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子明
野園小記
野園在城的東南。
繁忙的公路岔出條泥土小路,路兩邊長著又粗又高的榆樹,樹冠在空中匯遮,形成狹深的長廊。小路幽曲,行約二十余里,則見一村。小村臨江,名阿什,乃滿語,與江東一塊摩崖石碑有關。石崖被風雨剝蝕了兩百余年,依稀可見上面摩刻的字跡,是當年一位將軍在此制造戰船時留下的。崖下有小屋,屋前立一石碑,由一位病歪歪的老人看守著,平素卻不見人來瞻顧。據說,村人就是當年造船人的后裔,只十幾戶人家,房子高高低低、稀稀寥寥地散落在蔬樹里。考古學者偶爾前來尋考,村人卻漠不關心:再繁盛的景象,今天不也只剩幾塊石頭?村離江邊近百米的地方,聳隔一帶樹林。林下有一條葡萄架隆成的長廊,走進去曲折逶迤,四五分鐘后忽然豁然開朗,眼前出現一屋,一院,一園……
這,就是野園。
野園,是一個幽閉的天地。
園邊野生著喬灌木,有稠李、山梨、山丁、山里紅,春天里那些紅的、紫的、粉的、白的花開得野性而艷乍,山野還是灰突突的,它們卻一支或數支迎風招搖,惹來蜂蝶嗡嗡了。秋天,摘下的山梨,生硬青澀的,用筐裝了,割來野蒿鋪展成“被子”蓋了,生梨與野蒿在夜間泛起的味道溢滿屋子,香氣撲鼻,簡直令人沉醉。野味催眠,不禁使人夢見少年時鄉野生活的一幕一幕了。樹下有菜畦,春天隨便撒下幾把種子,數日就生出密密匝匝的幼苗,生菜、香菜、青蒜、毛蔥和鬼子蔥,青翠可愛,餐前到壟間隨手薅幾把芽菜,根上帶著泥土,葉間沾著露珠,用清水沖沖,就著一碗二米飯,蘸醬而食,則滿口清爽,樸實而有興味。飲食也懷舊啊,什么佳肴能勝過這種小菜的味道呢。
野園的風聲,雨聲,鳥聲,蟲聲,皆天籟之音。夏雨來時,先聞大大的雨滴“撲塌——撲塌——”地滴落在蔬樹的葉子上,雨點砸在院子的干土里,濺起一股股塵煙,又漸漸把干土洇濕一片;一會兒急雨方至,“刷刷刷刷——”,如一支隊伍銜枚疾進的均勻腳步聲;至夜晚那雨落嘩嘩不止,真如天河漏了,天地之間只那單調的一種聲音。快要天明時,雨在夢中不知什么時候止了,人醒來只聞檐下滴溚滴溚,有一種“宮女話玄宗”的情調。此時呢,一聲清脆的鳥鳴飄至枕邊,先是一聲,二聲,還帶著輕盈的尾音,接著就繁響起來,一群鳥兒在樹冠里鳴囀:連天雨里,鳥兒噤聲也憋悶吧,此刻群鳥又聚會一起,終于可以展喉,你一言我一語,爭先恐后似的,急切中透出一種興奮,大抵討論著剛剛過去的這場風雨和連日里各自的遭遇吧。這野園里,任是什么聲音,大抵因為出自天籟,都分外地清脆,自然,本色,純美!不像鬧市中的聲音雜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嘈雜之中,失去了個性。
幾乎每個周末和假日,我都到野園度過。每回到野園,就關掉手機,不與人交接,進屋就脫去上班時穿的衣服,換了背心短褲,有時干脆裸了上身,衣衫穿得隨意,行為也變得隨便,工作時的拘謹狀態瞬間就消失了。有時一個人在院子里晃來蕩去,又拿了小凳,閑坐在院里支起的陽傘下乘涼,靜看燕子在檐下飛進飛出,銜蟲喂食一只只黃口乳燕。吃飯、睡覺也不再那么守時。夜晚肅靜,空氣清新,覺睡得香甜,有時日上三竿才懶懶地起床。我是這園子的主人,也是這里時間的主人。
