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華亭
?
賣海蠣的女人
張華亭
“賣海蠣唻——”
在小鎮的漁市上,多了一個賣海蠣的女人。女人蹲在另一溜賣海鮮女人們的末尾,一個最不起眼的地方吆喝著。她的聲音不高,沙沙啞啞的,仿佛害了感冒似的。在她不吆喝的時候,她的神情總是有些憂郁。有時,還發一陣呆。
她吆喝著??蓻]人來買她的海蠣。今天不太順暢,到下午兩點她的海蠣才賣掉一小半。剛才,她吆喝了半天,也沒吆喝來一個買海蠣的。好容易過來兩個買主,又讓在她前面僅一個攤位的付桂花給截住了。
沒等她反應過來,付桂花的生意就做成了。付桂花長的挺俊,這么俊的女人也賣海蠣,可惜了這副臉蛋。付桂花收下那兩個買主的錢后,掩飾不住的欣喜。她瞥了付桂花一眼,心里忍不住咕噥一句:“看把你恣的……”
付桂花就是這樣。只要在單位時間內比別人多賣上幾斤,或者買主只買她的海蠣而沒買別人的,她臉上就洋溢著勝利者的微笑。反過來,別人比她多賣一些,她的表情瞬間就晴轉多云。
又有人來買海蠣了。賣海蠣的女人見狀,趕緊吆喝一句:“賣海蠣唻—”
付桂花見她吆喝一聲,也隨之吆喝起來:“賣海蠣唻—”同她的聲音一模一樣。
果然,買主走到她倆跟前了。“買海蠣?”賣海蠣的女人站起來,幾乎與付桂花同時說出這句話。但后面關鍵的話卻被付桂花又搶了先:“看俺這海蠣肉,又肥又鮮,還是原漿的呢。買吧,這位大哥,給你便宜點?!?/p>
付桂花邊說邊瞟了她一眼,又趕緊熱情地向買主介紹自己的海蠣。
付桂花能說會道,見人不笑不說話。不管是什么人來買海蠣,她都像見了熟人似的招呼你,跟你套近乎,把你套暈乎了,就心甘情愿地買她的海蠣。
賣海蠣的女人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下去了。唉,這個付桂花,也太好意思了。
在這方面,賣海蠣的女人競爭不過付桂花。她眼睜睜看著買主被付桂花套暈乎了,掏出錢買了海蠣后,甚至連稱也不看一眼,只管聽付桂花甜甜的嗓音了。
“還多出一兩呢大哥,就這樣吧,下回還來買俺的,行吧?”付桂花系好塑料袋,邊遞過去邊瞟著買主說。
賣海蠣的女人把臉轉向一邊,不看付桂花了。顯然,她有些生付桂花的氣。哪有這么搶生意的呢?這時,她那雙眼睛里又流露出了悒憂。
付桂花卻不以為然地又說又笑。然后跑到另一個賣魚的女人跟前,悄聲說:“現在是市場經濟了,都靠競爭呢。”
這個小鎮上的漁市離海很近,僅有兩里多路,最遠的北海離這兒也不過十多里路呢。漁民們打上魚蝦、螃蟹,就被魚販們一搶而光,到這小漁市上來賣。
這小漁市上的品種還挺齊全。黃魚、牙偏、鱸魚、鮻魚、蟶子、草蝦、毛蛤、蟹子、海螺什么的都有。這里的小販大都是些女人,她們齊刷刷地蹲在那兒,吆喝聲此起彼伏。一旦有人來買,立馬就站起來跟你搭話。
“賣海蠣唻—”
她又吆喝起來。她心里非常清楚,已經有好長時間沒人買她的海蠣了。這也難怪,這會兒漁市上本來就冷清嘛。不過她沒有灰心,仍然不急不躁地吆喝著。著急有什么用呢?得有耐性哩。
她知道,現在人少,還不到人多的時候,等單位都下班了,這兒熱鬧起來,就有人買她的海蠣了。
因為生意清淡,付桂花和另外幾個女人都停止了吆喝,只有她還持之以恒地堅持著。
旁邊賣海鮮的幾個女人都笑她,說沒人張羅個啥?她不聽,依然沙沙啞啞地張羅著。她想不張羅怎么行呢?
終于,快到下班的時候了。漁市上的人多了起來,她的努力沒有白費,有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來買她的海蠣了。盡管付桂花再次跟她爭搶買主,但這招也不是對每個人都好使,這男人就專門來買她的海蠣。
看樣子這男人和她挺熟,兩人還說話呢。付桂花知道,除了吆喝外,她一般話語不多,尤其對男人,更沒有多余的話,不像她似的逢人就說個沒完。
對身邊這個賣海蠣的女人,付桂花幾乎是一無所知,她很想知道她的底細,比如她的男人是做什么的?她以前干過什么?她家里還有什么人等等。她問過她,她都一笑置否。
那男人走后,付桂花趕緊問她:“你認識他?”
