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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子琪的鄉下

2016-07-16 14:07:31夏天敏
昭通文學 2016年2期

夏天敏

范子琪到這里的時候也就是17歲,帶他來的人說到了,你自己收拾收拾,不出差錯就行。范子琪也不忙進屋,把行李放在石階上就轉悠去了。

出門就是一條小河,見得到河里的五彩石,還有魚在里面慢慢游動,魚不大,也就一拃大,但多,一群一群的,像云在天上飄。范子琪心里就動了一下。過了小橋,是一片稻田,也不大,山灣里的田就是這個樣子,忽寬忽窄,忽長忽短,隨行就勢,但田埂上有螞蚱,腳一到就跳到別處去了,撲撲撲亂飛,雨點樣急促。田埂上還有野小蒜,一叢一叢,又肥又嫩,仿佛是哪家種的。范子琪心里又動了動。走到山坡上,就見到肥碩的灰挑菜,那種葉面上有著一層銀白色灰似的野菜葉片底處是暗紅色,漸次變綠,嫩得滴水,還有馬莧菜、蒲公英,最使他高興的是坡腳有一堆糞,是集體的肥料,堆得久了,上面長出一片小油菜,小油菜其實是油菜種子隨意散落的,無主,也就成了野菜。

范子琪愛吃,人都有個天性,有的人天生愛畫畫,有的人天生愛音樂,手一沾就會了。他的這個天性讓他平庸,但他愿意平庸。初中畢業了,他出身不好,成績也平平,升不了學就出來做事。那時初中生還很金貴,也找得到好的工作,但他的出身害了他,就只能到這里來了。

也還是寂寞,購銷店就在一面山崖下,是過去地主的一座樓房,雖然破敗了,格局仍是闊大,還很堅固。房前面是個鋪青石的院子,石縫間蓬勃地長著草叢,老的枯枝還在,新草已蓋過腳踝,耗子肥碩,且膽大鉆出草叢,淡定看人。院子邊上還有一座石砌的雕樓,防土匪的,還有槍眼,里面漆黑,潮濕的霉味老遠就聞得到。沒有人進去的,連頑皮的男娃也不敢去,據說還吊死過一個白衣女子。

白天還有人來,趴在窗口買些東西,也有些年長的人和他講講話,咂一陣葉子煙,咳一陣痰,用腳將痰搓了,蹣跚走人。一些泥猴似的娃娃在柜臺前張望一陣,雖然聞得見混和著煤油、白酒、肥皂以及其他東西的味道,但也就是看得到得不到,那時啥都是憑票供應的。煤油燈不到什么都看不見是不會點燈的,就是從地里回來晚了,做飯就在柴火的余光里做,不會有差錯。飲食本來就簡單,家境好點的,炒上一鍋洋芋,拌上一碗青辣椒。差一點的,也就是煮一大鍋毛皮洋芋,舀碗醬,人吃豬也吃,手一捏將中間部分吃了,兩頭丟給豬,豬就在身后呢,兩眼放光,一嘴吞下,還要啥燈光。只有客人來,只有娃娃做作業才會點燈。

買煤油要票,買肥皂要票,買電池要票,甚至買火柴也要票。沒有票只能遠遠地看一看,聞一聞,即使得不到,看一看聞一聞也是好的,就每天都有人來,當然多是娃娃,任他們嘰嘰喳喳說一氣,散了,院子又岑寂起來。

唯一能填補寂寞的,便是做吃的。范子琪愛吃,更愛吃精細的食品,這大概和他開綢店鋪的老爹有關系,都說遺傳是神秘的,老爹不經意就把這個遺傳傳給他了。可那是什么年代,家家都吃不飽,還談啥吃好。他們一家最愛聽老爹講過去怎么吃,也最恨老爹講吃。老爹講過去“鄧燒麥”家燒麥皮怎樣薄,薄得照得見人,肉餡怎樣鮮,肉餡要用五花精肉,用刀背剁,不能沾水,免了刀腥味,醋用生醋,放紅糖、大蒜、毛菇,文火熬,熬一個時辰,用細紗布將作料濾掉,這樣的醋,醇厚、回甜、透香,余味綿長。光那餡皮,就有十幾道工序,用精面粗揉、細揉、拉長、甩打,至半干燥后再放清油揉,直到手一抻,面塊透明方可。老爹講的,讓他們無比神往也無比痛恨,無比神往后是饑腸轆轆,是清口水長淌,是連桌子板凳都恨不得啃掉的痛苦。

在城里沒有吃的條件,更沒有吃好一些的條件,現在終于有了。憑票供應的糧食,依然是每月30斤,這30斤有一半是包谷,肉依然是一斤,油二兩,每天炒菜,連鍋也抹不遍的。范子琪捉來魚,就先用清油抹一下鍋底,把肥腴的魚平鋪在鍋底,用文火慢慢烤,竟然烤出油來,將烤出的油煎魚,還真應了“將你的油炸你的骨頭”的老話,魚還挺香。可范子琪現在是在購銷店呵,這個購銷店不是供銷社的購銷店,是供銷合作商店的購銷店,供銷社不是全民所有制的,是集體所有制的,供銷合作社商店地位就令人尷尬了,是合作性質的,說白了就是把一些小攤小販組織起來,以合作方式統一經銷,地位是很差的,就像大戶人家主子在外娶的小妾,不能登堂入室的,差盡管差,但還有一杯羹,統銷統購還讓他們經營,這就有些閑錢余米。

到鄉場上,范子琪無師自通,循著味走訪了供銷社、食品組、糧管所。食品組是管肉類的,豬肉,當然只有豬肉,還有豬油,糧管所掌握著糧油類,大米、包谷、豆類都是,范子琪不是善于交往的人,紅著臉作了自我介紹,人家知道他是供銷合作商店的,也就客氣,彼此都有可以交往的東西。客氣歸客氣,買糧的時候還是大米一半包谷一半,挺原則的。范子琪也不多講,背著回去了。

村里死了一頭老牛,滾巖死的。牛很老了,腿腳打顫,為一口草滾下懸崖。分牛肉時,村長想到范子琪,這是個講情義的人,每次婆娘去打煤油,他總會多灌幾兩,就是肥皂,也會多賣一塊,電池呢,也比別人多,最寶貴的布料,也會買到賒頭。一匹布你扯七尺,他扯八尺,到最后總會剩那么一小截,就是賒頭,可以自己處理。村長感念他的好,給他留了一塊,夜里送去,范子琪興奮得眼里冒光。