閑來讀寫,十分愜意,靈感也比平時活躍。讀寫有些倦了,就拋去書筆,閑庭信步,看云賞月,拈花弄草,隨便在院內的哪一個角落,哪怕是一枝一葉、一禽一蟲,都能從中領略到微妙的趣味,有時還見微知著,浮想聯翩,惹起一縷縷哲思。走到池塘邊,一群鴨子在休憩:岸邊兩只,把頭反轉插在背后的羽毛里,趴在地上安睡;水中兩只,也把頭藏起來安睡,池塘里水波漾動,兩只鴨子也隨著漾動;另有一只站在塘邊,機警地注意周圍的動靜,為別的鴨子站崗。聽到腳步走近,水中睡去的從羽毛中拔出鴨頭,與那站崗的輕聲地應會一下,又睡去了。春天里,楊絮如棉又如雪,隨著微風飄飛在水面。隨著每一小片飛絮,水中就有小魚追游,水面便呈現波紋,成一“人”字,一個飛絮下一個“人”字,三個飛絮下就成一“眾”字,無數的飛絮引出水面無數的“人”字和無數的“眾”字,真是一種奇觀。楊絮還未及落到水面,魚兒已躍起,一口吞去,魚兒墜塘,水面就有咚、咚、咚、咚的聲音,如雨滴濺落之聲。我作岸上觀,有一種超然之趣。
至月夜之夕,月從山間起,霧從江面來,與三二好友閑坐江邊小亭間,清茶一杯,絮絮喁語,別有一番心境。此時真個是“白露橫江,水光接天”,偶有興致,則相攜曳舟,劃引而去,竟至摩崖壁下,驚惹看守老人起而窺問,好友則調侃應答:蘇子夜游赤壁。見老人愕然,我們不禁竊笑。當此時,常常逸興不倦,流連忘返而至夜闌……
如果老了
人對衰老的態度有兩種:隨波逐流與逆水行舟。舟楫順流而下,隨波起伏,這是一種接受命運、順其自然的態度;而迎風揚帆,逆流而上,則是張揚一種“向高山推巨石”的對抗精神。
順其自然的典型比如西塞羅。西塞羅認為,我們生命的每一階段都各有特色,童年的幼稚、青年的激情、中年的穩健、老年的睿智都有各自的優勢。人應當適合時宜地享用每個階段的自然優勢,應當遵循“自然”這個最好的向導,對她敬若神明。如果與“自然”抗衡,就如同巨靈在向諸神宣戰,是多么可笑不自量?年輕人所追求和希望的東西,老年人都已經得到或實現了。老年人不要再去做那些力所不及的事情,而應該去做自己感興趣的或年輕時想做但無暇去做的事情。蒙田是讓自己的生命如一株枯樹上的槲寄生,讓它返青,讓它開花,他盡管明白“愛情鳥不會棲息在禿樹上”,仍然在渴望老年的情感生活,他說:“我欣賞在人生黯淡的寒冬還亮起強烈搖曳的火光”。西塞羅則認為,一個人在經歷了情欲、野心、競爭、仇恨以及一段激情的折騰之后,進入沉思和超然的生活,這是何等的幸福!對于老年人的床笫之事,他說:“擺脫了那種事情,有如擺脫了一個粗魯又瘋狂的主人一樣,我簡直高興極了。”
對抗自然的典型比如魯迅。閱讀《過客》與《臘葉》,可以清晰地洞見魯迅對生命、衰老與死亡的微妙而深邃的心音。人是生命荒原上的一個孤獨的過客,他眼光陰沉,黑須亂發,穿著破碎的衣褲和鞋子,神情困頓而倔強。他明知前面是墳地,明知已日暮途遠,偏還要一步不停地堅韌不拔地走下去。面對別人的勸誡,他回答說:“我不能休息,我還是走好!”他昂著頭,奮然地向西方,向荒野蹌踉而去,夜色跟在他的后面。