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下班的時候,我接到了父親打來的電話:“你今天給要回來呢?”“要回來的。”“要回來么就把我放在院子里的那一小捆青菜帶回來,就放在花園中間的水泥臺上的。”我說:“好”。父親又強調道:“是放在水泥臺上面的木凳上的哦,不是放在地上的!”我說“好!”,父親說:“那就這樣咯!”父親掛斷了電話,從電話那頭傳來“嘟嘟”的忙音。我怔了好一會兒才把電話掛斷,我沒想到父親有一天竟會連一捆青菜都提不動了,更沒想到好強了一輩子的父親會為了一捆青菜向遠在幾公里以外上班的女兒求助,我心中頓時充滿了酸楚。
剛才和父親通話的時候,從電話那頭傳來呼啦呼啦的喘息聲,顯然父親剛從菜場回來,他把青菜提到花園里就再也走不動啦!一小捆青菜對于我來說當然不算什么,我用食指和中指勾住捆青菜的草繩,讓它晃晃悠悠地跟隨著我的腳步,一會兒功夫就可以把它放到陽光充足的陽臺上去晾曬;對于我那十二歲的女兒來說就更不在話下了,她一定會說:“我媽,你又穿高跟鞋了,走也走不快,看我的……”于是她拎起青菜,拉開防盜門,兩條長腿一邁,風一般地就上了樓。
一小捆青菜對于父親來說可不是那么簡單,或者說,它并不那么省心,它意味著一定的重量和體積,要把它搬上樓去需要有足夠的體力,在上樓之前要調勻呼吸,中間還要歇氣。按照我們家平時腌酸菜的量,一捆四五斤左右的青菜剛好能夠把母親的圓口壇子裝滿,而為了裝滿母親的壇子,父親就要計算一下:從家里到菜場大約有500米,加上買青菜的時間,需要花費半個小時在路上,回來時還要爬上二樓,二樓有二十五級臺階,要把四五斤東西提上二樓,不但手上要有臂力,腿上還要有足夠的力氣來承擔身體的重量——這些東西樣樣都要計算好,假若哪一樣沒有計算好,也許就回不來了;也許剛剛爬完一層樓,力氣就用完了,就只能站在樓梯上喘氣……
對于風燭殘年的父親來說,一小捆青菜就是一個難以逾越的障礙、一座難以攀登的高峰、一條難以逾越的河流,可是正值盛年的我卻很難體會到這一點。我從記事以來便被父親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我認為父親照顧我是理所應當——當然我也照顧父親,在他生病住院的時候我在病床邊守著他、送飯去給他吃,等他好了、出院了,我就不管了。父親究竟是從什么時候起身體衰弱到連一捆青菜都提不動了呢?當我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關心過父親了,我不清楚父親一天要吃幾種藥,也不知道父親床頭的氧氣瓶已經多長時間沒有換過水了;我不知道父親有多久沒有洗過一次澡、沒有剪過一次腳趾甲了,我理直氣壯地享受著他對我和女兒的照顧,心中覺得反正我做了我該做的,父親為我做點事情又有什么呢?此刻我突然發現了自己的淺陋:相比于父親對我所付出的一切,我做過的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對于生活,父親什么都不缺,唯一缺少的就是健康。各種稀奇古怪的病就像一座座大山,從父親年幼時就橫亙在他的面前,他爬完一座又一座,好像永遠也爬不完。如今他年老體衰,爬山的力氣也快要用完了。
由于幼年生活貧困,父親的肺很早就壞掉了,僅剩下三分之一不到的肺泡可以通氣,但就是這三分之一的通氣也無法得到保證,因為他的哮喘尤為嚴重,一發作起來就把氣管堵塞了,因此,常人覺得再普通不過的一件事情,對于父親來說都可以算作是一場考驗,比如呼吸、比如走路、比如吃飯和睡覺。病重的時候父親經常是不能平臥,只能半擁著被子倚靠在床上,就是這樣他也不打算讓人照顧,只要病情稍有好轉他就立即下床活動,一出院他就要去菜市場。父親那個年代的人,男人很少下廚房,父親是個例外,以前我總認為他喜歡做菜,喜歡吃好吃的,成家以后才知道,如果不是為了我們,父親何嘗又會喜歡油煙彌漫的廚房呢?更何況他還有嚴重的哮喘病!父親下廚有兩個重要的原因,一是因為母親生活極其簡樸、不會做菜;二是因為父親年幼時經常餓飯,他希望自己的子女能過上好生活,不要再和自己一樣。就這樣,父親在廚房里一干就是幾十年。簡單的如炒肉片、腌酸菜;復雜的如做圓子、蒸蒸肉,父親無師自通,只要是他在外面吃過的、覺得好吃的,他都想讓我們嘗一嘗。小時候不懂事,有好吃的菜上了桌,我和哥哥總是搶著拈,絲毫沒有注意到父親和母親最后只是夾了點炒肉的辣椒、蒜苗什么的來下飯,或是將上一頓吃剩的素菜全部倒在碗里,拌在飯里吃下肚去,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真是太貪吃了!
下班以后,我回到父母居住的小區里,就在父親所說的地方找到了那捆青菜。只不過才過了半天時間,菜葉就已經軟軟地耷拉著了。父親對于腌酸菜最有經驗,他知道水分太多、太過脆嫩的蔬菜容易爛掉,所以故意買蔫一點的、老點的,買回來掛在陽臺上晾一下,洗干凈用熱水焯一下,一棵一棵地卷起來放進壇子里,熱天腌半個月、冷天腌一個月,撈出來金黃金黃的就可以做菜了。
十二歲的女兒已經學會了偷懶,她一聽說要提菜就向我扮了個鬼臉,一溜煙跑上樓去了,青菜終究還是得由我來提。提起青菜我不由得想起了父親,年輕時父親雖然清瘦、身體也有病,一雙大手卻很有力量,抬自行車、做蜂窩煤、劈材挑水樣樣都行,那時的父親一定不會想到有一天他會連一捆青菜都提不動。如今父親也像這捆青菜一樣,蔫了,做什么都提不起勁兒了,總有一天我也會像父親一樣,到那時,父親一定已經不在了,但是當我提著一捆青菜氣喘吁吁地爬樓的時候,我一定又會想起父親來。
一捆青菜的價值最多不會超過10塊錢,父親卻是鄭重其事地交代了又交代,生怕我不能把它帶回家去。提著這捆青菜,心里感覺沉甸甸的,從這捆青菜里,我看到了父親幾十年如一日的操勞、看到了父親肩上一直以來所承擔著的家庭的責任、看到了平日里一粥一飯的生活中飽含著的父親的辛勞和父親對我們的濃濃的愛!
一捆青菜究竟有多重?它代表著父親操勞的一生,讓走在樓梯上的我潸然淚下!
作者簡介:顧健,女,1974年生,云南省昭陽區人。自幼愛好寫作,尤以散文見長,近年來開始嘗試小說創作。17歲開始發表作品,作品散見于《昭通文學》《烏蒙山》《昭通日報》《鶴都晚刊》等市內各級報刊雜志。現供職于昭通市第二人民醫院。
【責任編輯 吳明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