雖然是滾巖死的牛,雖然老牛的肉柴,并且碎得不成形,范子琪還是有信心做出美味來。連夜將牛肉反復清漂了,又摸著黑打著電筒,摘了滿滿一捧還在樹上的花椒,老花椒是有的,但就沒鮮椒味了,還加了草果、八角、山楂,找了個大鋁盆,將火燃得旺旺的,守著,一勺一勺將浮在湯里的泡沫打盡,水沸、泡沫盡,又燃了小火,倒盡半瓶自己做的料酒(那時是沒有賣的),香味就起來了。也不睡,坐在火邊守著文火熬,柴得像樹皮似的牛肉,終于熬得酥軟,咬在嘴里入口即化,那時天已透出晨曦。范子琪封了火,在小河里洗把臉,到田埂上捋了幾把鮮嫩的野小蒜,到山坡上摘了一堆汪著露珠的薄荷。薄荷清涼,去膻味最好。又摘來野油菜,清水煮,爽口,又解膩。

當天來了七八個人,有供銷社百貨柜臺的,食品小組操刀的,糧管所賣糧的,還有村長,供銷社的老劉提了兩瓶大曲酒,糧管所的老朱提了一兜毛殼花生,食品站的宋毛胡提了一付豬大腸,都是稀罕物。才到門邊,就被那香味熏倒了,連連叫到好香好香,小范,你狗日好手藝,咋把牛肉煮得這樣香。

那晚吃得痛快,吃得愜意,都說從來沒吃過這么香懦松濃又有嚼頭的牛肉。村長納悶,想這老得啃不動,又柴又松的牛肉咋弄得這么好吃呢?兩瓶酒很快喝完,眾人嚷著不夠,范子琪為難,瞟著柜臺,說酒都是憑票買的,有人拿票來買又無酒,就交待不了。供銷社老劉說,怕個球,我在還會為難你,提來喝,酒找我要。范子琪知道他管調撥,心里大喜,提了兩瓶,任他們吃喝。

吃飽喝足,沏了濃茶,又將毛殼花生炒了,喝茶吃花生,講閑話,興盡相扶著出門,說今晚吃得高興,喝得痛快,小范,有啥講一聲。范子琪興奮,知道以后好辦事了。

一個人的購銷店是很寂寞的,沒有人講話,白天還好,一到夜里就寂寂無聲,寂靜中一丁點聲音都會放得很大。一個耗子從天花板上過,轟轟隆隆有如千軍萬馬。范子琪開始很煩,后來卻離不開了,真的沒有這種聲響,人就在墳墓中了。范子琪很快適應了這種環境,他原本就是個閑散的人,他喜歡他家過去的生活方式,前開店,后居家,店和家渾然一體,老爹坐在柜臺里,可以慢慢悠悠地品茶,吃酸辣餃面,他對很講規矩的生活不習慣,對冰冷的沒有生命的機械很排斥,當了三個月學徒就逃之夭夭了。而在這里,雖然孤寂,但生活卻是閑適的,都是憑票供應,就沒有多少人買東西,柜臺前,只有一只狗時時趴在那里,他對那只狗很友善,有時有剩飯剩菜,就倒給它吃,那狗大概是餓的,吃得興奮,吃得風卷殘云,吃完沒忘記向他示好,跑過來親他、舔他,他就逗它玩,日子也就有了一些生氣。清早他到小河邊洗臉,小河里氤氳著薄薄淡淡、似有若無的蜃氣,柳樹剩了個剪影,黃牛趟水而過,水渾了一會兒,依舊清澈,鴨子不甘寂寂,總是呱呱地叫著,無端搧動羽翼。范子琪心里溫潤,很滿足自己的生活。他端了個白色搪瓷洗臉盆,毛巾是白的,香皂是鴨蛋綠的,漱口缸是鵝黃色的,小河里的水清得人心疼,白毛巾打了香皂,香皂的香味和水的清涼一并浸入肺腑,讓他愜意無比。那張白毛巾,白成天上扯下的云絮,在水里輕漾,手一松,隨水去了。崖壁下墨綠色的水面上,就有了一塊白云,他追逐卻不急于撿拾,看它一會兒停泊在亂花繁茂的石堤下與色彩絢麗的光影嬉戲,一會旋轉飄曳,在湍流里驚慌失措,跌撲掙扎,一會被一只長腳鷺鷥用嘴啄住,白色的云彩讓它驚詫,總也拖不住,來來回回地較量,終是無力,嘴一松,白色云彩在悠然而去……

土坡田埂上,濕漉漉的,野小蒜的葉面躍入眼簾,這野小蒜有的地方就有,沒有的地方找個半天不見蹤跡。范子琪竊喜、彎腰、撥開雜草,用隨身帶的一把小刀挖土。野小蒜如果硬拔,就只有葉片了,它的球狀根莖在泥土里。連著主莖的是一個大的球莖,還有好些小的球莖,范子琪有耐心,細細地刨土,該用狠力時狠一些,該輕柔時輕柔,白色的球莖出來了,拇指般大,雪白,沁出淡淡的辛辣的香,小的,珍珠似散落。他有足夠的時間和耐心,慢慢地撿拾。野小蒜味辛而芳香,極其開胃,扯張滴著露水的瓜葉包了,放在一叢野花下,又走,就是那面斜坡了。

何時下的雨,所有的植物都凝結了水珠子,人一走,水珠籟籟落下。范子琪的褲腳早就濕了,那雙解放牌膠鞋早就濕了,紅色的土膠粘,鞋是難拔出的,索性脫了,光著腳,腳一接觸柔軟的泥土,心就微微顫抖,那種柔軟,那種微寒還溫的感覺,那種嬰兒躺在母親裸身上的感覺,讓他一下子有些暈眩。他細細地體味身體和泥土的奇妙融合,感到溫熱的地氣灌入了全身,關節和骨骼滋滋地生長,大腦和胸腔清爽透亮,他想人為什么要回歸于土地,人是由泥土生成的,真正只有回歸了土地,靈魂才找到了棲息地。