“嗯。”她點點頭。再問下去,她就緘默不語了。
付桂花悄悄對另外幾個女販子說:“她這人挺怪……”
漁市上,人逐漸多起來。幾個賣海蠣女人的塑料桶前,都圍攏上了買主。這時,她們都忙著賣海蠣,顧不得說話了。
接下去的運氣不錯,天快黑時她們都把海蠣賣完了。然后相互打著招呼,像鳥兒似的奔回家去。賣海蠣的女人是最后一個走的。一路上,她走得很急,不大會兒額頭就沁出汗來。
她回家后還要去北海拉海蠣呢。晚上不拉的話,那她明天就沒海蠣賣了。因此,她必須要在今晚上把海蠣拉回來,等明早去賣。
更讓她牽掛的是,女兒是否放學回家了?唉,她放心不下呢。
還好,女兒一個人在家等她。她一回來,女兒就撲在她懷里嗚嗚哭起來。她把女兒摟住,不住地安慰她。女兒一人在家怪害怕的,老等她不來,好容易等來了,不哭才怪呢。
她安頓好女兒,匆忙吃了點飯,就去喊程道奎去北海拉海蠣。
她每天都這樣喊程道奎。她雇他的三輪車,每拉一趟付二十塊錢給他。北海那邊有個專門賣海蠣的漁房子,因她這半個多月老來買海蠣,挺講信譽的,人家就等她。
天完全黑了下來。她跳上程道奎的三輪車,直奔北海而去。
三輪車在海邊松林旁的沙土路上顛簸著,賣海蠣的女人身子像有彈性似的跟著一起一落。
“怎么才來?”漁房里,養殖場老板一見她就埋怨起來。
“對不起,大哥,今兒晚了……”她小聲跟人家道歉說。
好在是老主雇了,她道個歉也就沒事了。
“大奎,快幫著裝蠣子……”她讓程道奎幫她把海蠣稱好,往車斗里裝。
“我來,嫂子……”程道奎已習慣了這樣叫她。
折騰了半個多時辰,她和程道奎才裝好車。
三輪車照例要穿過海邊那片黑松林,車上的大燈把黑松林照得賊亮。
“哎,大奎,停?!眲偛牛锏每觳恍辛恕?/p>
她跳下三輪車,就在松林邊的黑影里方便起來。她不敢往里面走,里面太黑,她害怕黑咕隆咚的地方。
三輪車很快就開回來了。程道奎幫她卸完海蠣后,就回去睡覺了。她還要把海蠣肉全扒出來,她現在賣的是鮮嫩的生海蠣肉,浸泡在能鮮掉牙的稠乎乎的蠣湯里,格外引人眼饞。
女兒躺在炕上睡得正香。她坐下來,開始扒海蠣肉。她手里拿的是一種專扒海蠣肉的特制錐子,還有螺絲刀。一大堆海蠣,她要一個個把它們全扒出肉來。她跟前是一只嶄新的紅塑料桶,蠣肉以及蠣汁全扒在這塑料桶里。
她扒著,不時活動一下累乏的身子。海蠣的外殼相當堅硬,那兩扇貝殼也關閉得死緊,連一絲縫隙都不透。要打開這兩扇貝殼,不能使拙力,得有點小竅門。
以前,她不會使這竅門,全憑蠻力氣去摳、去撬,有好幾次把自己的手都捅出血來。時間長了,她慢慢掌握了這竅門,海蠣便乖乖地被撬開了。
實際上,扒海蠣肉這活很苦、很累。尤其是冬天,挺遭罪的。
她每天晚上都這樣熬夜扒海蠣肉。不管熬到下半夜或是天亮,她都要把這一堆海蠣扒完。
她扒上半個時辰,就站起身走走,再坐下扒。她心里很急,不時催促自己快些再快些。她的兩手本該紅潤細嫩,可是它上面滿是些細細的小口子和倒刺,看上去粗糙極了。她憋足了勁扒著,兩手在海蠣上翻動、捏弄,象變戲法似的,那些被剝下的海蠣殼飛快地丟放在旁邊,漸漸堆成了一堆。
她的日子過得很艱難。按說,她不該這么艱難。她本應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跟別人一樣過舒心的日子??墒瞧\跟她做對,她擁有的這些都失去了。
到深夜時分,她已經扒完一大半了。那些堆放的海蠣殼比海蠣都多。扒到這會兒,她的胳膊也酸了,腰和腿都麻木了。她使勁揉揉腿,捶捶腰,又繼續扒下去。
她不知怎么想起自己的男人。唉,要是他在的話她就不用遭這樣的罪了,這些海蠣早扒完了。
一想起自己的男人,她就黯然神傷,眼淚簌簌滾了下來。
她男人叫程大海,一個非常體貼關心她的男人。他在的時候,她壓根就累不著,這些活全讓他一人包了。她記得很清楚:剛從海上拉回海蠣,男人就朝她擺擺手,說:“我來干,你歇著去?!彼齽偘且粫?,男人就心疼地讓停下,說:“讓你歇著,你怎不聽?”她說:“我不累……”再扒一會兒,她覺得腿有些發麻,就小聲說:“我的腿麻了……”丈夫一聽,忙放了手中的海蠣,輕輕給她揉揉腿?!斑€麻嗎?”丈夫問她。“麻……”她說。“那就再揉一會兒?!闭煞驅嵲?,但非常疼愛她。
