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菁菁
寨卡病毒也無法抵擋狂歡節的魅力。今年2月,當里約熱內盧市長愛德華多·帕埃斯將一把象征城市管理權的金鑰匙交給“狂歡節國王”,超過100萬游客見證了持續5天的“地球上最盛大的表演”。這是一年一度的視聽奇觀:奔放的鼓點、每分鐘超過50拍的熱力音樂、性感的舞者、炫目的舞姿、浮夸的服飾、巨大奢華的巡游花車。這也是一場絕不遜于足球的令人窒息的比賽。12支頂級桑巴學校組織起3800~4000人的舞團,用85分鐘的時間通過桑巴大道,在9萬名觀眾的山呼海嘯中,接受遍布整個看臺的10組共40名評審的嚴格考察。建立于1928年的芒果樹(Mangueira)學校完成“絕殺”。他們最后一個出場,以0.1分的優勢奪下至高榮譽。

2014年里約狂歡節上,“蜂烏”桑巴學校的演員正在通過桑巴大道
如果只允許巴西有唯一象征,那一定是桑巴。沒什么比它的自由奔放、熱情活力更能代表巴西人的個性。
“桑巴”一詞據說是從安哥拉第二大部族基姆本杜語中的“森巴”演變而來。這種舞蹈以上下抖動腹部、搖晃臀部為主要特征。從16世紀30年代到19世紀中葉的300多年中,葡萄牙殖民者從安哥拉和非洲其他地區向巴西販賣黑奴1200萬,使這種非洲文化植入美洲的土地。桑巴舞最初流行于巴西巴伊亞州首府薩爾瓦多一帶。葡萄牙人最早在這里登陸殖民,開辦大量種植園和采礦場。在巴伊亞,桑巴吸收了來自歐洲波爾卡舞、古巴哈巴涅拉舞和巴西土著馬克西克歇舞的一些元素。它在巴西高原上流傳開去,一路抵達了當時的首都里約。
桑巴成為巴西的象征是從它進入狂歡節開始的。巴西的第一次狂歡節可以追溯到18世紀中葉,那是殖民者帶來的歐洲文化象征。在當時的種族地位懸殊的社會,狂歡節一直是一個相對寬松的空間,即使是奴隸,也可以在狂歡節上用音樂表達自己的訴求。
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里約一直存在著兩個狂歡節。正統的狂歡節在今天的里約布蘭科大道上舉行。白人中上層階級在這里享受波爾卡舞、華爾茲舞、馬祖卡舞和蘇格蘭音樂。另一個狂歡節則是屬于桑巴的,它的發源地就是今天里約桑巴大道附近的Praca Onze。
今天的Praca Onze是一片圍繞城市小廣場的中產階級居住區,安靜閑適。但是19世紀末,這里是大量黑人和混血勞工的居住地,它臨近上層社會居住的市中心和港口,被稱作“白人世界和黑人世界的安全閥”。在這個社區里,黑人勞工熱愛著桑巴,享有威望的黑人女祭司們則成為音樂活動的主要組織者。盡管不為主流社會所接受,狂歡節時,人們還是利用當年的Praca Onze小廣場舉行了最早的桑巴比賽。1928年,巴西第一所桑巴學校在這里建立,取名叫作“讓他們去說閑話”,嘲諷上流社會的傲慢。
1822年巴西獨立之后,巴西的歷任執政者都在面臨一個問題:巴西的人種結構復雜,文化多元,而且階級分化嚴重,如何能尋找到一種黏合社會的元素,以建立新巴西的身份認同?