正在詩意地想,肚子卻咕咕叫了起來,他不打算走得太遠,那樣肚子餓得更兇,畢竟年輕,吃是首要的。眼睛突然一亮,看到山坡上一片銀光,灰挑菜成熟得正好。前一陣干旱,他來了幾次,這里的野花、野草、野菜都蔫蔫的,山坡蓄不住水,所有的植物蔫蔫的,灰挑菜貼著地面,葉片粗硬,芨芨菜耐旱,但也像鐵片似硬澀。也就是幾天光景,雨一潤,山坡就萬物勃發,滿目蔥蘢了。灰挑菜向四面蓬勃著嫩葉,這種暗綠中沁紅的就是極鮮嫩的了,葉面上被撒上一層銀灰,手一觸就沒了。灰挑菜是極普通也極好吃的野菜,味綿長,口感好,手一掐,嫩莖和葉片就冒出汁來了。不遠處,又見到那片野油菜,野油菜,長在肥料堆上,就極肥碩、鮮嫩、壯壯的,葉片厚厚的,顫顫地托著露珠,看得人心花怒放。范子琪心生奇怪,這么好的野油菜怎么會沒有人摘呢?遠處的坡地上,看得到插了紅旗的地塊,看得到揮動鋤頭的人的剪影,他于是明白,能像他這樣悠閑的只有他一人。他心里滿足起來,人,有閑才是最大的幸福。

在小河里洗凈了鞋,洗凈了腳,又洗凈了野菜,一把野小蒜,葉片碧綠,莖是白色的,細細撿剝干凈,碧玉般潔凈。灰挑菜是不能多洗的,在清流里濯一濯,野油菜肥腴,去根、洗泥,鮮嫩如出浴少婦。回去,把火捅旺,在沸水里將灰挑菜一氽,就行了,剝了蒜,搗成泥,放上辣子,再加醬油和醋,就成了。野小蒜可生拌,亦可在沸水里一氽,切碎,辛辣芳香味彌漫,攪得人腸胃蠕動。野油菜下水少熟,碧玉般翻滾,頃刻就行。這得有好醮水,醮水是本地醬,色鮮、味醇、微辣、芳香,綜合其他佐料,最好不過。辣子就講究,須在火邊炕干炕脆,須用手捻碎,找一塊韌性的牛皮紙,包住辣子,兩手一捻,有酥脆的破裂聲,手感極好,再捻,牛皮紙里是勻勻的碎面了。在砧板上切碎的有刀腥味。又去取一坨老臘肉,肥瘦相間,蒸熟,肥的如凝脂,瘦的如玫瑰。香味四處彌漫,直入肺腑。生活是極簡單的,極簡單的生活在他手里變成藝術,精心做好,不忍心囫圇吞下,先吃碗包谷飯墊底,然后慢慢品味,拈一塊蒸臘肉,不忙咀嚼,含在嘴里吸吮,讓臘肉的汁液和芳香浸透口腔,再咀嚼,肥的滑膩,入口即化,瘦的香得化不開,細細品味,把味品足、品透,頭腦、胸腔,暢快不已。日子厚重起來,豐盈起來,寂寞蕩然無存。

有人住進院子西角的碉樓,這叫范子琪驚詫不已。這人瘦瘦的,高高的,頭發蓬亂,面呈菜色,戴深度眼鏡,碉樓陰森,多少年無人敢進,村人忌諱從不近前,有人看見吊死的白衣女子從里面飄然而出,范子琪年輕氣盛,但晚上也不敢開門外出,尿都是尿在尿罐里的。雖然膽大,但煤油燈搖曳,影影綽綽中背脊發涼,聽到夜風急迫,也是捂緊被子才睡得著的,現在竟然有人住了進去。

住進去的是一個犯了錯誤的科長,好像是歷史上的問題,又好像是言論上的問題,總之是下放來改造。這人膽大,竟然出入無禁,也不見他驚悚惶恐,也不見他陰氣纏身。范子琪默默觀察,這人沉默,和那陰森寂靜正好吻合,于是心生好奇,幾次和他打招呼,都是點點頭,不想多講話的樣子。過了幾天,這人夜里來敲門,范子琪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問清,勉強去開,卻見這人頭破了,流了一臉血。他向范子琪要了些酒清洗,很鎮靜的樣子,包扎完畢,他說可不可以賣對電池給他,他沒有票,為難就算了。范子琪拿了對新電池給他,他說夜里碉樓太黑,眼睛又近視,有電池就好了。范子琪問他怕不怕,碉樓吊死過人的。他說不怕,自己和鬼差不多了,鬼咋會怕鬼呢,他怕的是人。范子琪一下就佩服起來,想請他坐下喝茶,想叫他講講話,寂寂長夜,是第一次有人來,講講話也是好的。這人搖頭,說夜里長坐對你不好,我是來改造的,不要牽連于你。臨出門,他又回頭,欲言又止,范子琪問你有啥事?盡管講。他難為情地搓手,說能不能賣點煤油給我,為難的話就算了。這事是有些為難,啥都是憑票供應的,包括電池。但種種物品總有些余額,不多的余額是他們交換其他商品的條件,范子琪想想住在鬼魅出沒的碉樓,沒有點光亮其實是很可怕的,就用空酒瓶打了一斤煤油給他,他千恩萬謝的走了。

這人隨生產隊的社員去出工,每天起得早,回來也晚,很少見他做飯,更少見他去買菜。社員家有點自留地,可以種點蔬菜,范子琪和他們關系好,他們會送點白菜、蘿卜之類的菜給他。這人就沒人送,他是來改造的,大家都不想沾晦氣。范子琪見過他做飯,事實上那不叫做飯,是弄點什么填填肚子。他在碉樓前支了三塊石,又找些枯枝敗葉,那時生態還在好,找點柴是不費勁的,他支上鋁鍋,倒上清水,柴火不干,濃煙滾滾,弄得連他都影影綽綽,時顯時露,形同白天里的鬼。只聽得見急促的咳嗽聲,煙霧散盡,他又出現,佝僂著腰往沸了的水里倒包谷面,他原本是要攪包谷糊糊的,可沸水里倒包谷面,就成包谷坨坨了,這倒成全了他,真正的疙瘩面湯煮好了,是有嚼頭的,且耐餓。但他倒在沸水里,疙瘩外面熟里面生,一咬,干包谷面就噴出來了。范子琪見他這樣,心里有些同情也有些鄙視,這人吶,當官當慣了,恐怕從來沒做過飯,范子琪見他吃得艱難,吃得直皺眉頭,噴出的干包谷面糊在亂蓬蓬的胡須上,心里不忍,就過去幫他重做,先用清水將包谷面攪勻了,水也就沸了,又取來一把小勺,一勺一勺舀進去,一會兒沸水里就漾漾地游動著一群蝌蚪似的東西,止了火,舀了一個蝌蚪嘗嘗,綿軟,有筋道,回味無窮。這人囫圇著一氣連湯喝干吃盡,連說好吃好吃,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疙瘩,說小兄弟你咋做得這么好吃?你學過廚?范子琪說我幾歲就開始做事,哪像你們當官的人,有保姆,在單位有食堂。那人嘆口氣,那都是過去了,一切重來,重來。

