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康++陶京津++林賢佐
為了躲避偵查,犯罪嫌疑人特地將孩子安置在山上無人居住的廢棄房屋內,環境十分惡劣。房子內既沒有電也沒有自來水,到了夏天,無數巨大的蚊子在黑暗中肆虐
霞浦縣滸嶼澳村是福建省的東北部海灣內側的一個小漁村。從下青山特大橋北側下坡,穿過一小片樓房,再走過牡蠣殼覆蓋的灘涂小道,漁民林忠實家就在西南角的漁排上。漁排的下方是一個個用粗繩子綁好的塑料泡沫,上面是用木板搭建的“小屋”,漁民吃住都在其上。
漆成黃色的木板上,幾個女孩互相嬉戲,玩得不亦樂乎。“她們是林忠實的女兒,一共有5個。”鄰居林先生說,“現在他家最寶貴的是買來的兒子,連出海都要帶著。”
鄰居們只知道買的兒子是浙江溫州來的,其實被賣到林忠實家的阿華來自云南,是日前破獲的溫州市特大嬰兒拐賣案27名嬰兒其中一名。
買嬰“價格”是2.5萬元
2015年3月前后,阿華“被賣了”,買他的人叫和六達妹,賣他的卻不是親生父母,而是一名身份不明的28歲婦女“前來布”。和六達妹是云南省怒江傈僳族自治州蘭坪白族普米族自治縣人,買嬰“價格”是2.5萬元。這不過是阿華被販賣的開端。
就在蘭坪縣鄰縣瀘水縣分水嶺村的路口,阿華很快經歷了第二次販賣,來自瀘水縣的46歲婦女黎牡丹以3.1萬元的價格買下了阿華。在這之前,黎牡丹早已聯系好了遠在浙江的買家,買下阿華后,黎牡丹和其侄女胡琴帶著孩子馬不停蹄趕往浙江省蒼南縣。
在蒼南縣,來自赤溪鎮雙排村的章鐘樹早早地在出租屋里等著。為買賣雙方牽線搭橋的是寧德市福安市下白石鎮人陳希有。“那天早上9點多的時候,林忠實一家人在蒼南縣靈溪鎮雙益小區的出租屋內看了男嬰,但不是很滿意,說要再考慮。當天下午3點多,買家三人再次來到出租房內,表示愿意買下男嬰。最終談好以8.9萬元將男嬰買下。”陳希有被捕后供述說。
同樣是2015年3月,另一個被販賣嬰兒阿莫到滸嶼澳村漁民陳會協家的時間比阿華來得更早一些,他的經歷和阿華大同小異。章鐘樹、朱麗華從一云南婦女處以7.1萬元買到他,然后帶到蒼南縣,再通過陳希有聯系買家陳會協,由章鐘樹的兒子章宗巡開車帶著一伙人到霞浦縣車站附近的一賓館以9.8萬元賣給了陳會協。
兩疊案卷勾織出販嬰網絡
2016年,溫州公安破獲了這起和六達妹、章鐘樹等多達35名犯罪嫌疑人參與的特大跨省拐賣嬰兒案,包括阿華和阿莫在內,案件共涉及27名嬰兒,兩疊厚如小山的案卷擺在了溫州市檢察院辦案檢察官王瑋的面前。
王瑋向記者介紹,拐賣涉及云南、浙江、福建、河北等地,其中大部分嬰兒經跨省多次轉手買賣。35名犯罪嫌疑人中,目前有26人已被提起公訴。其中:章鐘樹與朱麗華是拐賣的核心人物,分別涉嫌參與拐賣20人與17人,此外,黎牡丹涉嫌參與拐賣7人,肖銀6人,和六達妹6人,褚力5人,溫小青8人,周美華7人,范日圓6人,李梅香5人,陳希有8人,趙納財3人,陳鞠3人,章宗巡4人,丁寶華4人,梅芳芳4人,張士招3人,陳嘉軍2人,范某某等8名犯罪嫌疑人每人1人。
嬰兒主要來自于云南、浙江兩地,但是,目前就公安機關查證的情況來看,只有一起案件的嬰兒確定是由親生父母親自賣出的,其他大部分案件都沒有找到嬰兒的源頭。”王瑋說。
26名被起訴的犯罪嫌疑人中,有的負責收購孩子,如和六達妹、李梅香;有的充當轉賣人,從上家將嬰兒買來后加價賣給下家,如黎牡丹、肖銀;有的專門居中介紹,賺取介紹費,如陳希有;有的共同出資,分享販嬰利潤,如趙納財;而同買家接觸最多的則是主犯章鐘樹、朱麗華。
