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冬花
當加西亞·馬爾克斯寫下“巴黎的一切都不足以讓他用故鄉加勒比四月的一瞬間來抵換”時,他不過是借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之口說出了自己在歐洲游歷時對故鄉的思念。在《霍亂時期的愛情》這部令人蕩氣回腸的小說里,加西亞·馬爾克斯不僅窮盡了愛情的所有可能,也把加勒比地區的世俗風貌淋漓盡致地呈現在讀者眼前,讓這片在21世紀似乎已遠離世界中心的海域重新回到人們的視野里。

牙買加首都金斯頓的加冕市場內即興舞動的“雷鬼”舞者
馬爾克斯的思鄉之情在任何一個加勒比人看來都不足為奇,因為“加勒比地區是一個同別處截然不同的世界”。深達7680米的開曼海溝橫亙在開曼群島和牙買加島之間,世界第二大的堡礁群環繞著加勒比海西岸,那里布滿了健康、活躍又規模龐大的珊瑚礁,全世界最大的水下洞穴伯利茲大藍洞鑲嵌其中,這一切使加勒比地區成為潛水愛好者的勝地。不過,對于漂泊異鄉的游子來說這些并不重要,加勒比的光與熱才是讓他們魂牽夢繞的原因。
從氣候上看,位于北回歸線以南的加勒比海常年受東北季風的影響。季風來自亞速爾群島海域,離開伊比利亞半島,經由百慕大群島海域轉向南,在陽光的不斷照射下,保持著溫暖,而洋流也得益于這些季風。正是這些季風和洋流,幫助哥倫布在1492年到達了這里。
最初是為了黃金和香料。懷揣著給印度君主和中國皇帝國書的哥倫布以為抵達了印度,實際卻是今天的巴哈馬群島。在他開辟新航路的四次航行中,古巴島、海地島、多米尼加島、安提瓜島、維爾京群島、波多黎各島、特立尼達島以及牙買加島被一一“發現”。偉大又固執的哥倫布給新大陸的版圖留下了一個“西印度群島”的名字,后人用它來統稱巴哈馬群島、大小安的列斯群島,以及特立尼達和多巴哥島。

古巴首都哈瓦那街頭藝人。他們穿戴講究,舉止有范兒,醉心于旋律之中
今天這里是拉丁美洲人口最稠密的地區,然而在500年前土著居民卻遭到了殖民者的大肆屠殺。之后的兩個世紀里,迅速膨脹的殖民地經濟催生了奴隸貿易,從非洲販運來的黑奴大量涌入,加勒比成為美洲最大的奴隸貿易市場。19世紀在英、法、荷三國領地上廢除奴隸制之后,亞洲契約工又被引進從事種植園勞動,特別是從印度北部。于是,一個種族、膚色、文化、信仰都空前復雜的社會開始形成:歐洲白人、黑人奴隸、土生白人、黑白混血、印歐混血,操著土著語言、西班牙語、葡萄牙語、英語、法語、荷蘭語、印地語、烏爾都語、克里奧爾語(混合語),信仰著天主教、基督教、伏都教、印度教,共同生活在一片陽光下,加勒比從一抹深邃的藍變成五彩斑斕的調色板。加西亞·馬爾克斯在談及加勒比的種族復雜性時說:“加勒比的歷史充滿了魔幻色彩,這種魔幻色彩是黑奴從他們的非洲老家帶來的,也是瑞典、荷蘭以及英國的海盜們帶來的。加勒比地區集中了各色人等,相互之間有很大差異,這在世界上別的地方是見不到的。我熟悉它的每一個島嶼:那兒有膚色像蜂蜜那樣金黃、眼睛碧綠、扎黃色頭巾的黑白混血女人;有混雜了印第安人血統的洗衣婦和賣護身符的華人;有從他們所經營的象牙商店里出來到馬路當中拉屎的、皮膚發綠的印度人;還有塵土飛揚、酷熱難當的小鎮,那兒一邊是不堪風暴侵襲的小屋,一邊矗立著裝有防曬玻璃的摩天大樓;那里還有七種色彩的大海……它不僅是一個教會我寫作的世界,也是唯一不讓我感到自己是異鄉人的地方。”
藍與黃創造了綠,紅與藍創造了紫。沖突與變異讓藝術釋放出巨大能量。特立尼達和多巴哥人用汽油桶發明了鋼鼓,牙買加人在美國節奏藍調和牙買加民俗音樂的基礎上創造出了雷鬼;古巴人對世界的貢獻除了上等雪茄和朗姆酒,還有頌、曼波、倫巴以及薩爾薩。今天人們籠統稱為拉丁音樂的東西,基本從這幾種形式發展而來。風靡世界的薩爾薩,其音樂結合了非洲打擊樂以及古巴東部圣地亞哥的西班牙農村山歌,其舞蹈則是非洲倫巴與來自英國和法國的鄉村舞蹈結合的產物。雙人舞蹈還可看出歐洲對舞的痕跡,獨舞的部分則徹底轉變成一種非洲語言的傾訴。舞者彎腰弓背,不停甩動軀干和四肢,仿佛戴著腳鐐的奴隸在一天的勞累之后放松自己的身體。突然,節奏一變,沙鈴(maracas)、刮萌(güiro)和崩歌鼓(bongos)的重音重新組合,舞者仿佛又回到了殖民時代勞作的船上,高舉錘子一下下奮力敲擊在釘子上。他時不時發出一聲呼號,就像一位遙遠的同鄉穿過時間隧道傳來的一聲嘆息。