這人愛讀書,他住在碉樓的三層,為了防止光線泄出去,將窗門關得死死的,還抱來稻草堵上。每天早上見他佝僂著腰打著呵欠出來,菜青的臉變得黑黑的,范子琪想人到了這一步,還讀啥書喲,又有些佩服,自己家貧沒讀過多少書的,現在閑了,又無書可看,只是不好意思開口借書,那年頭看書也是犯忌的,人家來改造,向人家借書,就有點揭露的意思。

夜里,這人來敲門,手里抬著一碗干包谷,說小兄弟,借你的火炒炒包谷,行么?范子琪知道他是餓了,夜里又沒啥吃的,嚼點干包谷總能充饑,就取來鐵鍋,幫他把干包谷炒好,那人抓了一把,說好香,小兄弟你也嘗點。范子琪說你夜里熬夜看書,太傷身體,吃這個也沒營養。那人說我沒看書,只是睡不著。范子琪說你莫裝了,你還信不過我?那人說習慣了,不看書真的無法過了。小兄弟,你信得過我,我感謝你,你人年輕,時間又多,也看看書吧。

夜太寂靜,范子琪在寂然中竟然聽得到嚼炒干包谷的聲音,聲音從漆黑的碉樓中傳來,微弱的撞擊著他的耳膜,范子琪想象著他在煤油燈下看書的情景,煤油燈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燈光搖曳,影子也搖曳,咀嚼炒干包谷使他脖子伸得老長,吞咽不下就打嗝,舀了涼水咕嚨咕嚨灌下,又湊近燈看書。范子琪于是明白,這人為什么沒有倒下,即使倒下,他的靈魂也會在碉樓里飛翔,和那白衣女子輕盈地巡視村莊、田野、群山。

范子琪終于借來書,那人說他在看《資本論》,這書不適合他讀,不容易看懂,他借他的是《巴黎圣母院》,他說看完書,你就知道我就是住在巴黎圣母院里的那個丑八怪,沒有人愿意理我,但我還是有顆善良的心哩……

范子琪時間真的是太多了,他除了趕場天要到鄉場上去擺攤,趕場天人太多,在各個村購銷店的人都要去擺攤。他很樂意去,他太寂寞,趕場天喧囂的噪聲讓他回到人世。他想看水塞河堤的鄉場,挨挨擠擠的人像一朵一朵濁黃的浪花,在鄉場的河流里碰撞、裹挾、融合,發出震天動地的音響。都知道他善于做吃的,就不要他擺攤了,供銷社、食品組、糧管所的一幫人合在一起,弄了只羊來。范子琪的羊肉做得好,沒有膻味,一大鐵鍋紅燒羊肉被大家風卷殘云吃個干凈,他偷偷地留了一份,他知道那人已經虛脫得不行,走路都是趔趔趄趄的了,哪一天倒下去,恐怕就爬不起來了。這份羊肉他其實還是想吃的,忍著饞帶了回來,熱了,叫那人來吃。

那人說我們一起吃,這東西是輕易吃不到的,我都忘記它的味了。范子琪說我已經吃過了,再吃就膩了。其實,在那人春蠶吃葉的急促聲中,他的胃痙攣了,清口水差不多流下來,但他忍住,想想自己忍的不過是饞,他呢,實際是保命呢。

看書吃炒干包谷不是享受,是受罪,范子琪借了《巴黎圣母院》,關了門,開看,煤油燈光搖曳,飄飄忽忽,忽明忽暗,四周寂靜,所有的物品隱匿在黑暗中,在幽晦的光線里展示并不明晰甚至變異的形體,它們摟肩搭背,擠眉弄眼跳躍撒歡,定睛一看,它們又歸復原位。范子琪揉揉眼,覺得餓了,喝了一氣水,似乎更餓。本想煮面條吃,這在范子琪,在那年代,其實是奢侈的,只是他有糧管所的朋友,每個月可以多買些面條。

范子琪吃面也是有講究的,吃面最重要的是醋,但通常用的是供銷社供應的生醋,味寡酸,酸得沁牙。他的醋要熬過,半銻鍋醋,放兩扇紅糖,再放十多瓣大蒜,最重要的是毛菇,那種干透的毛菇抹下來,成粉末狀,放一大把下去,猛火煮沸,再用文火熬,熬得越透徹越好,味融在一起了,再用細紗布過濾,是純粹的特制的醋了。他的辣椒油也是不輕易給人的,他用的辣椒面是個大、油潤、肥腴、色澤通紅的干辣椒,用白紗布細細抹去灰,炕得干脆,手一捻就碎的那種。這是很費時間的,范子琪有的是時間,他像完成一件藝術品一樣認真。最后用青石碓窩,青石圓杵把脆了的辣椒搗碎,用羅篩篩過。這樣的辣椒面,紅潤晶瑩,光澤輕漾,辣、香適宜,再熬清油,油沸稍涼,如果馬上倒下去,會把辣椒面弄得有些糊味,如果過涼,辣椒面不香脆。他掌握得好火候,差不多了,油潑上去,嗤的一聲油霧蒸騰,香味彌漫,辣椒面里面放得有切成片的大蒜,炒過的芝麻,還有兩個草果,幾片香葉,用筷子均勻攪動,涼卻,香味半天不曾散去。