那些剛剛面世的生命,就這樣在26名販賣者的手中踏上了人生的第一次旅途,從偏遠的西部地區,到較為發達的東部沿海。任憑他們如何哭鬧,如何想吸上一口母親的奶汁,他們也僅僅是被販賣者當做牟利的“貨物”,“身世浮沉雨打萍”。
嬰兒分別來自云南、浙江
專門從事收購嬰兒的和六達妹,是販嬰圈里頗具名氣的云南大姐。
和六達妹所在的蘭坪縣是個少數民族自治縣,雖然環境資源豐富,但經濟并不發達。據統計,2015年,怒江州農村常住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僅為4791元。與之形成反差的是,和六達妹販賣的第一個嬰兒就賺了8000元。
第一個被和六達妹販賣的嬰兒叫阿離,父親名為意南子(音),母親是阿四璧(音),兩人都是蘭坪縣人。據和六達妹供述,2014年3月前后,意南子打電話給和六達妹,稱自己有個剛出生的男嬰,問她要不要,并主動提出價格1.8萬元。和六達妹想起了十幾天前在瀘水縣認識的小妹黎牡丹,閑聊中她提起過想買孩子。和六達妹通過手機聯系黎牡丹,一番討價還價后,最終確定以2.6萬元完成交易,交易地點在瀘水縣老窩鎮風水嶺村的路口。
一次轉手就賺8000元,嘗到甜頭的和六達妹很快加入到了販嬰行列中。2014年6月和7月,和六達妹在怒江州蘭坪縣相繼以1萬元、1.5萬元、2萬元的價格從他人處購得三名嬰兒,賣給了黎牡丹。前一個嬰兒賣了3.8萬元,后兩個都以2.4萬元出手。
除了云南的和六達妹收購嬰兒成為溫州販嬰案中嬰兒的主要來源,該案還有一個嬰兒來源是浙江的退休醫生李梅香。
李梅香曾在公立醫院工作,退休后又被一家私立醫院返聘。家中有房有車的李梅香直到現在仍辯解稱自己是為了照顧“別人不要了”的嬰兒,是在“做好事”。
“大概一兩年前,有一個男子(章鐘樹)稱自己家里有一個親戚不會生育,想要一個嬰兒撫養。”李梅香被捕后供述稱,那之后沒過幾天,有個30多歲的女子同其丈夫過來找李梅香看病。看病的過程中,該女子講起,自己在家里生了一個男孩兒,還說家庭很困難,想要把這個男嬰給他人收養,但希望收養人能出一點錢。李梅香就當著看病女子的面,打電話給章鐘樹,在電話里將男嬰的價格報給章鐘樹,問他是否需要。章鐘樹直截了當地說“要”。
第二天,章鐘樹和兩名中年婦女到了李梅香家樓下,章鐘樹一方將5萬元的現金給了李梅香。
李梅香稱自己是做好事,但其涉及的販嬰事件卻遠遠不止這一樁,而且還都從中牟利。同樣在2013年上半年,李梅香通過朋友梅芳芳聯系章鐘樹,約定以5萬元左右價格出賣一男嬰,但最終未成交。此后的2013年8月、2014年4月,李梅香又分別以3萬元、6萬元的價格分別賣給章鐘樹等人一名男嬰、一名女嬰。直到臨近案發的2015年2月,李梅香又以4.7萬元的價格向另外兩個販嬰犯罪嫌疑人賣出一名男嬰阿強。
情人也要明算賬
從收購嬰兒的人手中,到最后買嬰兒養的人家,嬰兒還將遭遇少則兩次、多則三四次的轉賣。
從和六達妹手中收購嬰兒的黎牡丹并不是為自己買孩子,而是為了她的情人肖銀。肖銀是福建省寧德市壽寧縣人,因為長相的緣故,綽號“歪嘴巴”。兩人在福建省周寧縣打工時認識,正是他向黎牡丹提起是否有無人愿養的嬰兒可供“收養”。
2014年4月,黎牡丹從和六達妹手中以2.6萬元買到男嬰阿離后,將其帶到了福建,跟肖銀談好以6.5萬元的價格將男嬰賣給他。肖銀并沒有馬上付錢給黎牡丹,而是租了個房間給她住,讓她先照顧著男嬰。同時,肖銀又聯系買家朱麗華,并談好以7.5萬元完成交易。幾天后,朱麗華和章鐘樹就到福建來察看嬰兒。雙方談妥后,在出租車上做了交易,肖銀將男嬰交給朱麗華,章鐘樹則將現金7.5萬元交給肖銀。交易成功后,肖銀才回去把6.5萬元付給黎牡丹。