那時候,她的腿經常“麻”。有一陣子,從腿到腳都麻。她告訴丈夫說腳麻,丈夫就捏弄她的腳,直到不麻了為止。捏弄腳的時候,丈夫故意問她:“連腳趾頭都麻嗎?”她笑嘻嘻地說:“對呀……”丈夫說:“那得正兒八經揉揉。”就把她抱到床上,說:“這樣得勁……”
在床上,丈夫伏在她耳邊悄聲說:“我會一輩子對你好……”她幸福地閉上眼,說:“你能……”
有時,她凈顧了跟丈夫說話,不小心被錐子捅破了手指,她立刻大呼小叫起來。丈夫就把她的手指放嘴里吮,吮得她心尖兒都癢……
她的生活就是這樣,雖不富裕,但過得有滋有味,蠻有情趣。
有男人的日子和沒男人的日子終歸是不一樣的。現在,她完全得靠自己了。腿麻了得自己揉,手捅破了得自己吮。還有,這些海蠣得自己扒了,還要自己去賣。男人在的時候,她沒賣過一次海蠣,只在家幫男人扒……
“沒個男人就是不行……”她無數次閃過這樣的念頭。
“嫂子,別遭洋罪了,趁年輕找個吧?”給她拉海蠣的程道奎不止一次地對她說。
她心里想:哪有合適的?再說,我得對得起大海……
她一直沒找,拉扯女兒過到現在。
她不愿回想往事,可又由不得自己。眼下,最要緊的是扒完海蠣,趕緊睡一會兒,明早還得去漁市呢。她擦擦眼圈的淚,強迫自己把剩余的海蠣扒完。唉,太乏人了。她真的是又乏又困了,上下眼皮老打架……不行,不扒完就不能睡覺。她努力睜大眼睛,自己跟自己叫勁。
到下半夜,她好不容易把所有的海蠣都扒完了。她長噓了口氣,和衣往床上一躺,沒用半分鐘就過去了。
“賣海蠣唻—”
翌日清早,賣海蠣的女人又出現在漁市上。
照例,付桂花和她挨著。剛把攤擺好,付桂花就發現她眼皮有些浮腫,像是哭過的樣子,就問她:“你的眼怎么啦?”
她沒敢說昨晚哭過,只說:“熬夜熬的……”
“你怎么天天熬夜?男人呢?”付桂花不知道她男人不在了,刨根尋底地問個不停。
她剛要答,有人來買海蠣了。“買海蠣?”付桂花又搶先問。她總是這樣,只要一有人出現在她倆的攤位前,她準能搶個先。
付桂花既然爭著問人家,她也就不吱聲了。那人挑挑揀揀,不是嫌付桂花的海蠣里面有碎蠣殼,就是嫌肉不肥。最后,惹得付桂花火起:
“你這人怎么啦!挑三揀四的,毛病不少!”
跟付桂花“理論”的男人一般是占不到便宜的。這男人沒“理論”幾個回合就敗下陣來,連聲說:“好好,你厲害,不買你的中不?”
這男人也不走,當著付桂花的面買了她的海蠣,好象是故意氣氣她。
“臭男人……”這男人剛走,付桂花就指著他的脊背罵了句。
這時,從東邊又過來個小女孩??此幌筚I海蠣的,付桂花并沒搭理她。
“這海蠣賣不?”沒想到小女孩問了一句。
“賣!你買海蠣?”付桂花拍拍她的肩。
“嗯?!毙∨Ⅻc點頭。
付桂花操起稱問:“買多少……幾斤?”
小女孩慢慢掏出錢,說:“俺買三塊錢的?!?/p>
付桂花放下稱,不屑地撇撇嘴,對小女孩說:“才買三塊錢的?還不夠半斤呢,不賣,不賣!”
沒法,小女孩就來買她的。她問小女孩:
“你怎才買三塊錢的?”
小女孩說:“俺媽病了,饞海蠣吃……家里沒錢……”
她一陣心軟。三塊錢的海蠣肉,不正好半斤嗎?咋付桂花說不夠半斤呢?她想著就給小女孩稱了半斤海蠣肉。
目送著小女孩走遠了,她的心不知為什么抽緊了。
“值得磨手指?”付桂花對她說。
“她媽病了,怪可憐的……”她嘆了口氣。
付桂花忽然想起什么來,忙問她:“你收下錢了?”
糟!忘了收小女孩那三塊錢。
“還不快去攆……”付桂花說。
去攆小女孩嗎?她肯定沒走遠,攆是能攆上的。她想算了,不就三塊錢嗎?或許,小女孩會送來的。不過,她又想,這小女孩買東西咋能忘了給錢?該不是故意不給?
“怎不去攆?”付桂花問她。
“算了吧……”她說。
“這年頭還有學雷鋒的?”付桂花諷刺她說。
“說不定是忘了,沒準能給送來?!彼聹y說。
“等著吧,現在騙都騙不到手呢,還能給你送來!除非日頭從西出來!”付桂花信誓旦旦地說。
她不想跟付桂花爭辯了。對她來說,送來送不來都無所謂。只要小女孩母親真的生病,想吃海蠣了,她送小女孩母親些又有什么呢?