別人煮面,用“一大鍋水”,煮出清湯寡水,還爛面,范子琪煮面,水不多,煮好面后,面條的水剛夠面湯,這就要把握得好,水沸,放下的面不多不少,夠自己吃,用筷子攪動,水快溢出鍋沿,放一勺涼水,冒著泡沫的沸水立即跌落,所謂揚湯止沸,即如此。再沸、再放,幾番之后,面熟了,不軟不硬,筋道極好,有嚼頭,還入味。再將事先配好的碗放在鍋邊,碗是白底青花細瓷二碗,從家里帶來的。抄家時砸了不少,這碗是漏網之魚。碗里放上細蔥、姜末、胡椒面、鮮花椒泡的油,再就是紅紅的放了芝麻的辣椒油,最重要的是還有一勺白得耀眼的豬油。范子琪知道,好的面條非好的豬油,清油和其他植物油沒有那種特殊的香味,也缺少粘合力。好了,可以沖面水了,面水在這時不該叫面水,該叫面湯了。想想看,面水多了里面還會有面的香味么?面水多了還會粘粘的泛著麥面和土堿香味的湯么?這樣的面湯沖進碗里,是一種心境,一種奇異,一種享受。這里不說倒而說沖,這是有技藝的,過快過高的方法會把碗里的佐料沖掉,恰到好處的高度和速度,沖下去碗里立即泛起一層泡沫,所有的佐料一瞬間被一種強大的有溫度的湯包融,各自散發出自己的香味,愉快地融為一個整體。香味彌漫,色澤悅目,味道呢,不用說的了。將鍋里的面條撈進去,整齊地堆迭,金黃色的面條像座島嶼,泛著紅油的面湯像紅色的海潮,簇擁著、喧騰著,蒸騰著不絕如縷的熱氣。這樣的面條,還沒吃,腸胃已經蠕動,清口水已經快流下來。

范子琪今晚很想煮面條吃,但他想體驗一下那個人的生活,他看到漆黑的夜空里,碉樓寂寂,巨大的黑色身影,鬼魅般盤踞。盡管黑,但還是看得到三樓窗口的似有若無的絲絲光亮,這種光亮不認真看是看不到的,模糊成老眼昏花的眼。范子琪知道那人還在讀書,夜深人靜,深秋的高原已經寒意凜然,范子琪坐在火邊尚覺寒意侵人,他想那人肯定縮在潮濕冰冷的被窩里,雙腳凍得發木,耳朵凍得彤紅,不時搓動雙手,四面透風的碉樓,唯一可以御寒的就是稻草,他抱了很多稻草壘在床上,可怎么抵御得碉樓的潮濕、漏風?況且,他吃的是啥?體內的食物消失殆盡,熱量釋放不了,他饑腸轆轆,抓起一把包谷,已經炒干炒脆的干包谷,回了潮,變得棉軟,他貪婪地快速地吃了一把,望著不多的快蓋不住碗底的炒包谷,他忍住餓,一粒一粒地吃,邊吃邊看書,臉上盡是滿足。吃了一會,放下書,專注地吃炒包谷,他瞇著眼,嘴慢慢蠕動,一點一點地嚼,反復地嚼,把炒包谷的余味盡吞肚里,享受吃的過程。這就像有人吃山珍海味一樣享受,但此時,一定是比山珍海味好吃得多的了。

范子琪就不煮面條了,他撬開火,架上鐵鍋,去口袋里舀了一碗干包谷,他的包谷比那人的包谷好多了,是特級的,顆粒完整,色澤金黃,把火蓋住,只剩下溫柔的文火,慢慢炒,炒一陣,把鐵鍋掂起來向上揚,反復抖動,讓包谷降溫,然后再炒,這樣炒的包谷,干焦脆香,表面金黃,不糊不黑。那人來炒包谷,恨不得一下子就熟,嘩嘩的炒,炒得黑煙直冒,糊味刺鼻,又小又癟,又黑又糊的包谷其丑無比,包谷又辣又糊,全無了包谷的香味。但他匆匆抬著回去,范子琪知道他要面子,他的鼻翼抽動著,眼睛貪婪地盯著鍋,如果沒有人,恐怕早就一把一把地抓著吃了。

慢慢地極有耐心地炒包谷,于范子琪是個享受,他肚子不餓,時間又充裕,明早睡到幾點也無人管他的。深秋夜寒,縮在被窩里也睡不著,不如坐在火邊,有煤油燈跳躍,將周圍物品虛幻成一個溫暖的環境,有門外的風颯颯作響,忽緊忽慢,背后山崖上有枯枝折斷的聲音,還有鳥叫蟲鳴。最近讀了些書,他感悟到大自然的微妙。然而,讀書和嚼干包谷并不美妙,他炒的干包谷應該是比較好的,干、香、脆,但吃了幾把就覺得肚子脹得厲害。心里火燒火燎的,口又干得緊,忙喝茶,仍然不解渴,肚子脹得厲害。心火外竄,像有石頭墜入,眼睛也熱得難受,索性取了瓢,咕嚨咕嚨喝了一大氣涼水,一下子涼透,覺得清爽了,只是肚子裝滿水,脹得更厲害,就站起來走,又到門外撒了一泡長長的尿,本想到外面走一走的,無奈外面太黑,碉樓上盡管住了人,他始終畏懼。

事情越來越嚴重,他在屋里走來走去肚子仍然脹得厲害,他知道自己犯了個致命的錯,這炒包谷又干又脆又上火,自己只圖痛快,呼哧呼哧地喝了幾瓢水,干燥如石灰的包谷遇到嘩嘩的冷水,立即膨脹起來,腸胃始終是肉做的,怎經得住這忽干忽燥、忽涼忽冰的折騰。范子琪感到肚子疼起來了,腸胃痙攣,互相絞殺,疼得他大汗淋漓。更為糟糕的是腹瀉了,這玩意來得急,容不得他多想,趕緊朝門外跑去,廁所在碉樓下,晚上他從來不敢來的,這陣也顧不得了。才蹲下,水一樣的東西就噴涌而出。回來,似乎好了一些,可過了一陣,肚子又疼起來,脹疼緊迫,不敢懈怠,又朝碉樓下沖去。

回來找藥,無奈找不到,他平時是不吃藥的,人年輕、身體好,自然就不會備藥,村里是有赤腳醫生的,可赤腳醫生家住在巖后的山凹里,又是半夜,黑且不說,他已經虛脫得頭暈目眩,四肢無力,走路都要扶墻了。

這天晚上范子琪一夜沒睡,他不敢睡下,他怕突如其來的腹瀉把控不住,坐在火塘邊,一有動靜趕緊跑。折騰到天快亮,終于不再拉肚,想來肚里已經沒有任何東西了,但他卻虛弱至極,頭暈眼花,走路仿佛在棉花上,好不容易扶著墻摸到房間,倒頭就睡,直到中午,有人使勁拍門,才醒過來。

