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次看到《愚公移山》是在烏鎮,一開始只是注意到地上一筐筐的石子,以為是北柵改造之后留下的。可是當我抬頭一看,赫然發現柱子上立著四人,掄起錘子做欲鑿之勢,每個人都青筋暴起,肌肉線條清晰可見。他們形象高大,站在六米高柱,似乎能把世間一切艱難險阻砸碎。觀者在抬頭仰望的瞬間就被他們的力量所震懾,這樣的精神讓我不由想到烏鎮北柵的改造,正如張大力在采訪中談到,三個月前來看場地,這里的廠房因多年失修幾乎是個爛泥攤子,三個月之后搖身一變,成了容納中外當代藝術品的展館。這樣的轉變離不開策展團隊和烏鎮人的不懈努力,他們延續著“愚公移山”的勁頭,向世界展現了中國人勤勞奮斗、堅韌不屈的精神。其實對于藝術家來說,“愚公移山”何嘗不是自己的精神注解,從圓明園的“盲流”藝術家,到今天的張大力,對藝術的絕對自信和始終堅持,讓他為自己開辟了一條路。
藝術匯:自創作以來。你的作品不管是在材質上,還是內容上跨度都非常大,從最早的“水墨革命者”到“中國街頭涂鴉第一人”,從《肉皮凍民工》、《一百個中國人》到《第二歷史》,每個階段似乎都有不同的思考?
張大力:最開始畫抽象水墨,我試圖把傳統水墨和現代生活聯結,那時探討的是如何把中國美學現代化,追求畫面結構的形式。后來發現一個當代藝術家應該想辦法解決內心世界與現實世界的關系問題,通過獨立思考找到生命的本質,在這個過程中,形式只是順便解決的問題。于是便有了街頭涂鴉的作品,以及之后的《肉皮凍民工》、《我們》。而《第二歷史》則意味著當代藝術和思想有關,人的感覺和認識的形成往往會受到所處社會環境的左右。所以在我看來沒有純粹的藝術,不管是藝術還是思想,都是新觀念代替舊觀念的過程,我們要思考未來之路。
藝術匯:此次參加烏鎮國際當代藝術邀請展的展品是《愚公移山》,能否談談它的創作契機?
張大力:它的形象來源于徐悲鴻的《愚公移山》,第一次是在畫報上看到這幅畫作,現在我以雕塑的方式讓畫面中的人物“站”了起來。當然,這件作品也與我的個人記憶有關,小時候對老三篇中的《愚公移山》幾乎是熟讀成誦,還曾經一度以為徐悲鴻的畫是因毛澤東的文章而作,理論和實踐的顛倒構成了獨有的記憶。
藝術匯:你的作品似乎與生活的點滴息息相關。
張大力:是的,以前也常常有人問我“怎么想到的《愚公移山》”,或者“《第二歷史》的創作靈感來自何處”,其實很簡單,它們都與我的生活息息相關。在創作的過程中,有人會覺得靈感枯竭,那是因為他不知道創作的動力從何而來。我過了很久才突破了這一關,讓創作和我的生活能夠隨心所欲地結合。于是,作品便包含著我的知識量和看世界的方式。
藝術匯:在創作中如何判斷一件作品的完成?
張大力:有的作品在不停地創作中,比如一些觀念或者行為作品,它和外界有一個交流,是對話式的、完全開放的,早期的部分作品《涂鴉》、《第二歷史》就是如此,它們是不可能被完成的;有的作品從我手里出去之后就已經完成了。
藝術匯:《愚公移山》之前在北京現代民生美術館展出,此次參加烏鎮國際當代藝術邀請展,不同的環境是否會給這件作品賦予不同的意義?
張大力:這件作品之前作為北京現代民生美術館開館展的展品,與周圍的環境非常和諧:在烏鎮,《愚公移山》與低矮的房屋形成了一種反差,似乎有些突兀,但卻創造出另一種關系。就像烏鎮西柵景區的建筑和周圍的環境都非常傳統,但是屋里的設施卻很現代化,這本身構成了一種沖突,我們卻并不以此為怪,可見這樣的“混搭”已經完全被現代人接受。其實,傳統和現代的結合需要一個契機,一個連接點,在我看來,這就是北柵和西柵的距離。北柵是由70年代的廠房改造而成的,它是相對比較現代的建筑風格,特別是改造成展館之后,更富當代氣息。與此同時,西柵作為烏鎮的旅游景區,它的整體風格更傳統一些。如果把《愚公移山》放在西柵肯定會很突兀,但是它與北柵的建筑風格以及周圍環境卻相諧相生。從北柵到西柵,就是現代和傳統的距離。
藝術匯:你的作品受到很多人的關注,自然也會有很多評論,如何看待別人的評論?
張大力:我會關注一些評論,但并不會較真。藝術品的魅力就在于此,一件作品在完成之后就“活”了,成了完全獨立的個體,會不停地被別人解釋。可能評論者由作品生發的闡釋早已遠離我的創作初衷,但這是藝術家無法控制的。每個人所處的背景不同,自然會產生不同的解讀,其中會有一些誤解,可是誤解也是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中國古代的經典《論語》、《老子》總是會被不停地闡釋,后人竭力去追本溯源,尋求“正義”,卻往往越走越遠。
藝術匯:在這個過程中。是否有一些與創作初衷差距比較大的評論?