“賣海蠣唻—”
這熟悉的沙沙啞啞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她和付桂花每天都這樣。有時,她賣的好了,付桂花還嫉妒她呢。倘是她賣的不好,付桂花就跟她又說又笑,捎帶搶下她的生意。對此,她也曾生過付桂花的氣,不過幾分鐘過去,也就不生氣了。
閑下來時,付桂花就跟她說,去年這里有個賣海蠣的男人,特能賣力。每天都去北海礁石上摳海蠣子,一次能摳上百斤呢。摳完就帶到漁市上賣,真能吃苦哩??上?,好人不長壽,他下雨天還上北海摳蠣子,結果讓雷劈死了?!澳阏f,他下雨天去摳啥海蠣,不是找死嗎?”付桂花說。
賣海蠣的女人正在給人稱海蠣,聞聲連稱帶砣還有鮮味十足的海蠣一并落到地上,發出“嘩啦”一聲響。而她卻怔怔地愣在那兒,臉色煞白,急促地喘氣……
“你怎么啦?”付桂花慌了。
賣海蠣的女人用雙手捂住頭,呻吟著蹲下,蚊子似地說:“我……頭疼……”
付桂花趕緊幫她收拾好地上的海蠣,又扶她休息了一會兒,賣海蠣的女人才緩過神來。
“媽呀,嚇死俺了,你這犯的啥???”付桂花撫住自己的胸口說。
付桂花說的那個賣海蠣的男人就是程大海。去年秋天,她男人上北海摳海蠣,臨出門時天就不好,又悶又熱,眼瞅要下雨的樣子。她本不打算讓男人去,可是男人執意要去,說在家閑著怪可惜的?!叭更c吧,實在不行就回來?!蹦腥苏f。
那天不知為什么,男人走后,她在家坐不住了,總覺得有什么事要發生。遠處傳來隆隆的雷聲,天陰上來了。她在院子里一會兒望望天;一會兒傾聽一下遠處的雷聲,越發坐立不安了。
果然,伴隨著由遠而近的雷聲,以及一道耀眼的閃電,天下起了大雨。
她不停地埋怨自己的男人,幾次冒雨到門外張望,她焦急地想大海怎么還不回來呢?
她的身子被雨淋濕了。雨似乎沒有停的意思,雷和閃電一個接一個……
“大海—”她扯著嗓子喊。她終究沒有等到男人回來。男人為了多摳點海蠣,沒急著往回趕,仍趴在礁石上摳個不停。他想來一遭不容易,把簍子摳滿再走……結果,他被雷擊中了。
聽到這個消息,她當時就斷氣了,差點沒死過去。
她被程道奎的三輪車送進醫院。她在醫院躺了半月,病得很厲害。
那時,程道奎經常去看她。“嫂子,別太難過了……”他安慰她說。
“大奎,?我不想活了,這日子怎么過呵……”她的淚一串接著一串。
“別呀,還有孩子呢,那樣不把孩子也毀了?!背痰揽鼧O力地勸她。
那段時間,她真的不想活了。丈夫死了,她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媽媽,你不能死呵,你死了我怎么辦?”女兒哭著說。
“好孩子,媽媽不死。”她聽女兒這么說,心象刀剜一樣疼。
她終于捱過了那段天塌下來的日子。
“賣海蠣唻—”
她的聲音象秋蟬一樣,越發有氣無力了。
“頭還疼嗎?”付桂花關心地問她。
“好些了……”她用手理著腦門說。
“剛才,可嚇死我了?!备豆鸹ㄕf。
她有個頭疼病。住院第七天,她的頭忽然疼得厲害。里面象有根鋼釘在扎她的頭部,一蹦一蹦地疼。
“大奎,我頭疼……”她呻吟著。
來看她的程道奎一時不知該做什么。他兩手扎撒著,不知所措了??吹缴┳釉庾锏臉幼樱@才恍悟過來,趕緊去為嫂子理腦門……
“頭還是疼……”她捱不住了,在床上翻滾起來。
她的頭疼病就是這么得下的。平時,她的頭不疼,一般也不大犯頭疼病。但只要遇到刺激或驚嚇,頭立刻就疼起來。
她剛才是受了刺激。付桂花不知道那賣海蠣的男人就是她丈夫,要知道她說什么也不能當她的面說這話。這不是故意往人家傷口上撒鹽嘛……
遠遠地,有一個小女孩朝這邊跑來。
“她來了……”付桂花眼尖,老遠就看見小女孩了。
是她,是那個小女孩。她氣喘噓噓跑過來,把錢遞給她,說:“回家才知道忘給錢了?!?/p>
真讓她猜對了,小女孩果真把錢送來了。
付桂花親眼見小女孩把錢還了,傻眼了。說真是怪事,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事?