從此他再也不敢吃炒干包谷,別說吃,就是想起來也一陣惡心。那人來借火炒干包谷,他就堅決地不答應。那人尷尬地端著那碗干包谷,不解地看著他,他將那晚的事講了,那人長嘆了口氣,啥也沒說佝僂著走了。

一眨眼,兩年多過去了,范子琪不僅適應了這里的生活,而且自得其樂。他和村人關系搞得極好,有人來,總和人家講講話,天睛好的日子,他還會抬幾個凳子擺在門口,讓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坐著,他們穿著長衫,裹著包頭,一身油膩膩的,他也不嫌棄,只是抽不了葉子煙。這些老年人都抽自己種的葉子煙,葉大,辛辣、嗆人,幾匹葉子煙放在衣柜里都可以殺蟲,想想有多厲害?他學會了抽紙煙,幾分錢一包的“鋼花”“春耕”兩頭點火,屬于低擋劣質煙,他給老年人,他們說不帶勁,婉轉謝絕。但年輕人、中年人還是挺喜歡的,他喜歡他們來,講講話,人也不太寂寞,有小娃娃來,還會給他們水果糖,當然是一人一顆,但他們高興得很,有的舔舔,舍不得吃,還帶回去給弟妹。

偶爾回去,反而不習慣,所有人都在忙,也不知道在忙什么?連母親這樣的沒有工作的居民老媽媽,也都要去積肥,拔麥子,做土化肥。家里無人,又沒有啥好吃的,連一顆新鮮白菜也找不到,要做吃的,就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匆匆回來,他覺得自己這個工作太好了,雖然是合作性質的,又遠在鄉下的山溝里,說媳婦時總開不了口,人家一聽合作商店,又遠在鄉下山溝,就沒下文。范子琪不著急,不沮喪,悠然自得的回去了。

那人病得厲害,病得起不了床。其實,他的病和營養不良有直接關系,他那種生活,叫啥生活,雖然后來勉強學會做飯,但那是什么飯呵,生一半熟一半,他蒸的包谷飯,不會分湯,不會攪勻,不會分兩次蒸,要么基本上是干的沒有熟的包谷面,要么是稀得成不了團,他更多時候是攪成稀飯吃。做包谷面也是要技巧的,還要有時間,有功夫,他既無功夫又無技巧,就只有喝稀里糊涂的稀飯了。

缺少菜,缺少油,肉更稀罕。他還沒開除公職,還有票,趕場天去買肉,人家知道他是來勞動改造的,給他的肉皮多骨頭大,拿回來也不知咋做,一鍋煮了,放些鹽,肉里還有殷紅的血水,半生不熟就撈起來吃,一個月的肉票,被他一次就吃完了。他幾乎沒有做過菜,買菜要上鄉場,他沒時間,買來也不會做,有的社員見他可憐,偷偷送他幾棵白菜,幾棵青菜,他用清水煮了,抓些鹽進去,半生不熟就吃了。一個大嬸偷偷送他一碗醬,還是托范子琪送的,白天不敢送,晚上不敢來。他住的碉樓,晚上誰也不敢來的,這醬就成了他最佳佐餐的了。

村長這人看似兇惡,其實人不壞,他是土改時的積極分子,不窮到極致是當不了積極分子的,所以他恨一切的壞人。那時的壞人大體分為地富反壞右,這人大體上屬于右一類,但又沒被打為右派,因為那時反右已經結束了。大概是言論方面的問題,也沒定性,批斗一陣下放來勞動改造,村長平時對他挺兇的,隨時黑著臉訓斥他,但看他病成這樣,村長也就不強迫他勞動,當然也不能放他回家,村長讓巖上住的赤腳醫生給他看病,赤腳醫生看后對他說,也沒致命的大病,其他病肯定不少,但主要是長期勞累,營養極差,虛弱得很,拖下去,會要命的。村長說不能讓他死在這里,否則我的罪孽就大了,你要想辦法讓他活。赤腳醫生說好辦,你批給他一些大米、黃豆,村上有死牛爛馬,也分他一些就行了。村長說這個好辦,按你說的辦。

村長叫來保管員,讓他送五十斤大米,十斤黃豆,五斤紅豆,二十斤包谷給他。保管員心里不滿,說糧食這樣緊張,社員都吃不飽,卻要給他這么多,他是啥人你不知道?村長專橫,說叫你送你就送,羅嗦個球,你管他啥子人,他首先是個人,是人就不能死在我這里。保管員還在爭辯,嘟嚷著說這也不是你家的,想給誰就給誰。村長火了,說肯定不是老子的,更不是你龜兒的,你做的事不要以為老子曉不得,村后李寡婦那里你還送少了。村長這樣一講,保管員再也不敢吭聲,背起糧食要走。村長說記住,我家里還有一條狗腳,你順便捎了去。

一下子得了這么多東西,這人自是歡喜不迭。尤其讓他高興的,是不讓他去勞動了。對于勞動,他其實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畏懼,他還是愿意勞動的,勞動創造一切,是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否則還談什么共產黨人,否則還談什么《資本論》,只是他在集體勞動中沒有嘗到勞動的快樂,只有負罪的勞役感,更主要的是沒有看書的時間。他帶來的書多,沉重的勞動使他疲憊不堪,營養極差還吃不飽肚子,使他撐不住,以至快危及生命。

