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奎
古代擺弄“數”是一種“術”,“術數”很神秘;現在研究“數”是一門“學”,“數學”很深奧。數用文字寫下來就是“數字”,數字里有一點文化,如果不管那些神秘和深奧的話,我還可以說一說,不然,對于見數生畏的我就什么也不敢說了。
數字里我曾經說過“一”,講了“一”的不同寫法和不同功能,但沒有太多涉及數字的來源。一二三太簡單了,怎么說都有理,所以一般也就不當個問題了。過去我們認為一、二、三等數字來源于原始契刻,刻一道是一,刻兩道是二,刻三道是三,簡單明了,合乎情理。但從文字的系統性來說,漢字系統中的數字很可能源自算籌。
計算需要借助工具,單靠心算行之不遠,算不了太大的數。算籌、算盤、計算機,越來越便捷,追根溯源,籌算最古老。籌算的工具就是算籌,最初應當就是竹木棍。所以“籌”與“算”都從竹。如果沒有專門的工具,隨便找一些棍狀物即可代替。《史記·留侯世家》記載,張良為劉邦謀劃時說:“臣請藉前箸為大王籌之。”意思就是借眼前的筷子作算籌來籌劃,這正是運籌帷幄,“運籌”就是用算籌運算。古人以籌算不僅僅是為了算數,還算卦、算計一切,當然最基本的還是算數。籌算就像今天的珠算需要專門學習一樣,也需要學習。周代貴族學習的內容是六藝,禮樂射馭書數,掌握了這些確實是文武雙全、文理兼通。其中最基本的學習內容當是書與數,就是我們今天語文課的識字和算術課的算數,而算數受到格外重視,何以知之?“學”字的構形中就表明了:
甲骨文“學”字就這樣寫,這個字形就是“學”字的上半部分,不用看小篆或更古老的文字,從繁體字上都能看得出來。上面是兩只手,中間是由六根算籌組成的數字“五”和“六”,雙手擺弄算籌計算,這就是最早的“學”,這里學的內容和學的方式都有了,空缺處再加上一個“子”,不僅補齊了施行這種行為的主體,文字結構也更勻稱飽滿了,所以西周以后的“學”字基本上就固定下來了。古人造字時想得很多,這就像父母給兒女起名,查字典算八卦,其中有很多道理和寄托,但在別人眼里就是個人名而已。古人在造這個“學”字時,不僅考慮到了學習的內容、學習的方式和學習的主體等與“學”字相關的諸多意義,還考慮到要表達這個字的讀音。兩只手有多種姿態,從上邊下來的讀為“掬”,在《說文》中是個部首,寫作“”,這個字在上古正好與“學”讀音極近,可能就是同音,所以在楚文字中干脆就把它簡化成:
成了一個從子,聲的形聲字了。這就把我們今天想要說的數字全給省略了。
古文字中的“五”與“六”有下面兩種寫法:
五:
六:
清華簡《系年》是由137支簡構成的長篇,正文中寫作 (系年55)、簡背全部有編號,“五十六”卻寫作:
“五”寫作“乂”沒有疑問。再看看上面甲骨文“學”字的寫法,把它理解成用六根算籌擺出的不同數字,顯然更靠譜。順著這個思路再看看我們的數字,除了“九”字之外,其他都來自算籌擺出的不同形狀。
漢字中的數字大都用兩根算籌就可以擺出來,最少用一根,最多用五根。拿出一根,橫放就是“一”,豎放就是“十”。橫的疊加最多到五,豎的丨(十)一般疊加到三十,疊加成四十比較罕見。
下面是甲骨文橫的算籌向疊加的一、二、三、四、五:
豎著并列的十、廿、卅、 :
先人很智慧,“一”表示一很自然,“十”很常用,用一根算籌的橫、豎表達這兩個最基本的數,既簡單又區別特征突出,使用十分便利。
至于“十”字由一豎變成一個“十”字,那是后來的事情。結構太單薄,就在上面加圓點,點又變成短橫,表達二十、三十等字中把這些短橫連在一起就成了廿、卅等。
古人書寫的行款主要是順著竹簡的形態,自然就是豎款。積畫成“四、五”本來就有些令人眼花繚亂,如果“亖”“ ”連在一起就沒法看了。所以積畫成五的“五”很罕見,連“亖”后來也被同音的“厶”所代替。“五、六、七、八”就用變換算籌的方位來表達,斜著交叉是“五”,相交分叉是“六”,橫豎交叉是“七”,斜著分離是“八”:
已知的數字中只有“九”與算籌沒有關系,用的是假借字。
講完了算籌與數字的關系,還得說說“算”“數”這兩個字。“數”字結構很簡單,意思是計算,從攴,婁聲,目前最早見于戰國時期的秦文字,那商與西周時期的“數”又在哪里呢?不知道。慢慢等,慢慢找,眾里尋他千百度,說不定就在燈火闌珊處。
“算”字《說文》中居然有兩個:
筭,長六寸。計歷數者。從竹從弄。言常弄乃不誤也。
算,數也。從竹從具。讀若筭。
許慎的意思是“筭”是算籌,是工具;“算”是籌算,是功能。這可能求之過深了。漢語工具與功能常常就是一個詞,名、動相因,文字也是一個字,用鋤鋤地,用鎖鎖門,用筭筭數,一也;鋤可以寫作“鉏”,鎖可以寫作“鏁”,筭可以寫作“算”,亦一也。看看古書中二字的使用情況就更清楚其沒有區別了。許慎說筭字從弄,言長弄乃不誤也,不一定靠譜。我很疑心這個字并不從弄,而是雙手擺弄算籌,所從的“玉”是交叉的四根算籌的訛變。“筭”字出現更晚,如此推測并沒有什么證據,姑妄言之,希望有一天也能在燈火闌珊處看到“筭”字的真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