張大力:有的,我的“涂鴉”系列恰逢中國巨變,也反映了那個時代特有的現象,有人因此聲稱我是反抗政府權威的一個人,可事實并非如此。另一位評論者則把這個系列的作品納入他的理論系統,把它看作中國城市現代化的一個重要標志,構成了中國城市化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事實上,藝術家在創作的時候不會想那么多,一個城市的發展和未來是很難被預料的,更多的是那些作品“恰逢其時”。在我看來,評論家們有一套自己的闡釋體系和專業術語,這是一個和藝術創作息息相關卻又完全不同的專業。不過有句話叫“殊途同歸”,雖然每個的出發點不同,最終指向的都是作品本身。
藝術匯:前段時間在湖北合美術館的大展展出了不少珍貴的資料,甚至可以追溯到你少年時代學繪畫的經歷,能否談談你的藝術經歷?
張大力:我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工人家庭,學藝術其實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我們那個年代沒有系統的學校教育,能看到的文字資料只有毛主席語錄。在上學期間,我遇到一個非常負責任的繪畫老師,于是在7歲的時候開始學繪畫,14歲正式學習素描,之后考學,畢業之后走上了藝術創作的道路。
藝術匯:如果再選擇一次,會不會當藝術家?
張大力:曾經我的理想是當一名作家。我的青年時代適逢中國現代文學的“黃金時期”,那時中國涌現了一大批作家,有王蒙、莫言、蘇童等等。可惜我所在的小城市文化匱乏,基本無書可讀。那時,如果出了一本西方小說,小城里的人是需要排隊購買的。以上種種原因讓我打消了當作家的念頭,轉而學習藝術。但是,文學的結構和情緒在我的創作中成了非常有力的支持,它使我不會輕易地被畫面控制,反而更關注畫面背后的情緒。就像《第二歷史》是一個文學性的作品,它是檔案而不是繪畫。對我來說,多了一種知識就是多了一個表達的有力工具。
藝術匯:你從很早就開始創作了,在這個過程中也遇到了一些挫折,是如何克服的?
張大力:我在創作的路上總是跑得太遠,不能有效地與市場銜接。因為市場是滯后的,買藝術品的人往往會從自身的審美出發買一些看著好看的作品,而我的作品不在他的審美之內。但是我的創作不是為了看著好看,而是要不斷開拓邊界,那時候我就告訴自己,每一個優秀的藝術家都是超前的,在人類文明的歷史長河中,不止你張大力一個人。
當然,從另一方面說,做藝術也要看市場,把自己當成空中樓閣不太現實,人的基本生活需求是我們必須面對的。我大學畢業之后就當了藝術家,沒在體制內呆過一天,唯一能夠憑借的就是我的創造力。所以有一些作品我也會試圖讓別人理解,但總是有一個底線。超越底線的作品我是不會做的,太超前的作品也會做,有一部分則介于兩者之間。
藝術匯:在最困難的時候有沒有自我懷疑?
張大力:我對生活迷茫過,但從來沒有懷疑過我的藝術。作為一個專業藝術家,我對自己的領域非常了解,這樣的了解讓我對所從事的藝術絕對自信。我想,如果某個時候迷茫了,就沒有今天的張大力,一個不堅定的人常常會隨波逐流,被一時的風氣帶著跑,結果會浪費很多時間。不管從事什么領域,都要一步一步做起,有自己的框架、邏輯,才會逐漸受到別人的認同。誠然,一開始會有人因為畫面好看而購買,但是大的藏家會研究藝術家,會觀察一個藝術家的創作是否成體系。
現在,中國的藝術市場是投資市場,但是終有一天會變成消費市場——物質在得到滿足之后,會有更多的精神追求,藝術品則成為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對藝術品的選擇不再是本著“好看”的原則,而是精神上的共鳴。我堅信中國的藝術市場會向著這個趨勢不斷發展,到了那時,搖擺不定的藝術家很可能會被市場拋棄,所以不管現實如何,一定要堅定做自己的事。
藝術匯:能否談談下一個階段的計劃?
張大力:一個是把《第二歷史》完善了,還有一個是雕塑上的繼續探索。人類對于人體雕塑的研究可以追溯到古希臘、古羅馬時期,他們很早就注意到了肌肉線條、人體比例并形成了一套獨有的雕塑語言,所呈現的作品固然精美,在細節上還是有些程式化,比如頭發的紋理和嘴唇的線條,而中國對雕塑的研究一直都不夠充分。我希望在雕塑語言上向前推進,摒棄程式化的東西,把細節做得更加完美,在此基礎上把中國人的特點表現出來。
藝術匯:這批新作會在什么時候呈現?
張大力:今年7月份在北京現代民生美術館將展出這次的新作,我會在細節上追求極致,做得比古希臘時期的雕塑更細致、更精美,真正用漢白玉去塑造中國人的形象。(采訪/撰文:王曉睿圖片提供:張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