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瑢++陳曦
舊歷新年前,小姑去超市買菜,遇到一個主動搭訕的同齡人。對方猶猶豫豫地問她,是不是某某(我阿爹)的親妹妹。經過一番齊心協力的回憶和舉證,后者的猜測得到了確認,接下來自然是你可以想象的大喜過望。不久,阿爹就參加他的小型同學會。
那天,阿爹的同學,三男二女,芳齡65,共乘一輛車,一路南下,歷時兩個多小時,來到了浙江東南的小村子。一場隔了50年的聚會正式開始。50多年,對任何一個凡俗之人而言,都堪稱漫長。那時的這群老伙伴,還在馬當路的中學里過著少年不識愁滋味的生活。誰都不料他們將用一生滄桑構建出一個讓他們百般感慨的概念——老三屆。
1968年的深冬,阿爹清晰記得,那年的最后一天,他告別了親人和好友,拎著個曾經盛鳳凰牌肥皂的黃紙箱,從永遠的繁華都市來到了當年爺爺的出發地——他是以投親靠友的名義下放農村的;鄉下有爺爺私人情感上永遠割舍不下的兩間老樓房,那是曾祖一生輝煌的最好物證。
一夜醒來,19歲的阿爹在陌生的鄉村迎來了新的一年。說是知識青年,其實彼時他才兩年制初中畢業。就是這兩年,他們也沒怎么坐下來潛心讀幾頁書。大串聯開始,他就揣上奶奶給的10元巨款,背著一條小被子去首都。和他同去的小伙伴,花了半個世紀,經歷新疆建設兵團支邊、安徽荒僻農村插隊、企業工作、退休、返居上海一系列變遷后,在飄飛的雨絲里,和他相聚在這方土地上。
10年前,阿爹將老房拆除、重建,在新樓的庇護下開始田園生活。更早的幾十年里,他下田勞作,去社辦廠上班,還在家搞過針織來料加工。62歲他正式退隱江湖,租了三分地種植番薯土豆和玉米花生。想當年,知青返城的時候,他已經成家;退休的年齡,也沒能和魔都建立新的關系。反倒是因了歲月的流逝,他很自然地把勞作當成了鍛煉,并樂此不疲。
而正像所有上海人一樣,阿爹對出生之地的感情,永遠復雜難言。何況,那也確實是他曾經做過少年幻夢的樂土!然而造化弄人,他注定要從戶口遷出馬當路派出所的那一刻起,流落到綠皮火車開上12小時才能到達的故鄉。該怎么形容這種遭際呢……他那同去北京串聯的伙伴,就在退休那年,抓住最后的機會,將自己連根拔起,奮力回到上海;可即使定居真正的故鄉,后者還是難免惶惶然不知所措的境遇。是啊,一生最好的年華在邊疆與山村度過,多年的朋友同事都留在那方土地上,全新的生活陌生而孤寂,再加上“長安大,居不易”的艱辛,他好像被甩出流水線的一枚小螺絲,四顧茫茫,無所適從。
塵滿面鬢如霜之時,能重溫舊夢,是一件快樂的事。可是時光如此短暫,他們唯有將每一秒都用來回憶與展望。阿媽燒了好多農家菜,幾乎都是阿爹菜園的杰作。鹽烤秋毛豆、紅燒山芋、清炒小白菜,一盆盆上了桌。珍藏多年的那瓶茅臺也華麗登場……宴席上,笑語喧嘩,感慨連連中,賓主盡歡。
飯后,朋友們紅著醺醺然的臉,到院子里溜達消食,看上了剛曬干的絲瓜絡;參觀小菜園時,又艷羨鮮嫩的韭菜和雪里蕻。還在兩家單位兼職的老同學乘興翻出手機相冊給大家欣賞毛腳媳婦的容顏。兒子大婚在即,是喜事也是壓力。真是城鄉有別,同齡的阿爹已經有了年方十八、亭亭玉立的外孫女,而另一位同學,居然還是丁克!不管是什么原因,阿爹以為膝下荒涼總是人生一憾……然而,分別太久了,有些話,似乎也不適合說。他只是在同學離去后,一臉滿足地看著正爬高攀下的小外孫。
喧嘩退去,小院恢復了靜寂。江南雨后的傍晚,空氣微涼,花草香若有若無地飄散。
這兩年,似乎大家都在忙著奔赴同學會,喝酒、吃飯、敘舊。平淡無奇的俗世生活,全賴這些有聲有色的插曲點綴,在普通人的生命河流中激起層層漣漪。也許,那一朵朵轉瞬即逝的白色浪花就是凡夫俗子們今生今世的證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