隊。其實此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工作量巨大,并且需要關照、說明之處極多。比如:
一是諸史記事文字量極大,早期尚有人文解說相伴,此后諸史逐漸只記事件,不再解說其人文意義,因此愈接近現代,愈顯得其缺乏人文精神,內容枯燥乏味。
二是在內容分類上,班固開列目錄時,就有許多漏洞。主要是五行分類本身存在模糊地帶、重合地帶等;再加上大劉小劉等先哲意見分歧,造成后史記載混亂,理出多門,出現許多“虛目”,即有目無文;還有一些事件被多處記載,比如犬禍、鼠妖、霧霾等等。
三是雖然在主體上,諸史遵循班固體例撰寫《五行志》,實則有許多變化蘊含其中。比如《隋書》即將“皇之不極”中“下人伐上之疴”,轉到“思之不容”名下,歸于“裸蟲之孽”?!端问贰犯歉淖儼喙塘鶄€部分類分,將“皇之不極”一項取消,而將其內容歸入“水不潤下”之中。以后諸史均按此辦理。
第二部分是《五行志札記》,即對《五行志通考》中發現問題,進行逐一研究,全面梳理。此項工作涉及面廣,難度極大,價值極大,并且很有趣味性。我將按照四個方向展開研究。
一是人物,《五行志》中涉及人物起于春秋時期,然后跟隨諸史一直到近代。如王音,士弱,士文伯,裨灶,孔子,師曠,單襄公,北宮文子,伯廖,伯陽甫,伏生,董仲舒,兩夏侯,眭孟,京房,杜鄴,谷永,翼奉,李尋,劉向,劉歆,揚雄,龔遂等等。由于五行志屬于占卜之書,所涉及人物故事多數頗具神秘性質,所以歷代記載散亂,此項整理愈加有價值。
二是著作,《五行志》中涉及書目極多,尤以讖緯書目最為豐富,前文已經論及,其中許多著作已經失傳,只是在這里可以看到書目,以及引用內容,實在難得。像《洪范五行傳》,京房著作《易傳》《易占》《易妖》《易飛候》和《京房傳》,劉歆著作《視傳》《聽傳》《言傳》《思心傳》和《皇極傳》,在諸史中被不斷引用。
三是詞句,《五行志》中涉及許多詞句,極具特色。例如其中定義:及蟲豸之類謂之孽,及草木之類謂之妖,及六畜謂之禍,及人謂之蠿。還有五蟲之說:“毛蟲之精者曰鱗,羽蟲之精者曰鳳,介蟲之精者曰龜,鱗蟲之精者曰龍,倮蟲之精者曰圣人?!保ā洞蟠鞫Y記》)再有一些《五行志》中近乎專用名詞,如休征、咎征、庶征、眚、祥、沴等等。日常文章中很少使用,此番整理,收益多多。
四是篇目,廿五史《五行志》流變復雜,有些史書有記載,有些史書沒有記載,有些史書遵循班固《五行志》原則,有些史書修改其原則,有些史書創新原則,有些史書連題目都改變。比如,《魏書》不設《五行志》,卻建立《靈征志》,將五行內容納入其中。又如《宋史》中將靈芝、麥穗等祥瑞事件計入《五行志》視之不明之草妖名下,從根本上改變了班固建立《五行志》的原則。
第三部分是《五行占》,即以五行志例目為題,用當代隨筆筆法,逐一講述五行占故事。幾年下來,我已著文近百篇,諸如詩妖、恒雨、雞禍、龜孽等,以專欄文章形式,在《東方早報》《蘋果日報》和《文匯報》等報刊陸續發表。
這是我幾年前展開的一項嘗試,即試圖以五行志故事為依托,用報刊專欄寫作形式,將那些古老傳說表述出來。我覺得這樣做,一是有利于解放思想,讓讀者更多了解數術文化內容,更多了解其文化價值;二是改變古代數術故事表達方式,使之更貼近現時代閱讀特征;三是真實再現數術文化內容,使一些混亂認識得到澄清。
總之,《五行占》采取普及讀物寫法,在有意無意之間,我也在模仿顧炎武《日知錄》,或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和趙翼《廿二史劄記》等著作筆法。
《五行志》研究系列即將由岳麓書社出版,本文為此系列總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