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華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在上海讀大學那會兒,看不到什么西方好電影,只能畫餅充饑讀讀電影書,但那時的電影書,也是以偏概全。譬如:介紹盧奇諾·維斯康蒂(Luchino Visconti),就說他是意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的代表,與羅西里尼、德·西卡等人共同開創了這個流派。沒錯,他確實拍過《沉淪》《大地在波動》《小美人》等現實主義杰作,但這只是他的一部分,若硬要給他貼標簽,“貴族、馬克思主義、同志”,這三個元素必不可少。
維斯康蒂出身于富甲一方的米蘭貴族世家,從少年時代便與作家鄧南遮、指揮家托斯卡尼尼、作曲家普契尼等名流往來。他的遺作《無辜者》即改編自鄧南遮的小說。維斯康蒂的藝術造詣極高,舉止得體,衣著講究,生活奢華,晚上沒有高級亞麻床單睡不著覺。但他又是著名的共產主義信徒,是個左派,關心社會底層。他電影的迷人之處就在于這個矛盾:一方面他沉溺于貴族的審美,另一方面又用馬克思主義原理來分析種種社會現象,頗有同情心。
十多年前,我才有機會第一次看到他執導的《魂斷威尼斯》,大吃一驚,天底下怎么會有這種電影。按理說托馬斯·曼這部悲情小說不可能搬上銀幕,故事性不強,非常抽象,帶有哲學思辨,是對“美”的內在追逐與哀悼。但維斯康蒂的本事實在大,他居然用流動的影像拍出了小說的主題精髓,讓人物活了起來。他的音樂修養在這部電影里發揮得淋漓盡致,他選用的馬勒第三、第五交響曲的慢板樂章為電影加了分。電影里老音樂家奧申巴赫在旅館餐廳第一次驚鴻一瞥美少年達秋時,背景音樂是動聽的《風流寡婦》,盡管曲名很俗,但這首樂曲的本質是非常揪心的。電影處處捕捉生命中正在凋零的一些美麗品質,基調就是兩個字:傷逝。維斯康蒂抓得準極了。維斯康蒂在選角上也非常厲害,奧森巴赫由德克·博加德(Dirk Bogarde)飾演,他把那份末世的悲涼、追戀的絞痛,演繹到了十分。“老房子著火”無藥可救,德克·博加德算是演絕了。至于美少年達秋的扮演者安德森(瑞典人),一開始我不以為然,覺得太過中性,也沒有少年郎的性感。再一想,維斯康蒂自有他的考量,這個人物只是一個象征,一個符號,一個道具,不需要情欲成分在他的身上流露。我想維斯康蒂是對的,若找個意大利式、西班牙式的奔放性感男孩來演達秋,就流于世俗了。安德森有北歐人的冷艷,符合小說賦予他的特色。有一種猜測,奧森巴赫這個人物的原型是作曲家馬勒,托馬斯·曼寫作時,姑隱其名,改為作家。但到了電影里,維斯康蒂又把作家還原成作曲家,所以,馬勒音樂在這部電影的運用,就顯得格外搭調。
一位藝術家,不管他是作家、音樂家、畫家還是導演,他真正的本錢應該是人性的特質與才華,他的政治傾向或者性傾向,當然也會影響他的創作題材。譬如說,我相信只有普魯斯特和紀德才寫得出《追憶逝水年華》和《偽幣制造者》,也只有左派的陳映真才寫得出感人的《山路》。但最終作品的質量還得取決于他對人性理解的深淺與才情的高下,僅僅標榜你的政治觀念或性向嗜好,對作品價值的提升毫無幫助。