再看那片象征作者生命的楓葉,上面有一點蟲蛀的小孔,鑲著烏黑的花邊,在紅、黃和綠的斑駁中,明眸似地向人凝視。那被蛀和殘留的楓葉,象征了魯迅老年生命存在的狀態。“將墜的病葉的斑斕,似乎也只能在極短時中相對”,他在告訴他的愛人,那斑斕的顏色是無法保存下去的,生命的蔥郁更是不能永遠存在,連他與愛人相對望的時間也極短暫而有限了。這是怎樣的清醒、通達與蒼涼?但是,他仍無“賞玩秋樹的余閑”,仍不肯珍惜與家人相聚的時間。那時的魯迅已染肺病,有很重的生命的疲倦感和緊張感,他有時也想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看,但他內心的回答的聲音卻是:“不能夠”!肺病的多次復發,使“死亡”的陰影走進魯迅的內心世界,這時他想的卻不是保存那“斑斕的色彩”,而是警醒自己時時去工作,去戰斗,即使這病葉消去它舊時的顏色,即使落紅飄零化作泥塵,也無憾無悔。
隨波逐流與逆水行舟,哪一個更好呢?其實本無所謂優劣,只是因不同的志趣做出不同的選擇罷了。
一般地說來,逆水式的人生不欣賞順水式的茍活和享樂。生命重要的是質量而不是長度,是戰斗而非享受。生命離開了工作、戰斗、創造而存在,已無實質價值,只不過是一具皮囊,還不如痛快把它拋掉的好。
還有一種止水式的人生態度:既不肯接受衰老,也不去反抗衰老,而是從根本上拒絕衰老。“衰老是一種不體面的狀態,應當及時制止”。這是一種赫雷米亞式的人生格言。
馬爾克斯在《霍亂時期的愛情》里,一開篇就寫到:一位來自安的列群島的流亡者,一位從不屈服的戰士赫雷米亞突然自殺了,他用氰化金的煙霧把自己從記憶中解脫了。這個赫雷米亞,曾以一種毫無意義的熱情熱愛著生活,他愛大海,愛棋弈,愛他的狗,愛他的女人,但他不能接受衰老這個丑陋的老嫗步履蹣跚走近他的跟前,他宣布:“我永遠也不會衰老。”他決定,要在六十歲到來的時候結束自己的生命。
衰老是不可接受的,對它必須拒絕!與其瞻望衰老的房間感到恐懼,不如一開始就不邁入它的門檻;與其討論衰老的時光如何度過,不如干脆就不讓衰老的萌芽長成。把一棵樹在它蔥郁的時候就斫掉,也就不會再有什么老樹新枝、枯木逢春了。有時候死當其時是一種運氣,死把一個人的生命軌跡在最圓滿的時刻剪斷,他的末日也就保持了輝煌和絢爛。
拒絕衰老,這究竟是對衰老的怯懦,還是生命強大的表現呢?赫雷米亞沒有興趣去回答這些煩瑣的問題,他那高大堅強的身軀凜然地躺了下去,因為躺下去,衰老的腳步就戛然而止了。在那一瞬間,他的臉上洋溢著一種“高傲的神情”。他維護了生命的尊嚴!
有趣的是,赫雷米亞事先把這一決定告訴了他的情人。他最后做著這一切的時候,他的情人一直配合著他,她陪著他去看了最后一次電影,她陪著他下了最后一盤象棋,她幫助他做了自盡時要做的一切,最后,按照他的囑咐,剪下清晨綻放的第一枚玫瑰紀念他。事后,別人問她為什么不早一些把赫雷米亞自殺的決定通報給大家,這個女人的回答令人震驚而且耐人尋味,她說:“我不能這樣做”,因為“我太愛他了。”這是愛的一種新穎表達,也是愛的一種典范!不過,這是另外的話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