“阿姨,你沒怨俺吧?”小女孩說。
她苦笑說:“沒怨,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p>
“俺忘了,光想著回家做海蠣給媽吃……”
她心里清楚,假如連這樣的小女孩也學著騙人,這社會就徹底完了。
她上過騙子的當。那還是在單位的時候,她下班回家,一個可憐巴巴的婦女對她說,她是出來找她女兒的,她女兒被人拐賣了。她出來好些天了,身上的錢又被人偷了。“可憐可憐我吧,大姐?”婦女對她說。她拿出一對小元寶給她看,說:“這是奶奶留下的元寶,為了找到孩子,我只好把它賣了。”女騙子見她挺為難的,又哄她說,她也是舍不得賣祖上留下的這對元寶,可是找孩子要緊哪。女騙子說著說著就掉下眼淚,她說要是身上的錢不被人偷去,她才舍不得賣這對元寶呢。騙子的這句話起了作用,她心里也在替這女人難過。孩子被拐走了,唉,心里會是什么滋味?可是,她哪有這么多錢?“家里沒錢……”她說。她和丈夫都在廠里上班,辛辛苦苦積攢點錢,她說啥也不能拿出來?!斑@對元寶值好幾萬,這樣行不?”女騙子說她把元寶留下,“這位大姐也是好人,你就行個好,幫個忙吧,找到孩子,俺一輩子也忘不了大姐。這樣吧,你拿兩千塊,俺先把元寶放這兒,等找到孩子,俺再把元寶贖回去……”
她就這樣被這婦女騙去了兩千元。她并不想發財,只是出于好心,同情她……
還有一次,她去市場買菜。在一個拐彎處,她看見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像有什么急事,一邊掏兜一邊看表,那男人掏兜時有一個信封掉了出來。她剛要提醒那個男人,不想被從后面趕到的一個年輕人拾去。那年輕人朝她擺擺手,湊近她說:“別吱聲。”待那男人走遠后,年輕人當她的面打開信封,原來里面全是錢。年輕人四下瞧瞧,對她說:“這錢就咱倆知道,這樣吧,咱倆分開,一人一半。”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她想起了騙她錢的那個女騙子,身上直冒冷汗,逃也似的離開了……
“賣海蠣唻—”
小女孩走后,賣海蠣的女人又吆喝起來。
她今天賣的不好,到傍晚時桶里還剩下一些。她想今天可能賣不完了,心里不由著急起來。而付桂花卻提前賣完了,她今天收攤早,就想去整整自己的頭型。她問她:“不去盤盤頭?”
她不能去,她還要去海邊拉海蠣。付桂花這幾天跟她好的像一個人似的,她見她不去,就說:“我可要去了……”付桂花去整頭了,她還在叫賣。幸好,她又賣了一些,到收攤時僅剩一點了。
晚上,程道奎又和她去北海拉海蠣。當然,跟往常一樣,她還是要把這些海蠣扒完才能睡覺。第二天,再把昨天剩的和新扒的海蠣拿去賣。
那個小女孩每隔兩天就來買一回海蠣。小女孩也不多買,最多買五塊錢的,一般就是三塊。
新燙了頭的付桂花顯得年輕、漂亮了些。一些男人看她俊俏,就去買她的海蠣。而小女孩偏不買她的,小女孩悄悄對她說:“她瞧不起俺,俺還瞧不起她哩?!?/p>
“怎么樣,好看吧?”付桂花問她。
“好看,挺俊的。”她說。
“現在的女人,得會打扮自己。經常打扮自己,男人才會喜歡你?!备豆鸹ń榻B經驗說。
付桂花活得很瀟灑。她晚上不扒海蠣肉,而是去跳交誼舞,她還會唱卡拉OK。“明晚禮堂有搖滾樂,去看不?”她忽然問。
賣海蠣的女人搖搖頭:“晚上得扒蠣肉……”
“雇個人扒不就得了,別光知干活,不知享受,得跟上時代潮流呢?!备豆鸹ㄕf完,嘎嘎笑了起來。
原來,付桂花是雇人扒海蠣,她去跳交誼舞。天哪,她真會享受。
“買海蠣嗎?來,來,瞧這海蠣多肥?!备豆鸹M面春風地招呼一個前來買她海蠣的人。
晚上,當付桂花在舞廳跳交誼舞的時候,她正在家里扒海蠣。
女兒挺乖,做完作業后,就幫她扒一會兒海蠣。女兒是她唯一的希望,她的全部付出都是為了女兒。在學校里,女兒是班里的學習尖子,這讓她感到欣慰。女兒英語學的挺好,她的理想是將來報考外國語學院。她現在正學微機,她想讓母親買臺電腦,她手里有套英語逆向思維教學法的光盤,是借同學的。她想把它拷貝下來,以便隨時打開學。
電視里,正播放趙麗蓉和鞏漢林的小品。
她特別喜歡趙麗蓉的小品。每每播放,她都一遍不落地從頭看到尾。有的小品都看十多遍了,她仍然看不夠。
以前,她都是和丈夫、女兒一起看。一家人被趙麗蓉幽默風趣的表演逗樂了,笑得合不攏嘴。而現在,女兒去西屋睡覺了,她只能一個人看。一個人看的時候,她怎么也笑不出聲來。趙麗蓉的小品演完了,她的眼濕潤了。屋子里,丈夫的一些遺物都在。那雙皮鞋還整齊地擺放在床邊,還有衣服、白襯褂……
她的手指又疼起來。整天扒海蠣,整天跟堅硬的蠣殼磨擦,連手指肚都磨嫩了。磨得手指肚越發紅亮了,都快露出肉來……能不疼嘛,她可從來沒吃這個苦。
人活在世上,不會總那么順暢,有很多的時候都是在過“坎”。過了這道“坎”,還會有另一道“坎”。人這一輩子,不知要過多少道“坎”呢。只要堅持下去,只要希望還在,這些“坎”都能過去的。她琢磨著,一遍遍地想。