2014年6月,黎牡丹從和六達妹手中又買下兩名嬰兒,同樣被她賣給了肖銀。分別以3.8萬元、2.4萬元收購的嬰兒,一轉手就是6.6萬元、6.5萬元。肖銀又把兩名嬰兒都以7.5萬元的價格賣給了章鐘樹、朱麗華。
后來可能是覺得通過肖銀進行交易自己會被抽掉一部分利潤,黎牡丹在交易中留了個心眼,留下了“一個女的手機號碼”。這個女人就是朱麗華。留號碼沒過幾天,黎牡丹直接聯系朱麗華,在福建省福安市的一個賓館中以7.1萬元的價格把一名男嬰賣給了她。
一邊通過情人賣,一邊自己賣,黎牡丹就這樣先后參與了7名嬰兒的販賣。
少不了的中間人
無論是從云南還是從浙江買到的嬰兒,交易中總有一個身影反反復復地出現。那就是福建省寧德地區福安市白石鎮下岐村村民陳希有。
比如被販賣到霞浦縣滸嶼澳村的阿莫就是經過他的介紹,被賣到了陳會協家。
陳希有是在下白石市場賣魚的時候認識陳會協的。因為陳會協妻子連生3個女兒都沒有兒子,抱怨自己一直很想要個兒子傳宗接代。多次參與朱麗華、章鐘樹賣嬰的陳希有自告奮勇,表示自己有門路能找到剛出生不久的男嬰賣給他做兒子。兩人說定買下男嬰的價格為9.8萬元,還可以先將男嬰抱到霞浦縣讓陳會協“先看看”,如果交易不成只要800元車馬費。
談好后,陳希有打電話給朱麗華,稱有人要買男嬰,要求將男嬰抱到霞浦去見面交易。第二天,在霞浦縣長途汽車站附近的路邊,陳會協夫妻二人和朱麗華等人進入一個賓館房間進行交易。
陳會協夫婦見到嬰兒后很滿意,便直接抱著男嬰去醫院體檢了。為了安心,陳會協還要求朱麗華寫張擔保協議給他們,接著朱麗華就在一張白紙上寫上協議書,內容大意為“因無力撫養,愿意將兒子送養他人”。陳會協收下協議書后,又去銀行取了6萬元現金,再湊上身上的錢,共拿出了9.8萬元給朱麗華。事后,陳希有分得好處費2000元。
有上家提供嬰兒、介紹人牽線買家,章鐘樹和朱麗華這對“情侶”的買賣越做越大。而買賣的一開始,他們還曾因為收購嬰兒資金不足,找過多人“集資”。
比如李梅香供述的那起30歲女子“賣嬰”案中,和章鐘樹同行去接孩子的還有另外三位婦女:梅芳芳、范日圓、周美華。買孩子的5萬元錢是由這三人合股出資的。此外,滸嶼澳村的阿華也是由章鐘樹聯系趙納財、陳鞠夫婦合資以7萬元買下的。
出租房里傳來的哭聲
2015年3月29日,有群眾報案稱蒼南縣靈溪鎮雙益小區旁的一老房子內經常傳出不同嬰兒的哭聲,而房主年齡偏大,不像嬰兒父母,其中可能有蹊蹺。
“當時,章鐘樹手中有一名嬰兒由于耳朵在外觀上有點問題,一直沒有賣出去。”雷明盾告訴《方圓》記者,很多買家看了這名嬰兒以后不滿意又走了,頻繁的人員往來和異常的哭聲引起了周圍鄰居的懷疑。蒼南縣公安局接警后立刻組織人員進行偵查。經過幾天蹲守,辦案民警發現有買家上門,便沖進民房將買家和賣家一并抓獲。
章鐘樹和朱麗華當場被抓,現場也查獲了一個寫滿了聯系人的小本子。通過對聯系人通話記錄的分析,辦案民警認為涉案可能不止一個嬰兒,最終通過確鑿的證據和坦白從寬的心理攻勢突破了朱麗華的心理防線。朱麗華交代,自己因無業無所事事,想靠介紹幾樁孩子買賣賺點錢。
從朱麗華的供述入手,警方相繼在浙江溫州、河北石家莊、上海、云南等地抓獲其他犯罪嫌疑人。
令人震驚的是,即使在警方開展抓捕行動時,犯罪嫌疑人的販嬰行為也沒有停止。從2015年4月上旬到2015年6月15日,犯罪嫌疑人褚力、溫小青等5人仍買賣了3名男嬰、1名女嬰。
