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定的皈依與自覺的建構
——論張承志《心靈史》中知識分子與底層信仰的互動關系

⊙簡鵬霄［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南京　210097］

張承志研究

前定的皈依與自覺的建構
——論張承志《心靈史》中知識分子與底層信仰的互動關系

⊙簡鵬霄［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南京210097］

張承志在《心靈史》中通過塑造哲合忍耶這個底層信仰群體，展現(xiàn)了哲合忍耶教派反抗宗教壓迫的心靈的歷史，并以此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參照系，進行了清醒的文化批判。由此可以考察張承志作為當代知識分子與底層信仰的互動關系。一方面，張承志的回族血統(tǒng)、學者的視野、“為人民”的理想和實地考察寫作觀的踐行，使他有趨向底層信仰的可能；另一方面，他對底層信仰有著自覺的建構，借助《心靈史》獨特的文體，以強烈的個體意識向著人心、人性、人道的方向發(fā)掘，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當代學術界進行了深刻的文化批判。

《心靈史》 底層信仰互動關系

在新時期文學的發(fā)展譜系中，張承志因其作品中的鮮明的宗教主題和高蹈的理想主義情懷而占有著獨特而重要的地位。他的少數(shù)民族身份、個性氣質(zhì)和生活經(jīng)歷使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迥異于同時期的其他作家。20世紀90年代，張承志的長篇小說《心靈史》標志著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從文化尋根轉(zhuǎn)向了信仰敘事的層面，在對西北回民的哲合忍耶教派這個群體的歷史性追溯中，呈現(xiàn)了一段被遮蔽、被湮滅，甚至被官方文獻歪曲的歷史，他舍棄了自己所接受過的系統(tǒng)的歷史學、考古學的學科研究方法，置身于西海固的土地上，自覺沉入民間，實現(xiàn)了自我意識與民間底層信仰的融合。

從前定的皈依到自覺的建構，張承志孤絕的氣質(zhì)、獨特的生命哲學、對伊斯蘭教血緣上的親近是他走向信仰的隱性因素，反過來，張承志作為知識分子具備廣闊的知識視野和清醒的批判能力，強烈的自我意識又使他具有了與一般宗教信仰相區(qū)別的獨特性和復雜性。這種知識分子的自我意識與他所接觸的底層信仰有著復雜的互動作用。一方面，使他成為哲合忍耶的代言人，使這個在二百年時光里被壓迫被誤解的教派的心靈史作為歷史的秘藏被人們發(fā)掘出來，到達普遍的、人性的層面，他本人也找到了精神的皈依之所；另一方面，張承志借助哲合忍耶教派的歷史，使中國主流的文化傳統(tǒng)第一次有了伊斯蘭文化的參照，同時繼續(xù)了他對20世紀八九十年代社會轉(zhuǎn)型時期文化道德失范、理想主義式微、文人墮落的批判和思考。知識分子話語怎樣進入民間？底層信仰對于知識分子的理想追求有何啟示？重讀《心靈史》，在張承志寫作實踐的二十年后再來反觀文本，通過追問張承志的創(chuàng)作與底層信仰的互動關系，聯(lián)系張承志在“后《心靈史》”時期創(chuàng)作的散文、隨筆，可以看到張承志作為20世紀90年代的知識分子始終心系社會現(xiàn)實，關注社會邊緣人民的苦難，其創(chuàng)作中所蘊含著對底層信仰的尊重、突破民族的狹隘性而表達的大民族觀，以及透過信仰維度所表現(xiàn)的寬廣的人道主義精神。

一、前定和尋求：緣何走向信仰

張承志把自己走向西海固并寫作《心靈史》當成是一種“前定”，在一次大雪的阻擋中張承志走近了哲合忍耶的故事，“大雪阻擋中的我更渺小，一刻一刻，我覺得自己融化了，變成了一片雪花，隨著前定的風，逐著天命般的神秘舞蹈。”①“他們的前定是鋤，你的前定是筆。”②然而除了這種神秘的“前定”之外，在他寫作《心靈史》及其后的實踐中可以看出，正是哲合忍耶群體所表現(xiàn)的為信仰不畏犧牲、堅守精神高地的品質(zhì)合乎作者本人的理想尋求和對人性的期待，因此成為張承志走向信仰的精神基礎。更重要的是，奔走于大地進行研究的寫作觀的踐行、“為人民”理想的延續(xù)，成為張承志走向信仰的重要推動力量。