哈瓦那郊區的群孩子們相約踢場快樂足球
將生機勃勃的熱帶風情與神秘原始的黑非洲文化糅合得最淋漓盡致的莫過于遍布加勒比各國的狂歡節。加西亞·馬爾克斯曾在自己的多部作品中探究加勒比的狂歡文化,從《百年孤獨》中“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到《巨翅老人》中花5分錢觀看天使的長長隊伍,那些狂歡節上司空見慣的,讓馬爾克斯小時候驚異不已的靈丹妙藥、解藥和千奇百怪的戲法后來都成為他文學創作的不竭之源。在他的短篇小說《江湖騙子——好人布拉卡門》中,馬爾克斯就借一場加勒比地區的狂歡節道出了他的政治諷喻:
“我們逃出一道道印第安人控制的關卡,越是走投無路,傳來的消息越是清晰。海軍陸戰隊以消滅黃熱病為借口,大舉入侵,所到之處,見到熟練的制陶工,或者是后來成為制陶工的,全部砍頭;不光是怕出事兒,把土著人的頭給砍了,還為了好玩兒,砍中國人,出于習慣,砍黑人,印度人也砍,因為他們是弄蛇人;然后,他們把動物、植物、所有的礦藏,能毀掉的就全部一掃而光,因為他們有專家,了解我們這兒的情況,專家告訴他們,加勒比沿海的人有能力改變大自然,把外國佬給弄糊涂。”
今天的加勒比人會在每年7月趕到古巴東部城市圣地亞哥,參加那里舉行的被認為是加勒比地區規模最大的狂歡節。如果你問一位走在隊列中的參加者什么是加勒比精神,也許對方答不上來,但如果你給他一面鼓,他敲擊出的強有力又復雜多變的節奏會立刻在周圍的加勒比人身上引起共鳴。那是他們血液里的語言,也是黑人、白人、混血種人所共同擁有的文化記憶。
對于身份的認同,解放者西蒙·玻利瓦爾在他的《牙買加來信》中一言以蔽之——我們是人類中的一小部分。實際上,在大多數加勒比國家中,黑人及混血種人占大多數,白人占少數,其他人種比例更小。不過,人口最多的古巴卻是例外。盡管很多人對古巴最直接的聯想是號稱“黑色橡膠”的古巴女排,但在這個加勒比地區最大的島國里,白人卻占了七成。對于種族之爭古巴人也給出了自己的答案。19世紀古巴偉大的思想家何塞·馬蒂在他的《我的種族》中寫道:“在古巴本沒有種族戰爭之憂患。超越于白人、混血種人和黑人之上的是人,是古巴人。在為國捐軀沙場的人們中,白人和黑人的靈魂一同升上茫茫青天。在平時的歲月里,無論是講守土,論忠誠,敘友情,比機智,每一個白人的身邊都可以看到一個黑人的身影。”古巴人看到混血圣母像并不會想到宗教以外的問題,在欣賞久負盛名的古巴國家芭蕾舞團表演時,面對皮膚黝黑的男領舞托起金發碧眼的白天鵝也只會由衷贊嘆人體之美,還有黑黑白白勾肩搭背放學回家的學生們,以及哈瓦那海濱大道上被刺眼的陽光照射得已看不出膚色的忘情擁吻的男男女女們,他們都以優雅的方式向世人展示了一種加勒比式的種族融合態度。
與古巴一水之隔的海地則是一個黑人占絕對多數的國家,達到總人口的90%。“黑人共和國”的別稱是它歷史的榮耀,也是歷史之殤。兩個世紀前,這個安的列斯群島中的第二大島對世界產生了與其幅員不成比例的重大影響。18世紀后期和19世紀早期的海地革命是人類歷史上獨一無二的事件,也是現代歷史上唯一一次成功的奴隸革命。它向人們傳遞了一個強烈而清晰的信息,那就是奴隸制度不可能持續下去。古巴作家阿萊霍·卡彭鐵爾在他的成名作《人間王國》中,借助黑奴蒂·諾埃爾的經歷展現了這個黑人島國半個多世紀的歷史嬗變。有趣的是,蒂·諾埃爾在卡彭鐵爾筆下起初變成鳥,后來又變成驢,但由于種種顧慮又變成胡蜂、螞蟻、鵝,之后他頭腦清醒了,重新認識了人的價值,最終又變回了人。從這時起,這種想象過的即發生過、發生過的即為現實的做法從加勒比人的生活常態逐漸變成了當時作家們突破常規的創作趨勢。一個重大的現實題材被放到以印第安文化和黑非洲文化為基礎的魔幻而神奇的氛圍中,人的世界與神話的世界,荒誕不經的想象與極為真實的生活細節交織起來,創造出一個卡彭鐵爾自己所說的“神奇的現實”。神奇現實主義從此誕生,并成為后來讓世人著迷的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先驅。