面對這么多的食物,他想應該送一些給范子琪,他打擾他的時候不少,一會兒借鍋,一會兒借火,一些時候還蹭飯,盡管這是他主動邀請的,但畢竟吃了。他太羨慕這小伙子了,年紀輕輕,竟然做得這樣的好飯菜。事實上,他也沒有多少大魚大肉,盡管他能買到一些,畢竟有限。事實上是他會做,一塊豆腐,一棵白菜,一片肉皮子,他都能做成佳肴美味。有次下工回來,老遠就聞到一股濃郁的甜甜的帶著花兒香味的清香,直鉆人的肺腑,刺激著人的味覺,攪動著腸胃。范子琪招呼他進去,舀了滿滿一大碗包谷飯給他,松軟的金黃色的包谷飯里,點綴著星星點點的金色的花,就像金黃的夜光,無數的星星在眨眼睛,濃郁香甜的味,裊裊升起,捧著的那碗飯,珍饈般誘人,那年頭的包谷飯是極難吃的,包谷是馬料包谷,顆粒小而滲進了“六六”粉末,包谷皮厚而糙,用水一沖,一碗都是包谷皮皮,可范子琪竟然能做得這樣好吃。范子琪說河埂上槐花開了,去采時還沾著露水呢,他說包谷面蒸頭一遍,分湯時把槐花撒進攪勻,再蒸,氣冒圓滿就行了。那頓飯,有炒豆渣,豆渣雪白,放上碧綠的韭菜,鮮紅的辣椒,不知還有什么,味出奇的好。有槐花尖蒸火腿,這就是佳肴了,槐花尖少,極難采,味奇香,蒸時不用水洗,原本就是極潔凈的,采時,范子琪是洗凈了手的。火腿當然只有他有,不多,平時也是舍不得吃的,玫瑰一般紅紅的火腿片,放上碧綠的槐花尖,那香味就不是沁出而是鉆入了。還有一碟野小蒜,碧綠的葉片,雪白的球莖,在沸水里氽一下,切一下,不能太碎,放上炕上的糊辣椒,手揉的,味辛辣而芳香,還有一鍋清水煮白菜,白菜是隔壁陳二嬸家的,范子琪有時送她幾盒火柴,有時多打幾兩煤油,陳二嬸無以回報,讓他吃菜盡管去摘,菜是農家肥種的,小河邊的自留地,水好,肥足,菜自然肥腴鮮嫩,像新婚不久的小媳婦,范子琪選了顆不大不小的,在小河邊洗盡,小河的水是上游不遠處的一個巨大的山泉流來的,其實就是泉水,取小河的水煮沸,用手將菜擰斷,菜是不能用刀切的,沸水沸到打漩,放進,菜在沸水里旋轉,不多時即可。不能用鍋蓋悶,也不能長時間熬,否則香嫩清甜去了。醮水看似簡單,也有講究的,要用地道的本地醬,蔥要小蔥,蔥白多,有生姜,可放花椒面,提神、爽辣、清香而甜。

匆匆吃完一碗,也不用菜,他覺得滿口生津,香甜無比,余味無窮。范子琪給他添了一碗,說現在要慢慢吃,否則無法品味。他臉熱了一下,放慢了速度,好在有一碗墊底,可以慢慢品味,果然,那些平常得不能平常的家常菜,竟吃出了珍饈美肴味道,他吃得神清氣爽、舒暢無比。多年以后,他常常可以去吃大餐,吃各種稀奇古怪的珍奇食物,但再也找不到那種感覺。

將各種東西一樣送了一些給范子琪,范子琪很高興,盡管他能在糧管所買到,但糧管所的是不能和村里的相比的。那時還沒有原生態的說法,但他知道村里留的比糧食倉庫里的好多了,糧食倉庫的糧食,經年累月,蟲蛀鼠食,又放大量“六六”粉,陳年倉味和藥味很重,這些糧食,還有著太陽和泥土的芳香呢。范子琪尤其喜歡那些黃豆,顆粒渾圓,色澤金黃,咬一顆,嘎嘣脆香,香味彌漫,范子琪還會點豆花、做豆腐,為此他還請村里的老石匠打了個小石磨,見了金燦燦的黃豆,豈有不喜歡之理。

范子琪想這些食材在他手里注定糟蹋了,他既不會做,又不會計劃,弄不好上好的黃豆被他煮吃了,上好的包谷不是炒吃就是煮稀飯糊糊了。他想約他打伙,念頭一冒出立即就止了。范子琪想人家一有點好的食材就約,怕別人有想法,想占他便宜,于是就緘了口。

這人也是有這想法的,只是他不敢開口,他是來勞動改造的,勞動改造本身就苦其心志,乏其體膚,脫胎換骨,改造思想,現在還想有人來幫助做吃,而且做好吃的,是大逆不道了。于是他還是吃他的炒干包谷,煮稀面糊糊,只是多了一樣,炒黃豆。范子琪看見那金燦燦、圓滾滾的黃豆變成焦黑污濁的東西,心疼不已,又無法言說。

他到小河邊溜達,腰是駝得很了,顴骨高聳,雙眼深凹、臉色青灰,還有死亡氣息。真的,村長遇見他拄著棍,就看見了這氣息成團,纏繞著他,像個絲團行則即行,止則即止,村長頭上冒出冷汗,想這些東西怎么不見效,是不是他有大病,赤腳醫生看不出?問他,他搖頭,村長說那些糧食你是咋吃的?他如實說,村長說恁個吃要得個雞巴,好東西都被你遭踏了。你看人家范子琪是咋個吃的。嘴里說到范子琪,心里就冒出個念頭,范子琪精于烹調,會做吃,啥東西在他手里都會變成珍饈美味,把這些東西拿給范子琪,不就把他命保住了嗎?對,讓他們打伙。話一說出,這人就急了,說要不得,要不得,我是來改造的,這不是讓人服侍嗎?我的罪更大了。村長說老子說要得就要得,啥服侍不服侍,你是要死的人了,死了還改造個毬。

就這樣,范子琪和這人打起了伙,他把村里送他的糧食,包括那塊村長家的狗腿一并拿給范子琪。范子琪說村長交待過了,要不然我還真不好開口,怕人家說我占你便宜。他說不是占便宜,是救我命哩。村長不講,我也不敢開口哩。

范子琪抓了幾把黃豆泡好,用青石小磨勻勻磨,磨好了,做成豆漿,豆漿醇厚,乳白色晶瑩,冒著裊裊的熱氣,豆汁原味誘得范子琪也冒清口水,又放了些糖,這人咕咕咕咕喝下去,咂巴著嘴,額頭上冒著熱氣。吃了一段時間,臉色褪了青,加上每天的好飲食,這人走路不用拄棍了。每天仍看書,太陽極好的日子也躲在碉樓里看,范子琪說你可以到外面去看,天高氣爽,曬曬太陽,吸點新鮮空氣,多好。他搖頭,說不行,不行,我是來改造的,別人在勞動,我在曬太陽看書,咋要得?范子琪說你不會到坡后樹林里去看,恁大的林子還不能藏你?他想想,說也倒是,只是心里不踏實。