張承志是這樣塑造來自底層的信仰群體的：在貧瘠的土地上虔誠地遵循著宗教儀禮，不惜犧牲、反抗強權以捍衛(wèi)信仰自由。作者在文本中通過幾個伊斯蘭教術語抓住了哲合忍耶的核心：打依爾、克拉麥提、束海達依。“打依爾”是其基本的敬拜形式，教民們在干旱缺水的環(huán)境中寧愿不喝水也要進行儀式前的“大凈”，以此保證儀式的肅穆，“無水鄉(xiāng)村窖雪度夏，而堅持宗教沐浴的回民卻家家以水的清潔為首要大事”③。“克拉麥提”意為“奇跡”，作為蘇菲主義（神秘主義）教派，他們相信奇跡的發(fā)生，在領袖蘇四十三被清軍斷水圍困在瀕死之際念經(jīng)祈雨后，數(shù)天大雨滂沱，奇跡的出現(xiàn)更堅定了教眾的信心。最令張承志震撼的是“束海達依”，他在《心靈史》初版本中專門用一門來描寫這種“犧牲之美”，哲合忍耶把“輩輩舉紅旗”“手提血衣撒手進天堂”當成信仰的最高境界，這與中國文化本質(zhì)上以無為與逍遙、沖虛與淡泊為美的樂感文化和以實用功利為準則的理性文化形成了鮮明對比。張承志在逐漸了解哲合忍耶的過程中為這種中國底層不畏犧牲堅守心靈的精神所震驚和吸引，“在以茍活為本色的中國人中，我居然闖進了一個犧牲者集團”④。

實地考察、奔走于大地之間正是張承志長期以來接近研究對象的方式。這種寫作觀的踐行使張承志有了近距離接觸研究對象的可能。在《北方的河》中，主人公在對黃河、湟水、黑龍江等具有文化地標意義的大江大河的實地考察中，直接感受其豪邁粗獷和充滿青春激情的生命力，實現(xiàn)了自己尋找精神父親的愿望。在《黑駿馬》中，主人公白音寶力格正是在草原文化的濡養(yǎng)下經(jīng)歷著美好愛情的追求與失落，草原文化與主流文化的裂痕也正是在作為主人公情感依托之地的草原上得以展現(xiàn)。張承志對自己的身份定位是“大陸之子和北方之子，草原義子和回族長子”⑤，在西海固的回民地，長達六年與哲合忍耶的接觸，情感上的親近使張承志更能理解窮困的哲合忍耶幾百年來保持精神清潔的可貴，看到作為異端在中國主流文化中存活傳承的不易。歷史學家楊懷中在研究伊斯蘭蘇菲派時說：“生活遭遇使他們的心靈轉(zhuǎn)向孤獨沉思，也自然地走上了蘇菲的道路。只有了解了恐怖的歷史環(huán)境，理解了生存的苦難，才能深一層地理解西北蘇菲派在清代傳入并存在下來的奧秘，才能觸碰到逝去了的歷史上的回族人民的心靈世界。”⑥張承志孜孜不倦地實踐著自己的這種寫作觀，獲得了這樣的方法論：“正確的方法存在于研究對象擁有的方式中。”⑦他自覺沉入民間底層，正是在底層信仰里找到了自己對人性、人道、人心美好形式的載體，并以此實現(xiàn)了自己的精神皈依。