盧奇諾·維斯康蒂的電影我看了不少,最喜歡的還是史詩一般的《豹》。影片以一八六○年意大利西西里島為背景,一場“革命”正在進行,意大利民族統一領袖加里波第率領的紅衫軍侵入西西里島,推翻了波旁王朝的統治。維斯康蒂通過薩利納親王家族的興衰起伏,也從其自身的經歷出發,對貴族階級的消亡、歷史演變、時間流逝、青春不再表達了深切的感嘆。正如親王所言:“我們是豹子、是獅子,取代我們的將是豺狼和土狗。”
維斯康蒂注重細節,注重場景的氛圍,每一個鏡頭都是完美的:華麗的衣衫,手上的扇子,在風中飄揚的窗簾,壁爐里的火焰,這些細節都在“述說”著故事。在維斯康蒂看來,花再多的錢,也必須營造出逼真的拍攝現場,建筑、墻面、地磚、家具、花朵、器物、燈光,都不可馬虎,只有處在和故事背景一樣的歷史和心理氛圍,全體演員才會不自覺地受到這種氛圍的控制,下意識地進入角色,呈現出最佳的表演狀態。《豹》最后一場舞會是電影史上的經典,長達五十分鐘,卻一點不讓人覺得冗長,時間在此有了另一種走法。伯特·蘭卡斯特飾演的親王,體格雄壯如豹,但姿態高貴,神情迷離。他在舞會中與侄兒未婚妻一起跳的華爾茲,是他一生的最高潮了。舞會行將結束,他在休息間飽含淚水攬鏡自照一場,真是神來之筆,他的短暫抽離,使自己成了一個冷靜的旁觀者。讓我聯想到南唐馮延巳的兩句詞:“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也讓我聯想到王國維的名句:“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大概維斯康蒂從這面鏡子里不僅窺視到電影里的人物親王,也反觀到步入晚境的自己。“鏡像”,是維斯康蒂擅用的電影語言,有意無意間傳遞了鏡花水月的幻滅感。
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場舞會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清晨才結束。薩利納親王讓侄兒安排好馬車送家人回府,他自己卻要透透氣,一個人步行回家。走在小鎮的街頭,親王這頭桀驁不馴的豹子突然跪了下來,他仰望黎明的星空,念念有詞:“忠誠的星星,遠離這兒的喧囂,在你那永恒真實的天宇里,什么時候給我一個稍稍長久的歡聚啊!”天底下,一切都是無常,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剛才的舞會再怎么風光也有意興闌珊的時候,舊的會去,新的要來,他無奈地接受著時代的變化及稍縱即逝的人生過程,只能祈禱有一個“稍稍長久的歡聚”。親王劇終前這一跪,讓我想到《紅樓夢》里賈母的一跪。賈府被抄后,第一百零六回賈母拜佛禱天一節,老太太大紅拜墊上那一跪、那一番念詞,真個令人動容。賈母也好,薩利納親王也好,兩人都感到“人力”的有限和渺小,在老天面前只有甘拜下風,俯首稱臣。
薩利納親王的扮演者是美國演員伯特·蘭卡斯特,不知是誰挑選了他,當維斯康蒂得知這個消息,大聲抗議:“什么!讓一個美國牛仔來演意大利貴族,算了吧。”可為了財務上的需要,維斯康蒂最終讓步了—這樣的讓步很少出現。維斯康蒂在和蘭卡斯特接觸后,看法陡轉,對他的表演大為欣賞,實際上,他確實為電影增了光、添了彩。尤其是他的眼神,說出了很多嘴巴說不出的話。多年后,盧奇諾·維斯康蒂的御用編劇蘇索·切基·達米科接受訪談,她說:“我總覺得主人公就是他自己,盡管盧奇諾不喜歡別人這么說。蘭卡斯特真夠聰明,他會觀察并模仿盧奇諾走路的姿態或手勢什么的。”