她扒著海蠣,眼睛不由望了望丈夫的照片,心里在默默念叨:大海,放心吧,這些“坎”我都能過去。
哦,過“坎”……人生就象過“坎”,她由過“坎”不知怎么聯想起過河……
她剛結婚那年,丈夫騎車帶她走親戚。她穿了紅衣、紅褲坐在自行車上。一路上,丈夫邊慢悠悠騎,邊和她說悄悄話?!坝辛??”“有了?!薄傲⒖逃辛耍俊薄傲⒖逃辛恕薄安恢悄惺桥??”“那……你想要啥?”“想要……”“我就知道你想要啥?!薄澳阏f,我想要啥?”“不是你想要啥,而是你媽想要啥?!薄拔覌屜胍??”“你媽想要啥,早告訴你了……”
丈夫拐了條近路,不一會兒便來到一條河邊?!跋聛戆伞闭煞蚶鲜切Γ犝f她“有了”便樂得一個勁笑?!翱窗涯沩У摹彼f。
此時已過“霜降”了,早上的河水比白天更涼一些,河水不算深,只沒到膝蓋。但河上沒橋,過河的人只能綰了褲腿蹚水過去。
丈夫麻利脫掉鞋襪,說:“你過來。”她走過去,丈夫背過身,把她的手搭在他肩上,往下一蹲就把她背了起來。丈夫背著她,生怕摔了她似的,極小心地涉過河去。
那時候,丈夫口袋里的小收音機正在唱“妹妹你坐船頭,哥哥我岸上走”這首歌。她沒坐在船頭,但卻幸福得快要暈眩過去。
她腦子里不時閃現過河的情景……
……時鐘仍在不緊不慢地走著,時針已指向十二點了。她瞌睡得要命,手指肚又被刺破了。不過,好在海蠣也快扒凈了。她站起到院內走走,一邊吮著指肚一邊想:不扒完我是不睡覺的。她知道,女兒不久就要上高中,以后還要考大學,這都需要錢。她想多攢些錢,如果攢夠首付的話,再貸一部分款,還能在鎮上買個面積不大的樓房。這是丈夫和她的愿望,就是讓女兒住上樓房。
她看看鐘,尋思付桂花的交誼舞大概也早散了。明晚,她還要去看搖滾。唉,付桂花真會享福,鎮上有什么稀奇玩藝兒,都少不了她一份。
幾天前,付桂花還問過她會不會跳舞?“不會……”她說?!岸际裁茨甏耍B舞都不會,今晚跟我一塊去跳,我教你……”付桂花說?!安?,不,我這輩子也不學跳舞。”她慌忙說。
“去吧,給你介紹個大款……”付桂花笑嘻嘻地逗她。
“去你的吧,沒正經……”她紅著臉說。
她哪有心思學那玩藝兒。
電視還打開著。都快深夜一點了,電視卻播開了全國人體健美大賽的實況,她看到那些只穿乳罩和三點式褲頭的女模特在展示自己的肌肉,覺得這些離她的生活太遠。
“賣海蠣唻—”
兩天后的早上,賣海蠣的女人又出現在漁市上。約莫七點多鐘,付桂花也來了。
付桂花一放下塑料桶,就講開了,“搖滾樂真過癮哪。這些好東西不看,這輩子算白活了……”付桂花是說給她聽的。
白活就白活了吧,她沒有吭聲,任付桂花眉飛色舞地講下去。
付桂花講著講著,就有一輛黑色轎車嘎地停下,從里面鉆出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
“哎呀冷老板,是你呀。”付桂花一見這男人,笑得跟一朵花似的。
被稱為“冷老板”的是付桂花的舞伴,他今天特意來買付桂花的海蠣……
付桂花至少跟冷老板說了半小時的悄悄話。待他買了海蠣鉆進轎車,還沒忘搖下玻璃窗,笑著對付桂花說:“別忘了今晚準時去舞廳……”
見轎車開走了,“大款呵……”付桂花對她說。
大款不大款的跟她沒有關系,她見了大款跟見了乞丐是一樣的心理。甚至,她還會同情不幸的人……
付桂花冷丁想起什么來,并拍了她一下肩膀說:“哎,前天給你介紹的那個大款,就是他……”說著,她自己忍不住笑出聲來。
“你跟他相好吧?!彼鼐戳烁豆鸹ㄒ痪洹?/p>
“哼,這種男人,手里就是有倆錢,鉆了空子……你以為他真心跟你好?別做美夢了!他們那些花花腸子,我還不知道?哼,沒一個好東西!這家伙想來纏我,我才不上他的當呢。他他媽都偷著‘包二奶’,包一個不過癮,還想再包一個……”付桂花忽然變臉了。
她驚了。她萬萬沒有想到,付桂花竟然說出這種話來。瞧剛才這位男人,多好哇,一點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來……
付桂花輕輕摟著她,眼里有了淚花:“千萬別信這些男人的話……”
“賣海蠣唻—”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每天都這樣叫賣著,她依然那樣樸素,臉上從不施粉和胭脂,也不抹口紅。而付桂花卻經常去整頭型,她晚上要去跳舞,就是要給舞伴一個新鮮感,或者叫做驚喜吧。
每天早上,女兒都在五點鐘起床,去院子里背英語單詞和句子。在季度考試中,女兒的英語又得了第一名。女兒告訴她時,她笑了,眼角的淚花在閃爍。她幾乎是和女兒一同走出家門的,女兒是去上學,她是去漁市。昨晚,程道奎幫她拉來海蠣后,又幫她扒了一陣海蠣?!按罂?,不用你扒……”她說?!皼]事嫂子,我幫你扒一會,閑著也是閑著?!背痰揽f。
“大奎真是個好人……”她在心里想。
這天她剛來,付桂花又給她講起了鎮上的新鮮事。她說鎮上要改成開發區啦,縣里要改成市啦,還有,火車也要從這兒通過。總之,還要再開放……
“開放吧,只要對老百姓有好處就行?!彼叵?。
那個小女孩有好幾天沒來買她的海蠣了。她覺得奇怪,她想可能是她媽的病好了?
