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難
從印度尼西亞西部城市班達亞齊城向東驅車15公里,便可抵達綠樹掩映下的“中國印尼友誼村”。酒紅色的房頂,乳白色的墻壁,簡樸又不乏別致的房屋層層疊疊地沿著山勢鑲嵌在山坡上。這是中國在2004年印度洋海嘯援助中最大的恢復重建項目。
友誼村的華裔村民老倉民削瘦、干練。祖籍廣東順德的他操一口帶有印尼口音的華語,行走在古蘭經唱誦聲回蕩的街頭,車上的音樂永遠是大陸幾年前甚至十幾年前流行的歌曲。
與印尼很多地方一樣,亞齊也曾有過激烈的排華史。對本地華人而言,減少文化隔閡、增強民族間的融合互信,關系到其生存的根本。從2006年5月開工建設至今,中國印尼友誼村已有十年歷史。由于獲得了本地華人的鼎力支持,中國在亞齊的災后援建項目不僅成為當地中國形象的旗幟,也成為增強華人與原住民族之間互信的重要渠道。
山上友誼村與山下國際村
坐落于印度尼西亞群島的亞齊特別行政區,扼守著馬六甲海峽與印度洋間的咽喉,是萬島之國印度尼西亞最西端的省區,也因保有印尼最注重伊斯蘭教義的文化與制度而成為32個省區中最特殊的一個,但多年來飽受分裂主義與政治動蕩的折磨。2004年年末,一場震驚世界的大海嘯奪走17萬生命,首府班達亞齊瞬間成為一片汪洋。
2004年大海嘯發生后,國際救援紛紛涌入亞齊,從分發糧食到醫療衛生,再到基礎設施建設,災后的亞齊成為世界各國援助能力大比拼的舞臺。十一年后的亞齊,各國救援組織和國際NGO早已撤離,留下的則只有分布在班達亞齊周圍的數個援建村。站在山上的中國印尼友誼村遠眺,就能看到山下這片五顏六色的村落。

在這片國際援建村里,藍色屋頂的臺灣慈濟基金會的項目不僅規模最大,建成時間也最早,外表相當整齊,房屋墻壁由木板構成。不遠處,由印尼銀行與國際一些基金會合作建成的、淺綠色屋頂的援助村則更加簡陋,建成時只有房屋的梁柱和屋頂,墻壁需要住戶自己修建。一些經濟條件較好的家庭能夠用上磚墻,經濟條件差的則只有木板或鐵板搭墻。
條件最好的似乎要數沙特阿拉伯的援建村。盡管規模不大,但白墻綠瓦、鑲嵌著沙特阿拉伯國徽圖案的一間間房屋頗有幾分鄉間別墅的味道。其他援建房,包括中國友誼村的援建房,屋頂還都是鐵皮,這對于一年四季都是夏天的亞齊而言并不理想,而沙特村則用的是瓦。不僅如此,沙特援建房每戶50平方米的面積也是幾個村子里最大的。在沙特村旁邊的粉紅色房屋由美國穆斯林協會援建,屋檐上均有一個象征美國的五角星標志。一位中年婦女從一間房里走出來,抱怨這里沒有自來水,公用的水源又不夠用,自己要走到很遠的地方去提水。
在老倉民眼里,亞齊各處的援建村“還數中國的最好”。在幾個建設階段,他曾到各個村里走走看看,發現中國印尼友誼村建設用的材料質量最好。不僅如此,其他的援助機構建好援助房后便離開了亞齊,不再理會原先的建設項目有什么樣的缺陷和問題,更不會為進一步修繕提供幫助,而中國印尼友誼村則能夠持續從中國政府方面獲得幫助。
與其他援助村建在地勢較低的平地不同,中印尼友誼村建在海拔一百五十多米高的半山坡上。盡管這樣的地勢再大的海嘯也不會受影響,但村里的用水卻成了問題。附近沒有水源,建設之初援建隊曾嘗試在村里打井,但打到150多米深都沒有水。救援組織在山下打了兩口水井,友誼村村民需要用水泵將水抽到山頂的蓄水池。但水泵幾乎三個月就要換一次,價格約為一萬元人民幣,六七次之后,村里經濟上承受不了。通過老倉民的溝通,中國領事館愿意承擔村里水泵的費用。老倉民又找到一個賣機械產品的老板,換了更加耐用且更便宜的型號。今天,在村里的水泵旁還立著一塊寫著“感謝中國駐印尼大使館捐助中國印尼友誼村水泵”的牌子。
從救援隊員到友誼村村民
班達亞齊城內,一艘千噸級被海浪沖進居民區的潮汐發電船,一艘停在一家人屋頂的數十噸的漁船,都已是當地熱門的旅游景點。“橋被沖掉只剩下橋墩,幾棟房子完完整整全部移到了路中央?!眲傄簧宪?,老倉民便開始講述2004年12月26日那天他九死一生的經歷。
車轉到一片城中心的廣場綠地,綠地上有些抽象的雕塑。老倉民告訴記者,海嘯來時亞齊人根本不知道海嘯為何物。地震的時候附近的居民就跑到這片廣場上避難,以為安全了,豈料海嘯一來,整個廣場上的人幾乎全部送命。