在《豹》里扮演親王侄兒的是阿蘭·德龍,德龍的首次出場也是在鏡像里,親王對著鏡子刮胡子,侄兒德龍一句“早上好,叔叔”,就這樣走進了鏡子里。他是來道別的,他要去戰場。臨走時他說:“再見了,叔叔。”也是兩人同框,面對鏡子。《豹》是一九六三年拍攝的,四年前也即一九五九年,二十四歲的德龍和維斯康蒂第一次見面,開始合作拍攝《洛可兄弟》,一九六○年完成,上映后大受歡迎。以維斯康蒂對美的敏感,他當然為德龍的豐儀所打動,他和德龍是否有過曖昧關系一直是一個謎,德龍只承認維斯康蒂對他有一份柏拉圖式的愛。那時候,德龍正和“茜茜公主”羅密·施奈德熱戀,后來兩人分手,固然因素很多,維斯康蒂是否其中之一,不得而知。最近在讀豐子愷翻譯的《源氏物語》,發覺豐先生喜歡用“昳麗”一詞形容人的漂亮,而且更多地是用在男子身上,東方美男子有陰柔之氣,故適用,西方男子則不適用這個詞,但阿蘭·德龍或許是個例外,年輕時的他,非常昳麗,是個尤物。
維斯康蒂本人也是一表人才,貴氣逼人。他一生中進進出出的男人為數不少,最有名的當然就是他和奧地利演員赫爾姆特·貝格(Helmut Berger,他在維斯康蒂的后期電影里扮演了諸多重要角色)的故事。毛尖有文提過,在此不贅。他和佛朗哥·澤菲雷里(Franco Zeffirelli)的孽緣倒是可以補上幾筆。澤菲雷里出名前,擔任過維斯康蒂的小場記之類的角色,因為長得俏,常在維斯康蒂面前搖來晃去以期注意,說白了就是勾引吧,這一招蠻靈的,讓他得逞了。之后做了《小美人》的副導,從而開始了他的導演生涯。一九六八年,澤菲雷里拍了《羅密歐與朱麗葉》,大獲成功,名氣如日中天。這部電影大膽啟用兩位少男少女新人萊昂納德·懷廷和奧麗維婭·赫西分飾羅密歐和朱麗葉,青春欲滴,美不勝收,成為不可超越的經典。澤菲雷里也是才華蓋世,但作品質量參差不齊。一九八七年春,我在上海國泰大戲院看過他執導的歌劇電影《茶花女》,那時我沒接觸過歌劇,一點不懂,稀里糊涂只記得電影場景華麗,吊燈美麗。
也許名氣大了,翅膀硬了,不聽話了,后來澤菲雷里和師傅反目,鬧得不歡而散。當然,師傅打壓徒弟,也有可能。維斯康蒂風燭殘年的時候,他回心轉意去看老爺子,那一刻他悔痛交加,無限感慨。老爺子晚年中風,坐在輪椅上,敵不過時間的摧殘,是的,“豹子”跪了下來。
打開澤菲雷里的電影列表,可知他一生拍了很多歌劇電影,他甚至拍過歌劇女神卡拉絲在科文特花園演出的錄像。這一點,想必繼承了師傅維斯康蒂對歌劇的熱愛。“歌劇”,是維斯康蒂后期電影的一個重要元素,場景和主題,都打上了歌劇的烙印:華麗、頹廢、跌宕、研悲情為金粉。想想看,他少年時代就有機會親炙普契尼,這是什么樣的音樂熏陶啊!他把積累了一輩子的藝術養分注入了電影。
今年六月上海國際電影節“向大師致敬”單元,放映八部盧奇諾·維斯康蒂的作品,紀念其誕辰一百一十周年,逝世四十周年。上海的觀眾有眼福了—特別是能在大銀幕上看到氣蓋山河的巨作《豹》、精美的抒情詩《魂斷威尼斯》、為情欲糾纏的《戰國妖姬》以及難得一見的《北斗七星》。各花入各眼,我個人最喜歡的東方導演是小津,西方導演則是維斯康蒂,一個樸實自然,一個瑰麗雕琢,都發揮到了極致。這些年,我們可以收藏到幾乎所有歐洲大導演的套裝DVD,唯獨不見維斯康蒂,我只能零零散散收集了他近十部碟片,可見,對維斯康蒂的重視還遠遠不夠。今年的“致敬”,僅僅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