在蒼南縣藻溪鎮挺南山上的一處民房內,除了從李梅香手中買來的男嬰阿強以外,還有一名溫小青、周美華、范日圓三人出資6萬余元從他處買來的男嬰阿毛。2015年6月17日,警方在抓獲溫小青、范日圓等人時也將兩名男嬰解救。
“兩個孩子被解救時身體狀況十分不好。”雷明盾說,為了躲避偵查,犯罪嫌疑人特地將孩子安置在山上無人居住的廢棄房屋內,環境十分惡劣。房子內既沒有電也沒有自來水,而且蚊子肆虐。
6名兒童被寄養在愛心家庭
目前,溫州特大拐賣嬰兒案涉及的被拐賣嬰兒27名,除1人死亡以外,有15人已被解救,11人仍下落不明。雷明盾介紹,剩余嬰兒的下落仍在繼續追查中。
從蒼南縣檢察院出發,驅車往北,出了鄉鎮,道路兩邊層巒疊嶂。蒼南縣社會福利院就坐落在離檢察院20分鐘車程的靈溪鎮翔鳳社區大坡村里。從蒼南縣藻溪鎮挺南山上解救出來的阿強和阿毛最先被安置的地方就是這兒,和他們一樣陸陸續續到福利院的還有另外4名孩子。
“嬰兒們是從去年4月到5月陸陸續續送過來的,一共6名。”蒼南縣社會福利院辦事員郭女士告訴《方圓》記者,有個剛送過來的小嬰兒由于年齡太小還送到醫院待了一段時間。案件被報道后,不少愛心家庭打電話到福利院,想要收養這些孩子。福利院根據程序規定,選擇了6戶條件優越的愛心家庭作為寄養家庭,暫時將嬰兒寄養在外,這些家庭每個月也會接到民政局發放的寄養費。
有福利院工作人員表示,被拐期間,嬰兒們可能都沒怎么吃上東西,顯得有些營養不良。其中有一名嬰兒剛送來時才6斤多重,沒想到體檢后發現已經3個月大了。“在醫院里放了半個月重了2斤,每天喂七八次奶都不夠”。6名嬰兒,都沒有名字,福利院的工作人員先用編號稱呼他們,后來才各自取了名字。
同給愛心家庭寄養的嬰兒相比,另外被解救的9名兒童處境也不一樣,他們都被寄養在買受人家中,有的家庭只有1個孩子,有的甚至有多達6名孩子。
“我們也到福建省霞浦縣實地察看了被寄養兒童的生活環境,情況并不樂觀。”王瑋告訴《方圓》記者,她曾以檢察官的身份去過阿華被寄養的滸嶼澳村,兩家的經濟條件并不優渥。
“現在他們最怕的就是孩子被帶走,畢竟也撫養孩子一年多了,雙方之間也有了感情。”林忠實的鄰居林先生說,雖然是買來的兒子,但林忠實對阿華比對自己女兒還好。
被收養家庭對孩子念念不忘,嬰兒父母卻試圖逃避自己的撫養責任。“目前,本案中有兩名被解救嬰兒已經找到親生父母,但兩人的親生父母均明確表示拒絕接回。一名是蒼南縣的非婚生子女,年輕的母親未婚先孕,并不想要這個孩子;另一名是來自云南的嬰兒,我的同事去云南核實時,父母明確表示不要了。”雷明盾告訴《方圓》記者。
王瑋表示:“親生父母不愿撫養,或親生父母查找無著,被販賣嬰兒即使被發現也只好暫時寄養在買受人家庭中,這是本案中嬰兒安置難題的關鍵。”
對于出讓嬰兒的父母,王瑋告訴記者,如果不是出于非法獲利目的,而是迫于生活困難,或者受重男輕女思想影響,將嬰兒送給他人撫養,包括收取少量“營養費”、“感謝費”的,一般不承擔刑事責任,而屬于民間送養行為。送養導致嬰兒身心健康受到嚴重損害,或者具有其他惡劣情節,符合遺棄罪特征的,可以遺棄罪論處;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可由公安機關依法予以行政處罰。本案中,父母們尚無可以以遺棄罪追究刑事責任的情節。
想要得到被拐嬰兒的買受人沒有經過法律上的正規途徑收養,面臨著與嬰兒強制分離的結局;而嬰兒的親生父母根本不想要孩子,棄之如敝屣,頭也不回。被拐嬰兒在被解救之后,亟待另一種“解救”。
6月15日下午,浙江省溫州市法院在蒼南縣法院公開開庭審理了這起特大跨省拐賣兒童案,目前案件正在進一步審理中。(文中犯罪嫌疑人和買家均為化名)