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華人NGO的亞齊生存

李克難

清晨，印尼最西端的亞齊省首府班達亞齊街頭，舞獅隊在鑼鼓喧天的節奏中起勁地揮舞，按照習俗到此前預定的人家挨門逐戶地拜年，這是近年來當地每年春節都會進行的活動，甚至吸引了不少當地的穆斯林來看熱鬧。要知道，在亞齊這個伊斯蘭宗教管控森嚴的地方，平時城市里有如此大嗓門的只有廣播里此起彼伏的可蘭經。亞齊客屬基金會能夠組織舞獅拜年這樣大陣仗的活動，實屬少見。

亞齊地處偏僻，宗教氣氛濃厚。歷史上這里是伊斯蘭教在印度尼西亞、甚至整個東南亞傳播的起點，今天也是整個印度尼西亞伊斯蘭氛圍最濃的地方。走在街頭，宏偉壯麗的清真寺隨處可見。每到禱告的時刻，全城便沉浸在誦經聲中，再熱鬧的街市、商場都頓時變得清凈。

在這個曾因分裂主義戰爭和海嘯而屢次登上國際新聞頭條的地方，過去也曾發生過激烈的排華運動，不少華人在當時逃往別處生存。世代生存于此的數千非穆斯林華人，在亞齊470萬人口中如同滄海一粟，要在伊斯蘭的海洋中尋找自己的文化生存空間，少不了華人社團的努力。今天，華人在當地的境況已經逐漸改善。華人的春節不僅成為了印尼法定的公共假期，也成為印尼華人宣揚中華文化的大好時機。由于當地華人以客家人居多，客屬基金會便成為了當地最重要的華人社團。

大海嘯后的轉機

春節之前，記者與亞齊客屬基金會會長古啟祥和副秘書長老偉富在一家華人咖啡館里相見。這家咖啡館坐落在一條安靜的后街，顧客們在電風扇的嗡嗡聲里，操著客家話打著撲克。咖啡雖是歐洲殖民者帶來，卻是印尼的一絕。印尼是世界上第三大咖啡生產國，馳名世界的貓屎咖啡便產于亞齊所在的蘇門達臘島。當地哪個老板買下一片山做貓屎咖啡發了財，是人們常常議論的話題。即使沒那個財運，當地人也能在午后享受質量上乘的本地咖啡。

老偉富祖籍廣東順德，但亞齊華人絕大多數出身客家，華人之間都以客家話為通用語。亞齊客屬基金會不僅是當地唯一的華人社團，也是亞齊全體華人的代表社團。

從1965年蘇哈托上臺執政到1998年下臺，印尼對華人文化曾實行全面壓制，華人不得取華文姓名，學校不得教授華語，更不能公開慶祝華人節日。1965年以前，亞齊還有數萬華人居民，1965年后的反共浪潮中，亞齊華人被集體驅逐，大量華人逃往南方的棉蘭，使得今日亞齊只剩數千人華人。2001年，印尼總統瓦希德取消了針對華人文化的禁令。次年，春節又被定為印尼法定假日，華人慶祝春節從此有了政治正當性。然而，在亞齊這樣的偏僻省份，數十年壓制華人文化的慣性并沒有因為雅加達的命令一夜轉變。在亞齊，不僅街頭慶祝春節一度被禁，就連組織華人社團也是2005年之后的事。

轉機發生在2004年底的印度洋海嘯后。出于救災的需要，當局許可了華人成立自己的社團——亞齊華人慈善基金會。但好景不長，由于內部矛盾，基金會很快走向衰落。直到海嘯五周年時，雅加達的印尼客屬總會來到亞齊，提出建立亞齊客屬基金會的建議，才有了今天的亞齊客屬基金會作為亞齊華人的代表社團。