傳承了多元文化基因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后來在談及自己的創作經歷時曾說:“在我的故鄉,有些文化樣式來源于非洲,與高原地區的土著民族文化大不相同。在我們加勒比地區,非洲黑奴與殖民時期之前的美洲土著居民的豐富想象力結合在一起了,后來又與安達盧西亞人的奇情異想、加利西亞人對超自然的崇拜融合在一起。這種以魔幻手法來描繪現實的才能來源于加勒比地區和巴西……加勒比教會我從另一種角度來觀察現實,把超自然的現象看作我們日常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在他著名的諾獎演講中,他用一種近乎粗暴的方式給世人解釋了現實是如何與魔幻結為一體的:現實是如此匪夷所思,生活在其中的我們,無論詩人或者乞丐,戰士或歹徒,都無須太多想象力,最大的挑戰是無法用常規之法使別人相信我們真實的生活。
這令人匪夷所思的現實之一就是拉丁美洲上百年的孤獨。“我們擺脫了西班牙人的統治,卻沒有擺脫瘋狂。”對于面積狹小、資源匱乏、政局不穩且被力量對比懸殊的鄰國覬覦的加勒比諸島來說尤為如此。從美國第三任總統杰斐遜開始,美國就有吞并古巴的戰略計劃。杰斐遜曾夢想把加勒比海上的所有島嶼結成一個聯邦,使其成為“未來的極樂世界”。面對嚴峻的現實,何塞·馬蒂一直呼吁美洲要實現“第二次獨立”。他認為,在擺脫了西班牙殖民者的統治后,古巴乃至整個拉丁美洲都必須時刻警惕美國的陰謀和野心,避免再次淪為他國奴役的對象。馬蒂以政治家的眼光預見到了美國的野心,也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安的列斯群島的戰略意義。他認為,古巴和波多黎各一旦獨立,安的列斯群島就成了美洲的關鍵:“如果安的列斯群島是自由的,它就能成為這個大陸平衡的保障。”
與何塞·馬蒂相距60年的解放者西蒙·玻利瓦爾曾經認為,只要能讓拉美團結、獨立,或者說按照他的想法建成世界上最大、最富、最強的國家,選擇哪種政治制度無關緊要。然而馬蒂并不這樣想。他在《我們的美洲》中說:“無論是歐洲的經驗還是美國的經驗,都無法揭開西班牙美洲之謎。用香蕉釀成的酒,即使有些酸,那也是我們的酒!一個國家政府的形體應適合于本國國情。”在馬蒂眾多表達國家獨立自主訴求的文字中,這段話格外耐人尋味,因為用香蕉來作為自身文化符號對于一個加勒比人來說再自然不過。在這一地區的西班牙語中,有關香蕉的詞多如牛毛:大香蕉、小香蕉、熟香蕉、生香蕉、半生不熟香蕉、水果香蕉、蔬菜香蕉、主食香蕉,直至由香蕉衍生的各種食物,香蕉片、香蕉餅、香蕉粉,它們都驕傲地擁有自己特定的名字。在世界上很多地方的加勒比餐廳里,菜單的第一頁上只能找到海鮮,然而推開一個加勒比人家顏色艷麗的百葉窗,你很可能發現今天的主菜就是炸香蕉。香蕉,如同芒果、木瓜以及混血女人的豐乳肥臀,用它層層疊疊又生生不息的果實對熱帶地區旺盛的生命力做了最好詮釋,但在最近的100多年里,它卻被歷史選中影響了這一地區的命運。按照加勒比海革命軍司令奧雷良諾上校的說法,“就因為請一個外國佬吃了點香蕉”。簡單直白的一句話實際在暗示這一地區與現代社會的首次接觸最終導致了毀滅性的結局。加西亞·馬爾克斯曾在自己的自傳《活著為了講述生活》中稱,“馬孔多”一名取自家鄉阿拉卡塔卡附近一家香蕉種植園的一個招牌,而他對香蕉慘案的描寫則是真實重現了1928年發生在阿拉卡塔卡香蕉工人大罷工失敗后遭受屠殺的歷史過程。