張承志“為人民”的思想使他能夠融入這個集體當中，他把為這個集體發(fā)聲當成自己的責任。“知識分子的代表——他們本身所代表的以及那些觀念如何向觀眾代表——總是關系著，而且應該是社會里正在進行的經(jīng)驗中的有機部分：代表著窮人、下層社會、沒有聲音的人、沒有代表的人、無權無勢的人。”⑧他把哲合忍耶作為中國底層人民的代表，寫出了這個窮人宗教在面對強權壓迫時反抗的強力，他試圖想讓自己的讀者們了解：底層民眾也可以追求信仰的純潔高貴和心靈的自由富足。從1972年他最早發(fā)表作品時使用蒙語阿爾夫丁作為筆名（意為“人民之子”）開始，“為人民”的思想就一直貫穿于他的寫作中。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作家們紛紛拋棄集體意識形態(tài)轉(zhuǎn)向個體寫作時，張承志仍秉承著對20世紀60年代情結的繼承與反思，堅定地走向相反的道路。他在對底層信仰的皈依中使自己區(qū)別于寄生于體制之中的知識分子，并得到了民間的認同，成為哲合忍耶與世界的連接者和代言人。2012年，他將《心靈史》改訂版募集到的十萬美元親手送到巴勒斯坦難民手中，并把這次行動視為《心靈史》的真正完稿，他在演講中說：“如果人們說，中國的大多數(shù)六十年代人和作家已經(jīng)異化了、背棄了，被體制重新吸收了，在體制中坐大肥滿了——那么我想說：我是否決他們的異類。”⑨

二、批判與錯位：對信仰的建構

張承志在《心靈史》的寫作中實現(xiàn)了知識分子的理想追求與底層信仰的融合，他有著薩義德所界定的知識分子的品質(zhì)：“知識分子的職責就是顯示群體不是自然或天賦的實體，而是被建構出、制造出，甚至在某些情況中是被捏造出的客體，這個客體的背后是一段奮斗與征服的歷史，而時有去代表的必要。”⑩張承志寫作《心靈史》時建構了一種新的文體，按照哲合忍耶內(nèi)部秘密鈔本作家的體例來寫作，以“門”作為單位，共七門，“熔歷史、宗教、文學為一爐，同時經(jīng)受三個方面的巨大挑戰(zhàn)”?。這是他有意為之，意在使哲合忍耶超越宗教、民族的狹隘性，注重表現(xiàn)心靈世界，向著人心、人性、人道的方向縱深，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當代學術界進行了清醒的批判。

張承志把哲合忍耶的集體精神作為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對立物，寫出了其異端之美，“對于追求精神充實、絕對正義和心靈自由的一切人，對于一切宗教和理想，對于一切純潔來說，中國文明核心即孔孟之道是最強大的敵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向來以實用理性為原則而缺乏終極意義的追求，少數(shù)民族的宗教往往被看成是異端被壓制，用鎮(zhèn)壓的手段來令他們服從，或者使他們被漢族的主流文化所同化。中國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和文人們也缺乏獨立的判斷能力和批判精神，他們通過“學而優(yōu)則仕”的層層選拔體制進入并寄養(yǎng)在體制內(nèi)，聽從統(tǒng)治者的意愿，泯滅了良知，對底層信仰缺乏基本的尊重。《心靈史》中處處可以看到張承志把哲合忍耶的斗爭作為對文化壓制與欺凌的反抗，與傳統(tǒng)文化進行的對比。通過考證哲合忍耶的秘密鈔本，他發(fā)現(xiàn)了官方寫史時偽造原始文獻的虛偽與無恥，在官方史書《石峰堡紀略》中，掩蓋了清朝官軍利用哲合忍耶教民在開齋節(jié)虔誠禮拜時趁機大肆殺戮的卑鄙行為。類似的記載使作家對中國人本性的刻畫更加清晰：“中國人民就是這樣一種存在——當別人流血犧牲大聲疾呼時，他們是不參加不理睬的。他們有驚人的冷淡、奴性、自私；烈士精神對他們的感召力是微乎其微的。”?這里可以看到張承志對中國人群體的建構有著五四時期啟蒙主義的色彩，魯迅式的冷峻分析之下是對人性的洞察，不同的是，《心靈史》文本中有著更多來自作家的強烈的主體意識和情感投入，文本中的“我”即作家本人，整個文本構成了一個處于文化中心的作家向邊緣底層信仰靠近的心理變化過程，文字中激蕩著作家的主觀感情，更具個人化的色彩，這正是“心靈史”這一命名所蘊含的用意：“用考古般的真實來虛構一種幾十萬哲合忍耶人的直覺和心情。”?