整個亞齊海嘯,官方公布的死亡人數達到17萬。但真實數字應該更高,因為官方登記的方法是由民眾向政府報告每家的傷亡,那些全家遭遇劫難無一生還的家庭很可能沒有統計到。從機場入城的路上便有一個埋葬了四萬七千多遇難者的萬人坑。
老倉民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當時女兒在上海,大兒子在泗水,二兒子在雅加達,因為大兒子的小孩出生,夫人也到了泗水照料,海嘯發生時家里只有老倉民一人。那天來的先是地震。由于家里只打破了半瓶蜂蜜茶,老倉民當時也很鎮靜,還向子女們報平安,但很快發現情況不對。
“我出去和人聊天時,看到人在跑,我就問他們怎么跑,他們說水來了。我想太陽光這么烈,哪里有水?回頭一看,離自己最多50米,于是趕緊回家?!笔嗝赘叩暮[,夾雜著各種雜物,滾滾涌入城中。
老倉民家的門不是一整塊的鐵板,而是漏風的網格。但離奇的是,水并沒有進多少,順水而來的一些小樹葉堆積起來把門上的網格堵住了。外面的水一米八高,一些地方三米,在房間里就只有六七公分。老倉民隔壁那些裝鐵板門的人家反而被水淹得滿滿的。
第二天早上四點,在余震中醒來的老倉民,吃掉鍋里的剩飯,穿著拖鞋、短褲,拿著相機就出門了。街上滿是尸體,每走一步都要很仔細才能找到下腳的地方。到了機場發現人很少,自己幾乎是海嘯后第一批走出亞齊的人。

老倉民從亞齊飛到棉蘭,住了兩天后去泗水見到子女,不久又回到棉蘭。接機的親戚把老倉民帶進了正在開會準備組織賑災救援的棉蘭華人中。老倉民得知,中國救援隊1月1日到達亞齊后因為沒有翻譯,很多天無法展開工作。棉蘭華人組織負責人問老倉民做一天翻譯要多少工資,老倉民則說為中國救援隊不用酬勞,第二天便自己回到了災后的亞齊。
回到亞齊的老倉民,成為當時中國救援隊不可或缺的一員,從與當地政府保持聯系到找到最需要救護的地區,再到維持救援隊在當地的生活,都離不開老倉民的身影,每天工作到深夜12點。
當時救援隊50多人,由于語言不通,每天光買菜就要花去40萬印尼盾,相當于人民幣400元。老倉民加入隊伍后,早上去醫院幫助救援隊安排好工作后就去為救援隊一天的伙食做準備,一天下來人民幣100多元就夠了。“賣菜的說,你北京來的也會說我們的語言?。课揖万_他說我有學啊。我說我是來幫助你們的,你們該賺的錢賺,不該賺的錢就不要賺?!?/p>
“別人問我一天多少錢,我說我是義務的,‘哪里啊,翻譯英文的一天60萬(約600元人民幣),翻譯日語的一天1000塊人民幣。你們漢語的一天多少錢?我說沒有,‘那你為什么?我為了你們啊,你們是我的兄弟啊?!?/p>
今天,老倉民的家就安在距離班達亞齊市區大概20分鐘車程的中國印尼友誼村。友誼村由中華慈善總會與中國紅十字總會募捐,中國水電集團建設。從2006年5月18日友誼村破土動工,到2007年7月19日完成項目移交,整個工程歷時14個月,耗資1440萬美元。友誼村由七個街區606間房屋組成,配有衛生站、小學、幼兒園、市場以及清真寺。
“當時想再怎么樣也要建個三年,沒想到一年多就完成了?!?/p>
友誼村建成后便要分配房屋給受災居民。606間房屋大部分由周邊各村向縣政府報告需要安置的災民,由縣政府審批后再予以分配。而華人的部分縣政府則直接委托給了印尼亞齊華人慈善基金會來決定分配的人選,老倉民當時擔任基金會的財務主管。申請者提供家庭情況與住房資料后,基金會工作人員便到申請者的家庭進行調查,符合家里經濟困難、沒有住房等條件再納入分配范圍,之后通過抽簽方式確定在友誼村里分到的房屋。
就在房屋分配宣布結束時,一位縣長助理走上前宣布,還有一套房要分配給海嘯時給當地帶來很大幫助的老倉民。無論是帶著中國醫護人員到偏僻的鄉下診所去醫治災民,還是在友誼村建設中協助中國方面與當地政府進行交涉溝通,老倉民的身影都被當地人看在眼里。
老倉民在友誼村的家是一套與其他房屋并無二致的兩室一廳、40多平方米的房屋,在友誼村建設時這里曾被作為材料儲藏室使用。從老倉民家門前的果樹下,能眺望到大半個友誼村:村口聳立的印有中印友誼村字樣的門樓,一座本地風格的清真寺,還有遠處浩瀚的印度洋和隱約可見的島嶼。
民族間的紐帶