四十來歲的會長古啟祥總是帶著笑容。不會說華語的他，接到記者的電話之初曾慌忙地把電話掛掉，交流還需要曾在臺灣留學的秘書長老偉富進行翻譯。

古啟祥告訴記者，作為一個公益組織，客屬基金會希望通過文化交流和慈善活動的方式來逐漸溝通不同宗教、不同民族，從而增強互信、消除猜疑。舞龍舞獅之外，基金會還與一家婦女組織以及一家遜尼派穆斯林組織定期召開座談會，討論如何促進民族關系以及出現爭議如何解決等問題。幾個組織還定期到對方的宗教場所去打掃清潔，通過這種方式增進溝通。

“比如我們到清真寺去打掃衛生，穆斯林到佛堂去打掃衛生。經過這樣的活動之后，他們的思想理念也會開放一點，開通一點。”老偉富說。印尼華人的宗教信仰以基督教和佛教為主。

扶貧也是基金會的一項重要事業。2004年底的海嘯讓很多亞齊家庭一夜之間財產喪失殆盡，盡管災難已經過去十多年，但仍然有不少因災致貧的人需要幫助。基金會定期向貧困家庭發放大米，其中不僅有華人，也有不少原住民。由于客屬基金會資金有限，每個月派發的大米并不多，只能為100戶人家每家發1包10公斤的大米。資金由一位已經去泗水做生意的亞齊華人老板提供。

基金會每隔三四個月還會組織一次獻血活動。老偉富告訴記者，“早些時候還有當地人怕華人血里面會不會有豬血，但獻血陸陸續續辦了幾年后，現在一些缺血的機構也會找到基金會，那些帶有民族歧視的想法也已經慢慢沒了。”

舞龍舞獅促進文化融合

“我們初一舞獅你也一起來看吧。”老偉富向記者發出邀請。

2016年大年初一的清晨，舞獅隊在基金會兩層的辦公樓門口集結。十來人的舞獅隊隊員大都是當地中學生。有戴著眼鏡的胖胖的華人男孩，也有包著頭巾、舉止文雅的穆斯林姑娘，其中最小的只有小學六年級。而作為組織者的客屬基金會秘書長老偉富一路跟隨著忙前忙后，三十來歲的他活像個孩子王。

舞獅隊戴著兩套行頭，分成兩班人馬前進。負責舞獅的男孩都是高中生，來到一家華人店家門前，便開始應著鑼鼓的節奏起勁地揮舞起來，還把地上的柚子和金桔壓在身下掰開后送給店家，然后進入店內繞一圈，寓意把財氣和福氣帶到店里。由于體力耗費不小，舞獅隊員隨時輪換，換下來的就負責敲鑼打鼓。舞獅隊每到一處都能吸引一眾路人駐足觀看。一群皮膚黝黑的印尼孩子騎著自行車一路尾隨著舞獅隊。

隨著隊伍的行進，老偉富告訴記者，近年來每到春節客屬基金會便會組織舞龍舞獅的活動，各種節慶日也會組織表演。從2011年至今，舞龍舞獅已組織了上百次，剛開始讓當地人能夠接納這樣一個中華文化的形式并不容易，因為在當地人眼里，舞龍舞獅都是帶有宗教性質的活動，與伊斯蘭的宗教傳統差別太大，顯得非常古怪。

在基金會成立以前，盡管印尼已經取消了之前對華人文化的禁令多年，但亞齊仍然慣性地禁止舞龍舞獅活動。但越是禁止，老偉富們便越想把這些傳統文化做起來。海嘯五周年的時候，中國大使來到亞齊，也曾向華人提出，如果有這方面的意向，中國方面可以幫忙，但那時基金會還沒有成立。直到2011年，雅加達的印尼客屬總會來到亞齊，才成立了亞齊的客屬基金會。老偉富開始在基金會組建亞齊的舞龍舞獅團。

成立舞龍舞獅團之初，基金會找了一些私家銀行來做贊助商，這些企業每年組織活動時，舞龍舞獅隊便穿上印有這些企業標志的制服去進行商業表演，當地人也會觀看演出。不僅如此，基金會還與本地組織合作，把亞齊的傳統舞蹈和舞龍舞獅結合起來，搞了幾次文化融合的試驗性表演，反響不錯，慢慢地當地人也開始接受舞龍舞獅。