那塊狗肉,范子琪想每天割一塊,煲湯,極補人的。那人說有豆漿,有這么好的飲食,我的營養足夠了。這條狗腿,我想請你、請村長一起吃,沒有你們,我能不能熬過,還真是問題。

后來,這人回去了。再后來,這人還升了副局長,而且還是商業局的副局長。他記住了范子琪,叫人請他到商業局,他不去,說我去干什么?我又不是國營單位的,也不是供銷社的,就一個合作商店的,去干啥?來人說劉副局長交給我的任務,你不去我交不了差,你就算幫我的忙,去一趟吧。

劉副局長現在身板挺直,穿著藍色中山裝,中山裝不新,但燙熨得板正,頭發也朝后梳了,領導風范自然而出。見他來,劉副局長忙站起來,讓他座,那時也沒有沙發,也沒有闊大的老板桌,椅子是靠墻邊的一張木條長椅,另有兩個木頭椅子。雖然簡陋,但辦公室的嚴肅氣象還是有的。范子琪一時不適應,就木木的站著,劉副局長親切地拉他,和他并排坐在木椅上。劉副局長喊小朱,來泡茶,就有個精明的小伙應聲進來,看了一眼范子琪,眼里有驚詫的目光,似乎在說能和劉副局長并排坐在一起的,想必是有些來頭的,但又不像,在鄉下呆久了,范子琪除了穿著干凈之外,和鄉下人也沒有多少差別了。

小伙子拿起竹殼水壺將很凈的杯子又洗了一遍,取茶的時候,問喝什么茶,劉副局長說云霧明茶,范子琪見木架上擺了好幾種茶葉筒,想畢竟當官了,喝茶還挺講究的,過去從沒見他喝茶,似乎連開水也不喝,連包谷都是炒了吃,還喝啥茶?

劉副局長拉著他的手久久沒有放開,他感到劉副局長的手溫暖而柔和,溫暖柔和的手掌上還有些硬硬的東西,他知道這是他生滿老繭的地方還沒褪盡,這點硬硬的東西讓他感到踏實,也消解了剛才的局促和慌張。劉副局長說你也不來看我,我是很想你的,想那段日子,想那古堡似的碉樓,想饑腸轆轆的難受,更想你那精美的飯菜,小范,說真的,沒有你,我可能回不來了,說不定,死在那里了。說著,劉副局長的眼圈紅了,眼里泛出一層淚花。劉副局長說我現在還在經常做夢,夢見碉樓,夢見碉樓里的白衣女子。也怪,那時我知道碉樓里有這么個幽靈,但從來沒怕過,到是希望能見一見,可從來沒有,相反,現在我常常在夢里見到她,緊緊地勒住我的脖子,血紅的舌頭滴著血,我常常在夢里驚醒過來,大汗淋漓,半天睡不著覺。我真心想見你,你能平復我心中的噩夢和驚悸。范子琪說你現在不是很好了嗎?那段噩夢不會再來了。劉副局長說不說這個了,過去的畢竟過去了。我找你來,是想和你商量件事。范子琪說你盡管講,是不是想買一些鄉里的土特產?劉副局長笑了,小范,我怎么會想請你買土特產,我這是啥局?商業局,所有的物資都歸商業局管。我想和你說的是,你人年輕、聰明,人品又好,待在山區太可惜了。我是個記情的人,更主要的是我是個愛才的人。我想調你來局里,這樣對你的發展更好。

范子琪知道,他在的合作商店是合作性質,是最不入流被人看不起的,和街道辦的紙盒廠、麻線廠差不多,供銷社都進不去,更不要和國營單位比,商業局是什么?它是領導機關,多少人夢寐以求,看到這些牌子都肅然起敬,他能隨便進么。他記得小時候最羨慕的就是吃公家飯的人,他家住在一條小巷里,小巷的另一側是高大的圍墻,圍墻上是高高的白楊樹,里面是專署,每天只能聽到里面的聲音,多少年,直到現在他都沒進去過,專署門口是有兵站崗的,他想象著里面的情景,就是想象不出具體是什么樣子,專署在他想象中像巨大的迷宮,充滿神奇。他能聞到的是,每天下班時候,圍墻那邊就有絲絲縷縷的香味飄過來,那是肉和蔬菜以及其他食物的混合味,這種香味誘得他清口水不斷地淌,誘得他腸胃疼攣,到處找東西又啥也找不到,恨不得將板凳腳啃了吃。他特別喜歡這味兒又特別憎恨這味兒。有時放了學,他故意不回家以免聞到這味,但這味總是誘惑著他,使他神不守舍,茫然不知所措,那味像一條線永遠牽著他,他又加快腳步,像吸毒的人撒開腳丫子狂奔,去找毒品了。那時,他最羨慕的就是下班時節,那些穿著藍色制服的干部,手里拿著鋁飯盒,更精致的是有三層的亮晶晶的食品盒,他們興沖沖地朝小巷穿過,臉上掛著矜持而又滿足的笑。那時,他想他能到專署食堂去打飯打菜,那就是一輩子最大的幸福了。

現在,這個根本不可能實現的夢,眨眼之間就可以實現了。他知道商業局是在專署搭伙的,專署食堂的菜之所以菜多油足,每個星期都有足量的肉是和商業局有直接關系的。這個想法很誘人,但他又為另外一個想法所困擾,來這里上班,就要按這里的規章制度辦事,他是一個生性淡泊、自由慣了的人。他來見劉副局長,一進辦公樓,抬頭就見一張白底黑字的檢查書墨汁未干,哭兮兮像人的臉,是一個遲到的人寫的。他想如果是自己,不知寫多少遍,恐怕要開除了。他更怕等級森嚴的制度,在鄉下隨便慣了,不用討好誰,不用看人的臉色辦事,不會戰戰兢兢,就像來劉副局長辦公室的小年輕人,誠惶誠恐,小媳婦一般,一邊做事一邊瞟著領導,小臉兒弊得紫青。

漫山遍野的山花開了,山頭的霧嵐輕柔地飄漾,小河的水清澈見底,岸柳在晨曦中慵懶而愜意,黃牛涉水而過,游魚擦過腳踝,紅衣女子來挑水,腰肢顫顫,一只小狗叼著洗菜人的頭帕,一聲叱斥,賊狗,跑遠點,驚醒了他。劉副局長的臉正期待著望著他。他說,這事我得想一想,想好跟你聯系。

【責任編輯 楊恩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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