老倉民家里擺出來的照片不僅有與劉建超、章啟月兩位前中國駐印尼大使的合影,還有與現任亞齊省長、前獨立軍首領扎伊尼的合影。
從1970年代開始,亞齊便開始出現反叛印尼中央政府的獨立運動,多年來分裂主義沖突導致數萬人傷亡。2004年大海嘯后,獨立軍與政府和談,亞齊成為印尼的特別行政區,實行高度自治。今天的亞齊街頭還隨處可見扎伊尼的競選宣傳畫。

1998年,印尼全國發生排華風潮,亞齊卻非常平靜,由于要鬧獨立,地方勢力不僅沒有加入排華,反而提倡保護華人。但在歷史上,亞齊也曾發生嚴重的排華運動。
老倉民說,大海嘯發生前,亞齊大概有七八千華人,但亞齊歷史上的華人數量遠不只這些。1965年,蘇哈托發動政變,印尼各地發生排華運動,亞齊首先開始,可能有7萬華人因而離開亞齊逃往南邊的棉蘭,建立了一個叫美達村的亞齊流亡華人聚居地,老倉民當年也是逃出亞齊的華人之一。
老倉民稱,中國政府曾派船分四批到棉蘭接走印尼華人,但老倉民被排在第五批,只得留在棉蘭。老倉民在棉蘭打工做生意,在棉蘭成家。盡管棉蘭經濟比較發達,但當時老倉民覺得自己沒有本錢,做小生意在小地方會比較好,于是又搬回了亞齊。
今天,老倉民已是中國在當地不可或缺的聯系人。由于救援時的大力幫忙,老倉民和中國駐棉蘭領事館一直保持著緊密關系,中國方面無論是媒體還是政府到當地訪問必會聯系到他。老倉民凡接到電話都會二話不說地前去迎接。他覺得自己所做的事都“關系著兩國關系的進展”,如果因為自己沒有答應而阻礙工作的進展,自己心里會過意不去。
由于受災時的活躍以及與中國大使館保持著的緊密關系,老倉民在村里也已是家喻戶曉的人。盡管自己在村里熱心幫忙,但自己并不擔任什么職務,因為覺得本地人貪腐嚴重,自己“不愿參與”。但老倉民仍能得到村里人的尊重,并讓村里對華人的態度有所改觀。
友誼村村委會秘書告訴《鳳凰周刊》記者,村里小學校的教室裝修、村里的橋、村口大門的刷新,都是中國大使館提供的經費。第一次章啟月大使過來的時候給了3000萬印尼盾,第二次劉建超大使過來給了6500萬印尼盾。雖然數目不是很大,但除了中國印尼友誼村大使館繼續援助以外,其他的援助項目房子建好了就不管了,這一點中國很了不起。
由于地方政府辦事效率一向低下,村里小學正在增蓋的一間小小的校舍還是兩年前報送縣政府的。因此,但凡村里出現問題,村里人似乎更傾向于通過老倉民找中國領事館解決。
“他們如果有人說華人怎么怎么,就會有人站出來說‘那你看今天沒有那個華人(老倉民),我們就沒有水喝了。別的人也就不說了。”

老倉民有個習慣,平時外出坐印尼鷹航的航班,或是到銀行辦事,飛機上柜臺上有發免費糖果的,他就收起來,回到村里散步的時候,發給村里的小孩。
“原住民小孩就認準我,圍著我轉。我說沒有了,他們還有禮貌地說不用去買了。”
老倉民笑個不停。
亞齊歷史博物館門口矗立著一口鄭和時代帶到當地的鐘。1405—1430年間,三寶太監率領的船隊曾多次來到印尼諸島,大量中國東南沿海商民也跟隨移民印尼。盡管并沒有鄭和來過亞齊的明確記載,但不少亞齊人相信亞齊也曾是中國船隊停靠過的一站。友誼村村委會秘書告訴記者,最近村里計劃將會客廳建設成為一個鄭和紀念館,以此告訴大家亞齊的歷史,也能吸引游客,這個想法也得到了中國駐棉蘭領事館的支持。
事實上,扼守著印度洋與馬六甲海峽的亞齊從來就是各個種族、各個文明交融的地方。一些“原著民”長著白人的樣子,其實是葡萄牙人的后代。一種流行的說法是,亞齊的四個英文字母“ACEH”分別代表著阿拉伯(Arabia)、中國(China)、歐洲(Europe)和印度(Hindu)。
亞齊與馬來半島只隔著一道馬六甲海峽。一到周末,從新加坡、馬來西亞來的游客便讓亞齊并不寬敞的街道變得擁擠不堪。由于風景秀麗,友誼村也成為亞齊一個不大不小的旅游景點。老倉民說,最近一個馬來西亞旅行團一次就帶來了六個大巴的游客。
“但其他的援助村沒人去,這里就有人來。首先是一進來大門就有特點,當地人和華人融洽地生活在一起,大家都想來了解?!?/p>
與亞齊其他地方一樣,每到禱告時,誦經之聲便會從友誼村口的清真寺傳出,回蕩在整個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