不過，如果沒有當地警方的批準，舞龍舞獅是不可能在亞齊順利進行的。幸而當地一個武裝部隊的隊長對中華傳統文化非常熱衷，舞龍舞獅活動不僅能夠順利通過審批，近幾年來還有軍人參加。

事實上，舞龍舞獅今天已經成為印尼官方認可的體育項目，每年還有全國的比賽，要反對舞龍舞獅也已不再那么名正言順。但老偉富覺得，雖然明顯的排華行為在亞齊已經消失，但對華人歧視還是存在。經過一個市場時，有幾個人朝舞獅隊大喊了幾聲。老偉富告訴記者，那些是看不慣華人舞獅的人，叫嚷著說華人不要搞得街道這么混亂，但他們在眾人的目光下不一會兒便走開了。

舞獅隊也盡量多地參加活動，提高當地的認同感。印尼的國慶節和建軍節期間，各省組織的慶祝活動中，只有亞齊有舞獅隊參加表演。老偉富說：“上一次印尼國慶我們舞龍舞獅，穿著皇帝的服裝、公主的服裝，還有財神爺一路發紅包游行，那時候也不會排斥華人，但如果沒有發紅包那就要有人叫啦。”

華人權益申訴平臺

到中午12點，舞獅隊的行程結束，隊員們在基金會里一個個領了會長送出的紅包后，便到一個平時常去的小飯館吃飯。這時，穆斯林禱告的時間也已經到了。小隊員們伸著已經酸軟的雙腿，在回蕩的誦經聲中，吃著午飯。

基金會的存在已經給當地華人帶來很多不同。華人有了一個組織去向當地政府溝通，提出自己的訴求。老偉富告訴記者，班達亞齊市中心一條集中了華人店鋪的街道已經成為了亞齊的唐人街。有今天這樣的規劃，也是客屬基金會爭取的結果。當地政界也開始注意到基金會在華人中的影響力。不久前兩個市長候選人開始邀請基金會與他們見面，希望基金會能在競選中給予支持。

在齋月期間，根據伊斯蘭教義，穆斯林白天不能賣東西和吃東西，但賣早點的華人也會受到影響。經過基金會出面與政府的幾番溝通和討價還價，政府最后妥協，確定華人可以在九點半以前賣早點。老偉富認為，這樣的事情在棉蘭、雅加達等比較世俗的地方不會發生，但在亞齊則不一樣。“如果華人自己不去爭取自己的權益，也不會得到這樣的許可。”

基金會也與一些國際NGO展開合作。海嘯發生時，國際NGO曾一度蜂擁而至進行援助。今天這些NGO的絕大多數都已經離開，只有一個美國的機構在當地做促進各民族文化交流的工作。但談到中國NGO是否能與基金會合作，老偉富稱在印尼活動的國際NGO一般都會與印尼某個機構合作，然后通過這個機構與基金會取得聯系。美國的NGO也是通過泗水的一個機構與基金會溝通再進行合作的。基金會會根據有合作意向的組織的背景、之前的記錄以及合作事項是否符合基金會宗旨來決定是否合作。老偉富以與他們合作的那個遜尼派組織為例說：“如果他們的文件和事項中帶有民族歧視的成分，我們是不會進行合作的。”

對于中國能給予的幫助，古啟祥認為基金會急需的是傳統樂器、舞龍舞獅用的行頭等。基金會曾經組織表演中國扇子舞，當地人很感興趣，但卻缺乏樂器和老師。由于基金會資金有限，有很多障礙需要去克服。“但更長遠地來看，中國增加在亞齊投資是最好的幫助方式。亞齊資源豐富，煤鐵石油黃金皆很豐富，有很多項目可以做，如果有大的投資的話，會創造出不同種族、不同宗教的人坐下來溝通的空間，慢慢帶動多元化的社會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