今天,里約的主干道瓦加斯總統大道就在Praca Onze邊上穿過。上世紀30年代,執政者瓦加斯敏銳地發現了桑巴在中下層民眾中的號召力和宣傳力:在狂歡節中,桑巴的主題會在成千上萬人面前展現出來;而且為了籌備競賽,為之譜寫的歌曲會在社區中被整年傳唱。于是桑巴狂歡進入了官方視野。瓦加斯向桑巴團體的狂歡節游行提供補貼,條件是他們必須表現愛國主義題材。其中一個不斷被展現的主題是:巴西是一個種族民主的社會,一個非洲遺產受到應有尊重的國家。這是當時巴西政府竭力塑造的國家形象。30年代,斯蒂芬·茨威格訪問巴西,這也恰好是巴西給他留下的最深刻印象之一。

1950年,巴西歌舞明星卡門·米蘭達(右)和格勞喬·馬克斯在紐約拍攝舞蹈照
桑巴成為巴西象征還有一種從外而內的作用力。里約西海岸的弗拉門戈公園里有一個圓形的紀念館,收藏了卡門·米蘭達生前使用過的3500多件服裝和物品。米蘭達生于葡萄牙,童年隨父母移居里約,1939年在百老匯登臺,不久與福克斯公司簽約。40年代,她在好萊塢演出十幾部歌舞片,成為當時最耀眼的歌舞明星。在現存的米蘭達的照片中,她永遠戴著極夸張的帽子,穿著浮夸的戲服,擺出奔放的舞姿,讓人看一眼就聯想到狂歡節桑巴游行中的舞者。在當時的美國,米蘭達就是巴西異域情調的符號性偶像,被稱為“巴西炸彈”。40年代,美國政府推行針對拉美睦鄰政策,米蘭達還成為政治宣傳的重要角色。
20世紀上半葉,隨著官方的鼓勵和桑巴在世界上知名度的擴大,狂歡節的桑巴游行不停地改變路線和場所,吸引了越來越多的游客、中產階級和好奇的旁觀者。1953年,巴西一位記者第一次提出,或許桑巴——而不是傳統的主流表演——才是里約狂歡節的主要看點。50年代末,桑巴學校首次被邀請參與狂歡節的視覺設計。他們終于被允許進入里約的“門面”布蘭科大道表演,并最終成為狂歡節的主體。
于是,圍繞著狂歡節,種族和階級在桑巴學校里彼此熟悉和適應著對方的規則。70年代中期,桑巴學校開始雇用白人、中產階級專家來幫助他們籌備表演,以應對越來越激烈的狂歡節競爭。大量白人也開始以普通會員的身份加入桑巴學校,向黑人老師們學習舞步和音樂。1988年狂歡節的桑巴游行,首次出現了全部由白人組成的方隊。用巴西權威人類學家羅貝托·達馬塔的話說:“不是巴西發明了狂歡節,相反,狂歡節創造了巴西。”
今天的游客有很多方式去享受桑巴。你可以搶購一張狂歡節的門票。如果你肯花費2200美元,就能進入被稱作“卡巴萊”的豪華包廂,與名流、足球明星和政客平起平坐。你目睹的不僅是一場表演、比賽,還是一場大生意。狂歡節是利潤豐厚的產業,非法博彩業的老板們曾是桑巴學校的主要資助者,后來大毒梟們也來投錢。頂級的桑巴學校還吸引著跨國公司、聯邦政府機構和國有企業。外國政府也接洽里約的桑巴學校,希望他們將桑巴游行弄成國家形象的廣告大片。2007年,委內瑞拉政府向維拉·伊莎貝拉桑巴學校捐贈100萬美元。該學校當年狂歡節的主題是“美洲,我為你瘋狂:拉丁風格頌”,并意外險勝奪冠。時任委內瑞拉總統查韋斯說,這場勝利是“拉丁美洲一體化的勝利”。
你還可以去看那些專門為游客準備的桑巴演出,或者干脆在周末的晚上去拉帕(Lapa)。在里約標志性的“拉帕拱橋”腳下,街頭音樂家們懷抱著七弦吉他,架起了庫巴鼓。鼓點一響,期待已久的人群就開始舞動起來。穿短裙的女孩靈活地抖動著上身,激情似火地扭動臀部。小伙子們的功夫則在腳上,雙腳飛快地移動或旋轉。跳累了的人們從露天的飲料攤上買來啤酒和凱匹林納雞尾酒,痛飲一番便能投入下一輪狂歡。
但你若想真正深入桑巴的靈魂,需得冒一番風險,去貧民窟的桑巴學校看一看。20世紀30年代以后,由于城市改造,大量移民遷入里約,貧民區在里約的各個山頭蓬勃發展起來。今天的里約有1/3的人口生活在Favela(巴西人對貧民區的稱呼)。每個貧民區都通過自治的辦法建立了自己的桑巴學校,那才是桑巴的根基。在那兒,桑巴不僅是娛樂,更是生活。人們把孩子送去,希望他們消磨課余的時光,遠離暴力和毒品,或是尋找機會以桑巴為生。他們自己也全身心地投入學校長達數月的狂歡節訓練。那是艱辛人生的另一面:快樂、自由、無拘無束、無分貧富。學校在狂歡節取得的榮譽將屬于每一個人,成為他們卑微日常中最閃亮的身份標記。
巴西高原的面積占據整個巴西領土面積的2/3。在那兒,600到800米的一般海拔形成桌狀高地,山岳、地崗、丘陵此起彼伏。地上,它滋養著廣袤的草場和巨大的咖啡種植園。地下,它孕育著南美最富集的礦藏。
不同種族的年輕女性在里約依帕內瑪海灘上熱舞
左圖:里約基督像與瓜納巴拉灣
右圖:巴西庫本卡萊杰村的印第安孩子在趟水過河
2014年里約狂歡節上,“蜂鳥”桑巴學校的演員正在通過桑巴大道
1950年,巴西歌舞明星卡門·米蘭達(右)和格勞喬·馬克斯在紐約拍攝舞蹈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