“尸體與秋天的石膏一樣冰冷,也與石化的泡沫一樣堅硬,裝車的人甚至有時間像運送一串串香蕉似的把尸體排好碼齊……他看見了男人的尸體,女人的尸體,兒童的尸體,他們都將像變質的香蕉一樣被丟入大海。”這一事件對加西亞·馬爾克斯影響如此之深,以至于馬孔多和香蕉工人的主題多次出現在他的不同小說里。最終馬孔多走向了衰落,代表香蕉公司的“外國佬”布朗先生雖然答應重續合同,但必須等雨停。在那場4年11個月零2天的大雨過后,香蕉園一片汪洋,馬孔多也在一陣《圣經》式的颶風中永遠消失。
今天,人們對加勒比地區的想象幾乎會不約而同地統一到艷陽白沙椰子樹以及一個笑容可掬的混血人身上。經過幾世紀種植甘蔗、咖啡、香蕉以及煙草的歷史,如今旅游業成為大多數加勒比國家的重要產業。本世紀開始的時候,已經有超過20億游客去過加勒比地區,僅巴哈馬一年就會接待500萬游客,其中大多數來自北美和歐洲,而其本國人口才不過23萬。旅游業給服務業帶來了豐富的就業機會,也為巴哈馬經濟貢獻了高達一半的收入,使它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位列加勒比各國之首,在西半球僅次于美國和加拿大。然而即便是這樣富裕的國家,貧富差距依然是現實的問題。因為歸根到底,旅游業是為外國人服務的,從這一點上來說,它與殖民時期的種植園性質是一樣的。昂貴的酒店、餐廳和購物場所服務了來自富裕國家的游客,卻把沒有消費能力的本地居民排除在這片繁榮之外。這種分裂現象在加勒比地區已經司空見慣,人們稱它為“旅游種族隔離”。
或許這個時候,一個加勒比人能做的就是重溫何塞·馬蒂的“第二次獨立”的思想。“我們是個有著結實的胸膛、細嫩的雙手和孩童般的頭腦的怪物。身穿美國短褲、巴黎背心和美國外衣,頭戴西班牙禮帽,一副不倫不類的裝扮。”的確,從殖民者那里爭取到的獨立并沒有給加勒比地區的島嶼帶來自給自足,他們仍舊不同程度地依賴著原先的宗主國。古巴革命的激情曾燃燒了整個拉丁美洲,但也付出了長達半世紀被美國封鎖的沉重代價。巴哈馬等旅游勝地從歐美游客那里賺得盆滿缽滿,但游客來源國在政治經濟上的任何波動都可能給這些小島帶來重大影響。牙買加在很多時候成了短跑的代言人,但匪幫暴力一直是這一社會的毒瘤。波多黎各幾乎已經成為美國國旗上的第51顆星,但徹底獨立或并入美國的幾種可能都無法得到大多數人的支持,波多黎各人更愿意一邊享受著被當作美國公民對待的好處,一邊在全民公投中說不。經歷了大地震以及霍亂疫情的海地現在是世界上最貧困的國家之一,幾乎完全依靠發達國家的援助生存。它曾是拉丁美洲的驕傲,如今卻是拉美人最不愿談及的話題。還有一些至今尚未獨立的小島,他們的島民可能會在國際體育賽事中代表自己的國家出征,而這個國家卻遠在千里之外的歐洲。自從哥倫布來到美洲,加勒比人就開始面臨如何在大國的影響下求生存的問題,這一困境今天、明天也將依然存在。
無論怎樣,抗爭依然是加勒比精神的核心,而加勒比人加西亞·馬爾克斯對抗爭的未來是樂觀的。他在《致新千禧年》的演講中說:“革命也是一種文化產物,是志向與創造力的宣泄,要求我們,同時也讓我們有理由去相信未來。”這位最無爭議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在斯德哥爾摩參加頒獎典禮時沒有穿燕尾服,而是穿著一件加勒比人日常穿的“利奇裝”(liqui-liqui),并在白衣上佩戴了一朵黃玫瑰,轟動全場。不僅如此,他還請來了樂隊伴奏,讓莊重的頒獎典禮充滿了加勒比風情。以這種方式,加西亞·馬爾克斯完成了一場關于拉丁美洲的演講,也讓在座的聽眾完成了一場多維度的加勒比之旅。從那一刻起,每一個加勒比的島嶼都以前所未有的面貌重新進入了世人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