天逐漸熱了起來。
“賣海蠣唻—”她隔一陣子就喊這么一聲。
唉,再過幾個月,就是丈夫去世兩周年的日子。她想他,丈夫生前對她太好了,她做夢都想他。
她和丈夫都是下崗工人。幾年前,因為企業效益不好,她先下崗了,過了半年,丈夫也從單位下崗了。下崗后,她在家閑了將近一年。人越閑心越煩,她煩得都快不行了。丈夫則擺個小攤,賣點水果??墒?,丈夫偏偏不是做生意的料,他賠了。而這時,她母親又住進醫院。
生活眼看沒了著落,她慌了。怎么辦?“面包會有的……”丈夫安慰她說。
后來,看到程道奎去海里挖蛤蜊,直接賣給販子。丈夫跟她商量,這是個力氣活,只要使力氣挖就行。丈夫找人做了特制蛤蜊筢,又買來輪胎和網具,就去海里挖蛤蜊了。
那段時間,她一直在醫院照看母親。丈夫挖了蛤蜊,剛上岸就被販子圍住了,談好價格,很快就成交了。他把賣蛤蜊攢下的錢送給她,說:“用吧,不夠再說……”
就這樣,丈夫整天泡在海里。兩個月下來,丈夫臉曬黑了,身上曬暴了皮。她心疼極了,拱在丈夫懷里嚶嚶哭出了聲?!翱奚叮吭胶谠浇】怠闭煞蚋_玩笑說。
程道奎每次來喊她丈夫挖蛤蜊,都要對她說一句:“嫂子,下崗怕個啥?怕就怕不出力還想掙大錢……”
想想也對,下崗怕啥?有多少人為了干一番事業,停薪留職到社會上闖蕩呢。甚至,有人干脆辭職干起個體戶……
按她的想法,最好是不下崗,她和丈夫平平穩穩地一輩子上班、下班,直至退休……不過,這種生活太平淡了,它沒有波瀾,掀不起人生的巨浪……
況且,在崗的人還要通過競爭才能上崗,吃大鍋飯的時代快要結束了。在這個社會上,每一個人都要接受時代的挑戰,都要有真本事才行……想到這里,她一點也不埋怨什么,欣然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丈夫和程道奎一般是趕潮水挖蛤蜊的。潮落了,他倆就下海挖蛤蜊。潮漲上來,他倆就回到齊腰深的地方挖。
海里挖蛤蜊的人很多。在這些人中,不乏潑辣健壯的女人。她們跟男人一樣泡在海里,吭哧吭哧地挖個不停。
外面的蛤蜊越挖越少,里面水渾,沒人敢冒險去挖。有人想出了絕妙招法:將踩高蹺的辦法運用到挖蛤蜊上……
丈夫和程道奎各自做了副“高蹺”。踩著“高蹺”到渾水里挖蛤蜊,非得有硬功夫不可。程道奎是老趕海的,他沒練幾天,“高蹺”竟然踩得蠻自如的,丈夫卻怎么也掌握不了“踩高蹺”的竅門,一踩上去像醉漢似的搖晃不止……
“算了吧,不挖蛤了,去北海摳海蠣賣。”程道奎對丈夫說。
于是,兩人又去北海礁石上摳海蠣。這年秋天,程道奎買了輛三輪車,兩人搭一輛車,摳上百十斤就拉到漁市上賣……
俗話說,再好的朋友也會惱的。終于有一天,兩人惱了,程道奎不去摳海蠣了,他給別人拉魚、拉蝦,什么都干……
丈夫更勤快了。他天天去摳海蠣,摳回來就去漁市賣。開始是連殼賣,后來還扒出蠣肉賣。她那時就想去賣海蠣,丈夫心疼她,說:“不用你,我干就行……”誰也沒料到,在那個雷雨天里,丈夫永遠離開她了。
“嫂子,是我害了大海呵……”程道奎悔恨不已地捶打著自己的頭。
“不,是俺命不好……”她用雙手捂住腦袋,里面像炸開了一樣疼。
她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之中?!鞍迟I海蠣……”突然,一聲脆脆的稚嫩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她猛地打個愣閃:這不是那個小女孩嗎?
“你媽的病好了?”她問小女孩。
小女孩搖搖頭。“怎么,病沒好?”她問。小女孩說,她媽的病比以前更厲害了,前天去醫院檢查,說是得了骨癌,已經到了晚期。小女孩說不下去了……
她無言以對。她感到了生活的沉重?!鞍硧屵€想吃海蠣……”小女孩眼里流出淚來。
她默默稱好海蠣,遞給小女孩,又用鐵勺舀了一勺。小女孩走了,她望著小女孩的背影,心里總覺得沉甸甸的。
“賣海蠣唻—”
賣海蠣的女人像侯鳥一樣蹲在老地方張羅。
這是秋天的一個平常日子。她的面部安詳、恬靜,似乎從憂郁中解脫出來了。她微笑著朝買主點頭,說:“走呵,等再來……”她的話語也比以前多了,付桂花說她變了。
是的,她的確變了。丈夫的去世,固然讓她悲傷和痛苦,但她不能一味地讓自己沉浸在這種悲傷和痛苦之中,她要想法走出憂郁的怪圈。慢慢,她學會了控制自己,并設法讓自己心情愉快一些。
再過幾天,就是丈夫的祭日了。她盡量不讓自己難過,把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
她賣海蠣攢的錢全放在柜里,這是她和女兒的生活費用以及女兒上學的學費。她算計著,每次花錢時都從里面抽出一張。她不舍得花錢,只有非花不可時才從里面抽出一張。
可是不巧,五天前,她家里進去了小偷,把她辛辛苦苦攢的錢全偷走了……
“該死的小偷!”她整個身子都哆嗦了,剛剛清朗的心情又變得糟糕起來。
她欲哭無淚。罵夠了,一個人靜靜倚在墻角,想:命運哪,你怎么這么對待我……
第二天,付桂花見她兩眼紅腫,就問她:“你怎么啦?”