張承志構建起來的信仰世界同時也是作為20世紀90年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價值危機的參照系出現(xiàn)的。世俗化和商品化大潮的沖擊引發(fā)了知識分子的精神危機，直接引發(fā)了關于“世俗精神”與“人文精神”的討論。作為道德理想主義的旗手，張承志寫作的《以筆為旗》《清潔的精神》等都在激烈地批判文化的低潮和墮落，他把文化的商業(yè)化、文人的商業(yè)化作為信仰的反面予以批判，“在1984年冬日的西海固深處，我遠遠地離開了中國文人的團伙。他們在跳舞，我們在上墳”?。這種強烈的對比放大了他所依托的哲合忍耶的信仰至上色彩，極具感染力。他的這種略顯偏激的論調(diào)也招致一些學者的警惕：“它恰恰是以對日常生活的超越與否定為起點的，并在此基礎上產(chǎn)生出了憤世嫉俗的極端情緒與絕不寬容的戰(zhàn)斗姿態(tài)（從而極容易走向激進主義）。”?而《心靈史》作為作家建構的審美性文本，意義就在于它對現(xiàn)實社會的批判和超越，它所展示的信仰圖景帶有作家的理想主義傾向。在20世紀90年代，張承志作為知識分子建構起來的底層信仰圖景確實和現(xiàn)實社會的發(fā)展存在著錯位，這也是趨于邊緣化的知識分子的烏托邦想象與現(xiàn)實的錯位。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文學才剛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十七年文學的一元化意識形態(tài)的桎梏中解放出來，作家們都趨向于對以往的“圣化社會”進行解構，而這樣的解構必須借助世俗化和工具理性予以實現(xiàn)。但是，張承志的信仰世界所反襯出的也正是在這個世俗化過程中的負面性，他不限于宗教領域，而更多指向人性，他對哲合忍耶也并不是盲目地崇拜，更不是以此作為社會建設唯一的、至上的、排他的標準，而是為中國的主流文化傳統(tǒng)建立了一個新的參照系，這個參照系正是底層人民的信仰，企圖以此引起知識界乃至全社會的反思。知識分子的清醒的批判意識使他可以看到哲合忍耶存在的一些問題，比如教派斗爭中不惜殺傷人命的問題，回族“鄉(xiāng)約”傳統(tǒng)和小商傳統(tǒng)的劣性。他所秉承的不是狹隘的宗教崇拜，而是“成功地回復了那樣一段歷史的原初人性質(zhì)地，并在一種原初人性的視域中通達了對于整個中國歷史與文化的觀照，也有效地回應了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的各類主要由漢族人展開的話語敘述”?。這才是他建構信仰的立足點。

《心靈史》是張承志對于知識分子與底層民眾、底層信仰理想關系的建構文本，集中體現(xiàn)了他一直以來尋求文明出路的期望。在寫作《心靈史》后，他又相繼出版了《荒蕪英雄路》《鞍與筆》《聾子的耳朵》《敬重與惜別——致日本》等散文集，他的足跡遍布全球，研究內(nèi)容也涉及考古學、社會學、思想史、古代交通史、伊斯蘭研究等學科，繼續(xù)著對于文化、人性、人道主義的思考。在價值尺度更加多元的21世紀，張承志的《心靈史》以詩意的文字仍然觸發(fā)著人們對文化、人民、社會的反思，激勵著知識分子向信仰維度的更多發(fā)掘。

①?張承志：《離別西海固》，《荒蕪精神路·清潔的精神》，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215頁。

②③④⑤⑦????張承志：《心靈史》，花城出版社1991年版，第258頁，第8頁，第6頁，第283頁，第121頁，第154頁，第130頁，第142頁，第219頁。

⑥楊懷中：《心靈的眼睛——伊斯蘭蘇菲要義》，《回族史論稿》，寧夏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04頁。

⑧⑩［美］愛德華·W·薩義德：《知識分子論》，單德興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33頁，第41頁。

⑨張承志：《越過人心的死海——在復旦大學中文系的演講》，《回族研究》2013年第1期。

?陶東風：《社會轉(zhuǎn)型與當代知識分子》，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206頁。

?尤作勇、李華：《時代·階級·民族——〈心靈史〉思想文化芻議》，《民族文化研究》2015年第3期。

［1］楊懷中.張承志研究［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11.

［2］郜元寶.信仰是面不倒的旗［J］.當代作家評論，1995（1）.

［3］譚桂林.論《心靈史》的宗教母題敘事［J］.常德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3）.

［4］趙勇.《心靈史》與知識分子形象的重塑 ［J］.南方文壇，2007（4）.

作者：簡鵬霄，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輯：趙紅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