付桂花聽了她的訴說,同情地對她說:“家里不能沒人,門老鎖著,小偷就瞅上了。我看你還是雇個扒海蠣的吧。還能給你看門。”
想想也對,她狠狠心,雇了個扒海蠣的。
“嫂子,我給扒吧?”程道奎跟她商量。
“大奎,你的好心我領了,等以后再說吧?!彼裱灾x絕了他。
她雇的是個老實巴交的婦女。這樣,她晚上不用整夜扒海蠣了。
她沒敢把失盜的事告訴母親。自從丈夫去世后,老人又病了一場,她再也不敢刺激老人了。
“媽,你不給俺買臺電腦?”女兒經常這樣問。
“好孩子,再等些日子……”她安慰女兒。
她到經營電腦的地方咨詢了一下。天哪,買臺電腦得好幾千塊。她的心縮緊了,這傷天害理的小偷,硬是偷走了一臺電腦……
這天,她沒去漁市賣海蠣。她一個人去了丈夫的墳地。只有這時,她才可以痛痛快快哭上一場。然后,她就坐在丈夫墳前,跟丈夫拉一些家常話。她的嗓子總也不好,一直沙啞到現在。她用沙啞的嗓音跟丈夫說著,說人活在世上真是太不容易了,尤其是像她這樣拉扯著孩子的女人……
第二天,她去了漁市,她的孝袖依然戴在胳膊上,這一下引起了付桂花的注意。
“哎呀,你這是給誰戴孝?”付桂花驚奇地問。
“我男人……”她平靜地回答。
“你沒有……男人?你男人……”付桂花大氣不敢喘了,她萬沒想到,跟眼前的這個女人賣了大半年海蠣,她竟然不知道她沒有男人。
“死了……”
“怎么死的?”
“叫雷打死了……”
付桂花呻吟了一聲。難道那個叫雷打死的男人是她丈夫?天爺,她還當著她的面,把這事講給她聽呢。怪不得她當時臉都白了,頭疼得要命……
付桂花后悔的要命。她走過去摟住賣海蠣的女人,緊緊地摟著,頭慢慢埋進她的懷里……
三天后,兩個女人又同時出現在漁市上。
“賣海蠣唻—”
這柔和的略帶有膠東口音的喊聲在漁市上空回蕩著。
一個男人又來買她的海蠣了。她和他說了幾句話后,又對他說:“大奎,往后你不要來買我的海蠣……”
那個男人聽話地點了點頭,說:“嫂子,我走啦?”
“走吧,哎—,海蠣拉來了?”
“拉來了。她在家扒呢。”
付桂花扯了她一把,“是不是相好的?”
她瞪了她一眼:“去你的吧!”
很快,漁市又熱鬧起來。“到下班時間了。”付桂花說。
她抬頭望去,騎自行車的人正潮水般向這邊涌來……
這是第二年春天的一個上午,太陽暖煦煦地照著一張紅潤的臉……
“賣海蠣唻—”
這是個完全和以前不同的女人。她的頭發破天荒盤了起來,眼眉也是經過精心修整,并且還細細地描了描,嘴唇也是紅潤潤的,顯然是被口紅涂過一遍……
她喊的時候,嗓子竟然不啞了,好聽極了。她跟前站著一個叫付桂花的女人,長得也挺俊的。
“晚上去跳舞吧?”付桂花像媒婆說媒似的從去年春天動員到今年春天。
“好!你教俺……”她終于答應下來。
付桂花高興了,說:“我教你……”
這天晚上她是第一次進舞廳。原來,跳舞也是怪吸引人的,不然付桂花為啥著了迷般要來跳舞。一天的勞累,竟然能跳沒了……
回到家,看到女兒還在復習英語,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她對女兒說:“先買臺舊電腦用著,等過年再換新的,行不?”
女兒同意了。過了幾天,她給女兒買來一臺舊電腦……
“賣海蠣唻—”
在漁市上,她和付桂花幾乎是同時喊出了聲。喊完了,她笑了起來,笑得那么甜,那么舒心。她告訴付桂花,她想積攢一筆錢,辦個養雞場……
賣海蠣的吆喝聲又在漁市上空回蕩著。這聲音初始稚嫩,繼而熱情奔放……細聽,有點像京腔,還真的是字正腔圓,余味無窮……
張華亭,男,山東龍口市人,山東省作協會員。小說《看刀》獲山東省作協抗戰70周年征文三等獎,散文《沂蒙山的悼詞》獲山東省作協抗戰70周年征文優秀獎,《漂泊者說》獲中國作協“敘襄陽情、筑中國夢”征文優秀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